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想起了北鬥星城的鬼道。”

東澤當初封印那鬼道的時候,蘇長觀也在場。

東澤曾同他說過此事的前因後果,更是沒有半點隱瞞地告訴了他小雲的身世。他亦知曉玲玲與孟昀之間的事,更是了解孟昀的結局。

而那些他都顧不上了,他隻是想著,若是孟昀都能夠還魂,那為什麽他的師姐不能呢?

他不信他的師姐對這世間、對疏雨劍閣、對他毫無牽掛。

於是蘇長觀抱著朗月明的屍體,走進了已經塌入地底的北鬥星城。

他尋到了當年封印鬼道的地點。曾經的房屋早已因為戰火而垮塌,所幸入侵者們並沒有發現此處廢墟之下掩藏的秘密,戰火並未過分地波及到這裏。因而這鬼道的封印還算牢固,沒有透出半分鬼氣。

如今的北鬥星城沒有半分生氣,空曠的地底唯有他一個活物。沒有人可以阻攔,更無人可勸阻。

這鬼道是由他和東澤親手封印,因此他對這封印還算了解,幾乎不費什麽力氣便將這鬼道打開了。

蘇長觀開啟了封印,藏在那封印之後的,是漆黑不見底的鬼道。他心中生出些莫名的畏懼,期望著洶湧而出的鬼氣能夠給朗月明複生的機會。

然而,他失敗了。

時至今日,他都未明白自己到底是哪裏出錯了。不知原因,不知錯處,他失了方向,茫然亂撞。

而後,他試過了所有他能夠想到的辦法,終其努力,卻還是無法讓朗月明的魂魄再度歸來。

他此刻才覺得恨。恨自己無能,以為練好劍便能護住朗月明,可到頭來卻是朗月明為了護住他而丟了性命。也恨自己知曉的太少,在這時候不知如何是好——他根本幫不了朗月明半分。

師父是對的,師父一早便看出他的根基不穩。懂的太少,想法太簡單,因此才為他起名為“長觀”,便是期望他時刻自省、多學多看。可他卻辜負了自己的名字,辜負了師父,辜負了師姐。

道魔大戰中的數年動**,叫他在其後飽嚐無數離別之苦,可唯有與朗月明的離別,才最是刻骨銘心。

“後來,我遇到了垂死之際的江極。”

蘇長觀與江極,曾經無數次交手,彼此之間都很熟悉。他原本並不喜歡魔修,因為東澤縱容這魔修的存在,他也不好說什麽。但是他後來也逐漸了解到,這個魔修與旁的魔修不同。

他們勉強算是誌同道合的朋友,他們都是武癡,喜與人交手,他們一度是對方最好的對手。

可自從道魔大戰開始後,他便再也沒有見過自己這個異族對手。

他曾經以為是對方死在這戰亂中,或是遠遠地躲回了魔域,可沒想到他卻在北鬥星城的不遠處見到了死去的江極。還不待他為這個昔日的對手感到傷感,對方身上隨之而來的變化卻重新燃起了他心中的希望。

因為他見到江極正在蛻變為鬼修。而原本死去了的江極,卻重新恢複了神誌。

鬼修與先前的孟昀不同,鬼修亦是修士的一種,並不會像孟昀那般莫名橫死……他似乎重新擁有了與師姐相伴的機會。

蘇長觀忽然想到了什麽,他將乾坤珠的靈氣轉化成魔氣,再將這魔氣注入到江極身上去,延緩他的蛻變。

他想知道,蛻變成鬼修的契機到底是什麽?若是,若是他也能為他的師姐找到這個契機的話……那師姐是不是就能活過來了?

他嚐試著用鬼道溢出來的鬼氣,在朗月明身上複刻江極身上發生的奇跡。

哪怕是成為鬼修,但是師姐能夠陪伴在他的身邊,那也就足夠了。

可是後來,他卻失望了。

蛻變成鬼修需要有及其強烈的不甘的情緒,他不知道師姐是心甘情願為他擋下那一擊,還是心甘情願離開他。

甚至,朗月明的身體,也被那鬼道之中衝出來的鬼修所占領。

可他不舍得毀去朗月明的身體,便一直將她的身體留存著,封在暗無天日的鬼道之後。他還抱著讓朗月明成為鬼修後能夠回來的希望,因此總是時不時地去探望一下。

隻是每次的結果都不盡人意,甚至,朗月明的身體隨著鬼氣的侵蝕,開始變得麵目全非。

蘇長觀說到此處,已經是淚流滿麵,“可我始終不忍心動手……我甚至覺得若是她不能回來,叫鬼修控製她的身體也好,至少能動上一動,不像她當時躺在我懷裏那般安安安靜靜。”

“可是我又恨那些侵占她身體的鬼修,他們玷汙了我最愛的人,還是我給機會給他們玷汙的。我恨他們,也恨自己。”

“我也曾想過停下。但是我千百年來一直都在找讓她回來的辦法,我一直覺得若是我再堅持一陣子,說不定她就能回來了……”

“我不能停下,即便我已經做了很多錯事,可一旦我停下,我就要麵對她其實已經徹底離開我的現實……”

“我如何不知曉我走的是一條不歸路,可我已經沒法回頭了。”

“我不能接受,我的師姐離開了我……”

蘇長觀頓了頓,忽然笑了一聲,“其實你們都不知道罷,我一直很怕鬼。因為我小時候在田間地頭,見過鬼修,他們差點吃了我。”

“我現在也很害怕,害怕哪一天我師姐以鬼修的身份醒過來,不能接受自己的鬼修身份,離我而去。我更害怕師姐覺得我無能,覺得我纏著她不讓她走,覺得我煩。”

“世人皆道長觀劍尊無畏無懼,天生便有敢打敢拚的勁。可隻有我自己知道,我就是個膽小鬼,我隻是怕死而已。什麽拚勁闖勁,也是為了不死。”

“她一直教導我要懲惡揚善,我卻坐觀這世間千年更迭,未助一人。她一直教導我說要為天下蒼生,我無法如她願,或許正是因為我長於市井,自私慣了,以至於千年之後也仍是那個想著怎麽給自己搶餅吃的小乞丐,我不如她那般磊落,也做不到她那般高潔。她就是天上的月,本就不該是我這個隻知饑飽的棄兒所該覬覦的。”

“可是小雲是無辜的。”秋白忽然出聲,打斷了蘇長觀接下來的話語,“你應當見過她,很小的一個小女孩,若是喜歡你,還會抱住你的大腿,仰頭看著你。”

氣氛詭異地沉默了一瞬,步驚川低低了歎了一口氣,也開口道:“別讓這鬼道禍害更多人了。”

當年蘇長觀曾在北鬥星城助他封印鬼道,不可能沒見過小雲。而蘇長觀知曉小雲的身世,他帶走小雲,不過是有了新的想法想要實驗。

而誰也不知道那小小的鬼胎是否能經受蘇長觀的嚐試,繼續讓小雲待在蘇長觀手上,不過是害了小雲。

“可這是我最後的嚐試……”蘇長觀沉默了一瞬,低下頭來,“我曾跟著你們進入北鬥星城,在那裏,我遇上了阮尤。我的乾坤珠被他搶走了——不過也無妨,我已經在江極身上試盡了我所能想到的辦法,江極也不必再維持那鬼魔的狀態了。”

“你不該擅自把你的目的強加在別人身上,”步驚川歎了口氣,“即便他是魔修,可他向來都不是站在我們對立麵的魔修。你不該將他弄成那般不魔不鬼的模樣。”

“是我欠他的。”蘇長觀輕聲道。

“還有小雲。”步驚川嚴肅道,“小雲是北鬥星城唯一一個有希望幸存的人,我會不惜一切代價,保護她的安危。”

小雲是人生鬼胎,本便是依附在軀殼之上,即便失去身體,她的魂魄依舊能夠以鬼修的形式生存。與尋常人會受鬼氣侵蝕的魂魄不同,小雲的魂魄反倒不會受鬼氣侵蝕,甚至會吸收鬼氣為己用,因而千年間,她的神誌極為清醒,連帶著經常與她相處的玲玲,也有較為清醒的意識。

隻是她死的時候畢竟年齡太小,還不懂什麽叫修煉,因此徒有一身鬼氣,卻沒有境界,才使得這麽多年來,她的神誌還如同小孩那般單純稚嫩。

而這般特殊的小雲,步驚川不敢想象,蘇長觀會在她身上做什麽“嚐試”。

蘇長觀久久地與他對視著,末了,歎了一口氣。

他取出一個物件,定睛一看,是一個小小的潑浪鼓。

“此事……是我之過,是我該停下來了。”蘇長觀低低說著,“終是我闖下了禍端,我自是要去將這錯漏填補。”

若是換了任何一個疏雨劍閣的弟子來到此處,他們恐怕會驚訝長觀老祖竟也有低頭的一日。

步驚川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他們初見那時,他對蘇長觀的評價:“此子心性尚可,卻還是初出茅廬,尚缺磨礪。”

然而朗月明比他更為熟悉蘇長觀,也更清楚蘇長觀的問題所在。“易生偏執,恐會入魔”,便是當年朗月明對蘇長觀的評價。

如今看來,的確是朗月明更了解蘇長觀。

蘇長觀移開了視線,道,“我已犯下了錯,可千年來無人敢在我麵前說一聲‘你錯了’……此事,還得謝你。”

是了,當年朗月明對蘇長觀的評價還有“至純至善,至剛至直”,想必由朗月明教導出來的蘇長觀,心中仍能有是非之分。

而這,也是步驚川記憶中,所熟悉的那個蘇長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