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雲畢竟是跟了蘇長觀這麽多年的本命靈劍,已經能夠感應他的情緒,隻要他心神一動,逐雲便能頃刻間領會到他的意思,繼而照著他的指令照做。

逐雲猶如一道流星,直直撞上了那個修為低一些的鬼魔,方才他便觀察過了,這些鬼魔非但沒有自己的意識,他們還不會在身側凝聚起護體魔氣,防備不知從何處而來的攻擊。

而眼下那鬼魔發了狂,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才叫他偷襲得手。

逐雲洞穿了鬼魔的肩膀,卻因為其身體強度,無法更進一步,他便指揮著逐雲後撤。那鬼魔雖然沒有神誌,卻還有著些本能,知曉那靈劍是自己疼痛的來源,便一邊咆哮著,一邊追逐逐雲。

蘇長觀便靠著這般將禍水東引,叫那個修為低一些的鬼魔與那個修為高一些的鬼魔再度遇上。這回那修為低些的鬼魔受了傷,發了狂,自然不會如先前那般發現不敵後便撤走,而是一直糾纏、撕打著。

蘇長觀在一旁坐山觀虎鬥,反倒覺得事情比他想象中簡單許多。

他心中有些悵然,可又不敢放鬆警惕,便盯著那兩個撕打的鬼魔。

兩個鬼魔同為大乘期,然而一個是前期一個是中期,即便是隻差了一個境界,可放到了這等境界中,卻是天差地別。

那個大乘前期的鬼魔不多時便在大乘中期的鬼魔手中敗落,化作黑霧。

可隨後,蘇長觀忽然意識到事情不妙。

那贏下戰鬥的鬼魔,竟然在沒有人指揮的情況下,用本能,去吸取方才落敗鬼魔化作的黑霧!

而這個過程,他卻無法撼動,隻能眼睜睜看著那個大乘中期的鬼魔氣息又強勁了一層。

這般修為的鬼魔,即便是阮尤,也控製不住,可誰讓阮尤方才不知道做了什麽,這鬼魔自己發了狂,竟是有了無比的攻擊性。

待那鬼魔將自己同伴化作的黑霧吸食殆盡後,緩緩看向了離他最近的活物。

蘇長觀心道不好,那鬼魔未看他,竟是看向了剛剛解決了阮尤的步驚川二人。

蘇長觀心念一動,逐雲瞬息間回到了他的手中,他提劍擋在那鬼魔與步驚川二人之中,半步不退。

那鬼魔通紅的眼望向他,下一刻,便已欺身上前,五指成爪,向他襲來。

他狼狽招架幾回,卻終於經受不住鬼魔那狂暴的大乘中期修為,吐出一口鮮血。

忽然,天地巨震,這動靜仿佛是方才的魔脈又獻祭了一次,可此處隻有一處魔脈,哪來的第二次?

眾人心中疑惑,心道不好,卻忽然察覺此處的魔氣似乎又在朝著魔脈洶湧而去。

便在蘇長觀走神的檔口,鬼魔一掌向他胸口襲來,他努力躲閃,被鬼魔拍中了右胸,那衝擊的餘波險險地擦著他的心髒而過,一股劇痛襲來。

下一刻,鬼魔的另一掌直直地朝著他的丹田而去,便在這時,他眼前忽然白光一閃,逐雲橫過劍身,用自己攔在了鬼魔的掌下。

逐雲哪裏經受得住這鬼魔的全力一擊,當即發出一聲脆響,斷成兩截。

蘇長觀丹田中當即一陣絞痛。

劍修與劍,從來不分彼此,劍在人在,劍毀人亡。而當年朗月明親手為他挑選材料、鍛造出來的劍胚,如今蘊養出來的靈劍,竟是再度幫他擋了一擊。

仿佛是朗月明再次擋在了他的麵前。

即便過去了千年時光,他永遠都還是那個需要師姐護住的、無用的小乞兒。

丹田分不清是因為那鬼魔的一擊,還是因為失去本命靈劍,傳來一陣陣鑽心的絞痛,然而那絞痛,無論如何也比不過那股在他心頭揮之不去的絞痛。

他再一次失去了他師姐為他留下來的東西。

他紅了眼睛,望向那麵目可憎的鬼魔,心中是無以複加的恨意。

左右,他來這處的時候,就沒想過回去。

他周身氣機流轉,強迫著方才還在絞痛的丹田聚集著靈氣。他向來行事衝動,是朗月明教會他冷靜謙讓,也是朗月明教會了他該如何使用這一身的修為。

他曾經以為調動全身靈力是沒什麽大不了的事,可在初遇東澤的那次之後,朗月明曾經很嚴肅地教育過他,非到萬不得已,不能這般做,因為對他自己不好。

可他又繼續固執地問為什麽不好,朗月明被他問住了,半晌才同他道:“因為我會心疼。”

他如今才知曉,原來調動全身的靈力,下一步便是要自爆,而那種感覺,是真的不好受。

他現在渾身都散發著疼,不知道朗月明若是知曉了,會不會也覺得心疼?

蘇長觀活得太久,其實他已經對生死沒有什麽特別的概念了。又或者說,他有些厭倦了。

他本就是靠著能夠複活朗月明這麽一個虛無縹緲的念頭支撐著他而活著的,可如今,他才知道,原來朗月明的魂魄早被震碎了。

是啊,朗月明死的那年,似乎還未有元嬰大圓滿的修為,而她對上那個合體中期的魔修,是根本沒有勝算的。甚至,連一點逃生的希望都沒有。

如今知道了真相,他甚至還在慶幸至少師姐不是不願回來,師姐隻是因為魂魄被擊碎了,不能回來。

那時候因為這般變故太大,他一時之間不能接受,事後也還未冷靜過來,一心隻去尋找複活朗月明的方法。可他如今靜下來再想一想,為何當初那個魔修在這麽輕易地解決了修為比他高的朗月明之後,沒有解決掉他?

對於那等修為的魔修來說,分明隻是順手的事而已。

如今他才意識到,原來那是一個長達千年的陰謀詭計,而他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朗月明若是知曉他為了複活她做了這麽多事情,肯定會生氣的,因為他沒將心思用到正途中去,還做了一堆無用功,致使她的軀殼被那些來路不明的孤魂野鬼給占了。朗月明向來愛幹淨,被那些孤魂野鬼進入了軀殼,肯定是不開心的。

然而他卻隻是因為為了慰籍自己存在心中的幻想,也沒用著手將那鬼修趕出去。

還叫朗月明的身體受鬼氣侵蝕那麽久,久到她都變了模樣。

這麽想來,自己還真是罪大惡極。

萬幸上天還是眷顧他的,給了他這個將功補過的機會,讓他在此刻還能最後做一回英雄。

他已經做好了準備,等朗月明身體消散的那一刻追隨她而去,可沒想到此處竟還是有這般變故。

他現在心中還是有些遺憾,師姐的破夜被他掛在了屋中,他走前思慮良久,還是沒舍得帶上破夜,破夜好歹也陪了他這麽多年,是他這麽些年的念想,他還是不忍心將破夜帶到這個陰寒的地方來。

若非手上沒有稱手的靈劍,就連逐雲他也不舍得帶。

可他今日卻叫師姐送他的逐雲折斷了,師姐若是知道……應當很生氣罷?

可他惹朗月明生氣已經不是一回兩回了,再惹她生幾回氣也無妨,他喜歡看朗月明臉上那種鮮活的表情。

他已經聽話了千年,臨死前任性一點,也應當無人責怪。他因為朗月明的話,兢兢業業了千年,當了千年的劍尊,千年的老祖,就是為了護佑疏雨劍閣千年安寧。

可是現在,他有些累了。

他很想他的師姐,除了見到他的師姐,他什麽都不想了。

靈氣化作道道箭矢,將鬼魔的身體洞穿。

即便身受重傷,可蘇長觀畢竟還是合體大圓滿的修士,他自爆周身的靈力,即便是大乘期的修士,也無法防範。

這處方才就被破壞得搖搖欲墜的鬼域,如今在他自爆的衝擊之下,被震得碎裂開來。處於他們頭頂的懸河咆哮著,幾乎被這一下的衝擊震得逆流。

那鬼域之間的牆壁被震塌,他如今才見到這鬼域竟然如此寬廣。他回過頭去,望向他來時的方向,鬼城也因為他的自爆,被震成了一片廢墟,無數鬼修哭嚎著逃亡,卻又不知道能夠逃向何處。

那處埋葬著他的愛人,而他今日會與他的愛人永遠都在一起。

在一片轟隆巨響之中,他聽到步驚川在大聲地叫著他的名字,他忽然有些開心。

師姐,你看,我在這世間還是能夠留下些什麽的。

他回過頭看向朝他奔來的步驚川,忽然笑了笑,“我不用再羨慕你了。”

不用再羨慕他們能夠站在一起,不用再羨慕他們還能相互陪伴,因為他很快也要去陪他的師姐了。

步驚川看著他,久久地說不出話,末了,似乎又覺得該說些什麽,“……為什麽?”

“我的劍斷了,東澤。”蘇長觀笑道,“其實我心中的劍,早就斷在了千年前,我不過一直都是在苟延殘喘而已。”

“我帶你來此處,不是為了叫你去送死的。”步驚川哽咽道。

“這是我自己的想法,”蘇長觀道,“我做了太多錯事,阻止這鬼魔威脅到你們,便是我最後做的一件事——也算是彌補我先前所為。”

“這處雖然寒酸了些,可若是要長眠在此處的話,也還不錯。”他環顧四周,“師姐也在此處,便算是我們同葬。”

“你給我帶的桃花酒不錯,若是明年開春來看我,給我帶一壇。”蘇長觀道,“記得避著些我師姐,她不喜歡我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