碧華閣同太雲門離得並不遠,同樣都是在白虎域,可這地方步驚川來得少,自然也沒有什麽了解。

孔煥比起步驚川來說,可以稱得上是對這附近了如指掌,知曉附近城池之中的每一條巷子,看那副閑庭信步的模樣仿佛是回到了他自己宗門那般。步驚川雖感意外,但是想到與他閉門不出八年不同,孔煥這半年可是實打實地在外曆練的,自然走過了無數地方。修士的記憶遠比常人要牢固,因此,記得他們所去過的地方也不是什麽稀罕事。

為了慶祝二人這次來之不易的重逢,步驚川由著孔煥挑了個當地最好的酒樓。孔煥剛一坐下便下意識想叫人上酒,隻是眼角餘光一掃,見到一旁的於任淩,又生生改口了。一想起今日好不容易能夠逮到步驚川請客,卻又不能放開了喝,連連念道虧了虧了。

步驚川失笑,他一向知曉疏雨劍閣因為一群劍修虧的錢總比賺的錢多,因此時常入不敷出,可卻也未曾想過就連親傳弟子的月例都會摳門至此。

他們來得晚,沒有能去的包間,於是便在這酒樓的三樓坐下了。他們雖然挑了個不起眼的位置,還有屏風遮擋,然而身邊都是來來往往的人群,多少還是有些不自在。步驚川見狀,布了個陣法,叫外界的人看不清他們這處,這才放鬆下來。

孔煥看得嘖嘖稱奇,“這一手還挺厲害啊,是你的奇遇?”

“陣法而已。”步驚川道,“若是你用得上,回頭我把幾個陣法做成陣盤給你,注入靈力之後便能用了。”

他這話正中孔煥下懷,連聲應下。

在場四人也隻有孔煥與步驚川熟悉些許,因此隻有他們二人偶然的交談聲。隻是步驚川看著孔煥與於任淩之間不經意的眼神交流與小動作,便能看出這二人之間的貓膩。

不知怎的,他忽然又想起了前世與蘇長觀和朗月明出去的日子,朗月明不大說話,還是衍秋的秋白也總是賭氣不出聲,桌上說話的也是隻有他與蘇長觀。

“你總盯著人家幹什麽?”秋白的聲音傳到了步驚川的耳朵中,似乎還有些不爽。

步驚川回頭看了一眼秋白,笑了笑,傳音道:“我就是忽然想起了之前同蘇長觀出去的時候。”

秋白撇了撇嘴,給他夾了一筷子菜,“專心吃飯。”

然後二人便一同聽到了孔煥猛然的抽氣聲。

步驚川忽然意識到了什麽,看了眼秋白又看了眼一眼震驚的孔煥,當即明白了秋白就是故意的。

他沒和孔煥明說自己與秋白的關係,隻說今夜吃飯的時候會帶上一個朋友,畢竟孔煥也是說帶朋友,他自己若是說秋白是自己道侶,似乎會讓另外二人尷尬。因此落座之後,隻是相互之間地簡單介紹過後,便沒有再刻意說什麽。

他一直知曉秋白還是劍靈的時候,便一直在金素劍中觀察著他所見的人和物,因此也沒有特地為秋白介紹眼前這二人,可落到眼前二人眼中,便是步驚川經常同他二人提起自己的經曆,早已親密無間——雖然也確實如此。

先前他也一直都在長衍宗,步維行雖沒有直接問,卻似乎也多少猜出了點,反而有些刻意地從沒有直接問過他。

因此他有些疏忽了同孔煥交代秋白的身份。

孔煥瞪大了眼,目光來來回回在他二人身上徘徊,雖然有些失禮,卻一時之間有些控製不住他自己這麽做的衝動。

末了,孔煥才終於憋出一句,“你倆……呃,就是,嗯?”

他不好意思直接問,可這話都出口了,再收回去也難,不過在場的眾人都能領會到他的意思。

他話一出口,他的手背當即被一旁的於任淩輕輕拍了一下。隻是他們附近有著這個隔音的陣法,因此四下安靜非常,手心拍打手背皮肉的這一下的聲音清脆,在場眾人又都是耳聰目明的,自然也是聽到了。

氣氛變得有些尷尬起來。

可步驚川卻不打算隱瞞,他點了點頭,坦白道:“他是我的道侶。”

這一下,孔煥是徹底愣住了。修士雖從不拘泥小節,然而男子同男子結為道侶畢竟在大多數人看來也不是那麽上得了台麵的事,大多數人也就是當個偶爾之間的雙修對象,玩玩而已。

可孔煥回想步驚川的性子,步驚川向來極為較真,因此,在他身上似乎從不可能出現什麽“玩玩而已”。這麽想來,好像確實有幾分合理。

隻是……

“你認真的?”孔煥忍不住道。

這人他從未在步驚川身旁見過幾回,因此也不知曉對方來處,更不知曉對方靠不靠譜。

隻是這人,他越看,越覺得有些眼熟……

半晌過後,他恍然大悟,“這是當年……在金秋殿裏的那個劍靈?!”

“你才剛想起來?”秋白挑了挑眉,即使不是第一回 見識到眼前這人的神經大條,卻還是忍不住有些意外。

饒是他嘴上說著責怪孔煥的話,可他嘴角的那一抹笑卻是怎麽也藏不住的,多少帶了些得償所願在裏頭。

孔煥的眼瞪得更大,“還真的是啊?!”

那一刻,他再顧不得什麽男修不男修的,望向步驚川的眼中滿是傾佩,“兄弟,你實現了每一個劍修最大的夢想!”

隻是還未等二人弄明白他口中“每一個劍修的最大夢想”是什麽,坐在他旁邊的於任淩猛地站了起來。

“於、於兄……”孔煥愣了一下,“菜還沒上完,你這是……”

“我宗門中有些事傳喚我,”於任淩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轉身朝著外麵走去,“我先回去了。”

孔煥還有些沒弄清楚狀況,隻悶悶地“哦”了一聲。

於任淩的身影一消失,孔煥還來不及失落,便發現自己麵前的兩個人看向自己的目光都有點恨鐵不成鋼。

“你就這麽讓她走了?”步驚川有些難以置信。

“那不然呢?”孔煥有些奇怪,“她有要事在身……我總不能攔著吧?”

步驚川也是服氣,方才於任淩什麽傳訊都未收到,便說有要事,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她是編的,也就隻有孔煥還未反應過來。

至少……在這等事情上,蘇長觀的反應比孔煥要快得多了。

步驚川揉了揉額角,歎了口氣,“你方才見她接什麽傳訊了麽?”

“可是……說不定是他們宗門內部不為人知的手段呢。”孔煥有些委屈,“她一向都不跟我說這些的。”

秋白玩味的目光掃了一眼步驚川,看得步驚川一陣心虛。

便聽秋白道:“那他不說,你自己便不會問,不會查麽?”

也不知道是說給孔煥聽,還是在給步驚川示威。

步驚川不敢接話,低下頭悶悶地喝了一口茶。

孔煥仍是油鹽不進,“可若是她生氣可怎麽辦?”

秋白歎了一口氣,“那你便不會哄麽?”

孔煥愣了愣,“可我不會啊……”

“不會便去學!”秋白忍無可忍,隻動了動手指頭,一股靈力如一隻手一般,提溜著孔煥的衣領,將他扔出了酒樓。

仿佛是怕孔煥又說出些什麽畏畏縮縮的話來,他連忙補充道:“他還沒走遠,你自己去找!”

做完這些,他才重新坐好,斜睨了一眼在一旁的步驚川,“他可是你的朋友,怎麽不聽你指教幾句?”

步驚川被他這一眼看得身上有些發燙。這般時候的秋白,才是最為張狂肆意的模樣,帶著一股從骨子裏透出的野性,隻這一眼便像是攥住了他的喉頭那般,說不出話來。

他傾身上前,在那雙幾乎將他完全迷住的眼上落了一吻,“他有你的指教便夠了。”

秋白輕哼一聲,“菜可還沒上完。”

步驚川笑道:“我就親你一下,什麽也不做。”

秋白話雖然是那般說,可身體上卻從未做出過拒絕的動作,隻是一直坐在原地,等著步驚川的氣息一路掠過他的鼻梁,又在他的唇上纏綿。

二人的唇不知何時纏在了一處,他們在這無人知曉的角落,交流著彼此的氣息,與自己的戀人唇齒交纏。

呼吸纏繞在一處,急促,卻又勾人。

他們最終還是沒能等到孔煥回來。孔煥隻傳了個訊,道他與於任淩有事,便沒再露麵。

照以往孔煥的性子,若是真的遇上什麽事,定是要同步驚川抱怨兩句,再惋惜下可惜了那一桌的好菜。然而孔煥卻一句沒提,秋白看完他的傳訊後斷言道:“他恐怕不太順利。”

步驚川笑道:“畢竟還是初出茅廬,加上他自己也神經大條,進展不順也是正常。”

秋白看了他一眼,哼了一聲。

二人並未急著回到碧華閣去,隻是在這處閑逛起來。

步驚川雖是帶隊前來的,可他既然將長衍宗的弟子們帶到了此處,自然便完成了任務,接下來的時間中,他也不必每日都露麵,因此,他有大把空閑同秋白在這處遊山玩水。

他行至此處還有些感慨,早年他與秋白的竹屋建在如今的太雲門之上,而太雲門距離這碧華閣並不遠,他們當年自然也是經過了此處的。

當時還是一片荒蕪的原野竟是建立起了這座恢宏的城池,規模甚至不比二十八城還要小,叫人不得不感慨這些勤勞的人民。

此處變化之大,他還需要仔細分辨此處的地勢,方能將此處認出來。畢竟當年他也是觀察過附近山脈的,因此對於山川走勢十分熟悉。

步驚川道:“千年過去,這處變化倒是大。”

可即便地麵上的變化再大,在這之下的山川河流依舊是千年前他熟悉的那副模樣,一如他身邊的人。

秋白點了點頭,這千年間他也沒有經常外出,因此對於此處的變化,他也是一無所知的。他和步驚川一樣,也是第一回 見到這般劇烈的變化。

步驚川為他指出遠方的山脈,“當年我為了藏起你的軀殼,還是用這山川走勢做了陣法。世間萬物,可能隻有山川最為穩固。”

“可是你最後不是……在北鬥星城嗎?”秋白愣了一下。

他本想說東澤在北鬥星城隕落,然而他又不想說出那兩個字,因此都將它們略了去。可他知道,步驚川能領會到他的意思。

“我很早開始就開始準備這個陣法了。”步驚川道,“差不多……是監兵找上我的時候。”

秋白還是第一次聽到步驚川坦白此事,他沉默了半晌,才問道:“為何你現在同我說這些?”

步驚川笑道:“這不是方才受了教,知曉彼此之間都要坦白一些。”

秋白呼吸頓了頓,感覺喉頭仿佛被什麽哽住了,“你不必如此的。”

“現在是我自己想說。”步驚川道,“你不必自責。”

“我那時候,知曉了你的身份之後,隻想著,若是有朝一日我不在了,能不能將你藏在一個隻有我才知道的地方?”步驚川道,“可是那時候,我如何也說服不了自己,若是讓你清醒地在空無一人的地方度過千百年,等到我回來——我還不知道能不能回來,這會不會太殘忍了些?”

“並且,我也不知道如何在監兵手下保住你。我隻知道你是他的獸魂……但你那時候的力量太弱了,在監兵麵前,你根本無法保全自己。我害怕你的意識被監兵抹殺,我不能見到那樣的事。”步驚川歎了口氣,“於是我想,若是能夠等到我回來,我能夠護住你,那麽你便也不會再懼怕監兵。”

“監兵一直執著於將你帶回去,因為將你分離於他的血孽無益。相反,這樣還會大大地影響到他自己的實力。”

“我為了不讓他察覺到你的氣息,一直便是計劃將你的身體封入我的原身當中,可那樣隻能封存死物。”

“可是,後來你在阮尤手底下受了那樣重的傷,我無法叫你一個人重傷在那地方待這麽久……我怕你會出現意外。我也不知這是幸還是不行,但是這樣是我當時能夠做到的最好的選擇。你的軀殼能夠在我的原身之中養傷,並且能夠承受靈氣的千年蘊養,於你有益。”

“所以,後來我便將你的神魂與軀殼剝離,將你的神魂封入金素劍,並讓監兵將金素劍送到金秋殿中去。金素劍中有我親手刻下的防護陣法,監兵自然無法突破那層陣法對你怎麽樣,更何況,你的實力主要來源於你的軀殼,他對那軀殼毫無感應,自然不敢輕易動你。”

“可我終是讓你一個人在那樣孤獨的地方一個人等了如此之久。”

因此,當秋白同他說“我無法再等下一個這般孤寂的千年”時,他的心都開始抽痛起來。

他終究還是做了他最為不希望做的事,盡管那是處於無奈。

秋白從他身後抱住了他,低聲道:“我都知道。”

先前他或許有過恨,有過怨,可這些情緒終究在他弄清楚事情真相後,全部煙消雲散。

“神魂剝離需要承受錐心刺骨之痛,更是如同粉身碎骨,神魂被燒灼之感。”秋白低聲道,“聽說那種痛苦,能夠將瀕死之人活活疼得跳起,可我當初卻沒有半分知覺。”

“我更是聽人說,若是代人受痛,定將百倍受之,可你怎麽從未與我說過?”

步驚川沉默半晌,沒有回答。

“步驚川,”秋白輕聲道,“你知道的,我最討厭你隱瞞。”

沉默半晌,終是步驚川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我隻是怕你徒增愧疚。”

“你這都怕那都怕,還替我怕了。”秋白泄憤似的,在他脖子上咬了一下,卻又顧忌著他的感受,終是收了力道,繼續道,“但是你有沒有想過,若是我原本就一無所知,而後知曉這些變故,我會恨我自己。”

“我也在害怕。”

步驚川伸手,越過了自己的肩膀,摸了摸秋白的頭,“嗯。但是我之前習慣了一個人承擔……我向來不敢叫人同我一起承擔,因為我怕惹人擔心,你給我些時間適應。”

“孔煥應當學著哄人,我也要學著如何對我的道侶敞開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