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長觀是被疏雨劍閣建閣之處的初代長老帶回到疏雨劍閣的。

彼時的蘇長觀還不是蘇長觀,隻是一個隨處可見的小乞兒。人世間常有戰亂,他的父母死於戰亂之中,自有意識起便是個孤兒,從不知道自己叫什麽。

像他這樣的乞兒還有很多,多得他幾乎察覺不出來他和那些別的乞兒的不同之處。

隻不過他們都是一樣的。一樣的沒飯吃,一樣的吃完上頓沒下頓,一樣的平日裏隻能靠著小偷小摸聊以維持生計。

他在那些乞兒中,還是最經常挨餓那一批。即便是偷來的、撿來的吃食,也會被比他更有勁兒的乞丐搶走。他有時候餓得不行了,與野狗搶餿飯,去豬圈偷泔水都是常有的事。

偷的次數多了,便被人注意起來,一旦逮到他,迎接他的將會是一頓毒打。那世道,乞兒的命不如達官貴人們多吃一口肉重要。

好在是他年紀小,那些揍他的人也會收點兒力氣,不往死裏揍。而他自己天生就是個沒心沒肺的,挨了揍也不會念著——他平日裏光是瞅如何混口飯吃便花光了精力,哪裏還有心思記得那些無關緊要的仇恨。他活著一天,就得為自己的生機發愁一天。

即便被揍得一身傷,他也不會當回事,偷不動了便一瘸一拐地走到街邊,開始伸手管路人討錢。

什麽顏麵,什麽誌氣,對他來說都不如吃得上一頓飯重要。

等年紀大些了,長了些身板子,也有了點兒力氣,便開始如同當年那些搶他饅頭的那些乞丐一般,去搶比他弱小的乞丐的吃食。

可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他有一回陰溝裏翻船,搶一個餅,沒搶過別人,還被揍得瘸了腿。

他氣得不想挪窩,直接岔著腿在城牆根邊上坐下了。

他倚著牆根,抬頭看天。這天該死的藍,萬裏無雲,日頭毒辣得很。他坐著的這處地方正被太陽直直地曬著,屁股底下都是燙的,可他懶得動。他聽那些人閑聊的時候說,正因為這日頭,沒水澆莊稼,死了不少,估計今年收成會差很多,要餓死很多人。

他摸了摸自己幹癟的肚皮,心說自己再吃不上下頓,過兩天就得先餓死。

就在這時,一個坐在麵館裏頭的老頭忽然朝他走來。他剛剛就注意到這個老頭了,是個生麵孔,走起路來虎虎生風,不像一般人。

這老頭的衣服嶄新嶄新的,料子他沒見過,但應該是好東西。看這老頭麵色紅潤,日子應當過得不錯,是隻肥羊。不過這老頭警惕心挺強,他嚐試過近身幾次,都被發現了,沒能得手,隻能裝作無所事事地撤走。

不能宰的肥羊,那便不是他要關注的肥羊了。

隻是他不跟著這老頭,這老頭反倒跟著他了,見他剛剛去城牆根下搶餅吃,還盯著他看了很久。

他啐了一口,心說有夠晦氣的,今天他陰溝裏翻船八成是因為這人。

他正在心裏用著自己在市井間學來的汙言穢語罵著這老頭,誰知這正被他罵著的老頭,竟然主動朝他走過來了。

他懶得動,眯起眼看著老頭。

彼時他還不知道這般舉動極為不敬,然而那老頭卻滿不在乎,在他跟前蹲下了。

那老頭看他許久,忽然咧嘴一笑,“小子,我看你骨骼清奇……”

說著,老頭便伸手想要拽他的手,似乎真的打算在他身上摸上一摸。

他眼疾手快躲開了,警惕瞪著那老頭,“你想做什麽?”

“小子,我看你身上有靈根。”老頭說道,“跟我去修煉怎麽樣?”

“不去。”他不太想搭理這個老頭,這裏熱得實在厲害,他想換個地方待著。

修煉這東西聽起來就很辛苦,他才不想幹。況且,他也聽說過,有些人**就愛抓人,賣到別處去做苦力,他更不想做苦力。

“真不想?”老頭有些驚訝,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機會,“你身上可是有靈根,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若是能夠修煉,日後莫說離開這小小的城池,未來甚至能夠遨遊天地,觀天下人之所不能觀之景。”

“我沒興趣。”他道,“我隻想吃飽飯。”

“你分明有無量前途,怎可被這種凡俗事物牽絆……”老頭捶胸頓足,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老頭正想再說些什麽,便忽然有一個女聲道:“師父,你怎麽在這裏?”

老頭有些尷尬,嘿嘿一笑,“這不是閑著沒事嗎,看到個好苗子。”

那女聲歎了一口氣,轉頭看到靠在牆根的小乞兒,“你就別老是折騰人了。”

“單靈根!他是單靈根!”老頭有些激動,連額角都激動得凝聚了幾滴汗珠,“若是能拜入我門下,入疏雨劍閣,日後必成大器!”

女子歎了口氣,抬手撐起一個結界。那結界一落下,登時為三人頭上籠上一層陰涼。

日後必成大器?他心中一動,不動聲色地打量著眼前的女子。

女子一身紅衣,又是他沒見過的上好料子。她的麵容溫雅,與他在市井見過的任何一個為生計發愁的女子都不一樣。

市井裏的的女子,初嫁時的麵龐也是如玉般溫潤的。隻是隨著時間過去,她們的麵龐被煙火熏烤,為生計而皺眉,為操勞而彎腰,不過幾年便是滿麵滄桑。若是生了孩子,那終身都要圍著孩子打轉,她們的眼中,早就失去了初嫁時的光。

而眼前這個女子卻不是,她仿佛是闖入這汙泥地裏的一朵荷花,與這破落的小城格格不入。

他先前知曉,很多人都向往修士。他們覺得修士日子過得好,沒有煩惱。他還不知道修士的過得好是哪種好,直到見到這個女子,他才明白,原來不用為生計奔波、不用為溫飽發愁的修士,竟是這般模樣。

而他們頭上的結界便證明了,修士之能,竟能與天地抗衡,即便是女子,也能擺脫那日複一日的操勞。他抬頭看向頭上的結界,忽然有些心潮澎湃。

他想與這女子一樣,不受天地、倫常所縛。

當老頭還在和女子爭辯之際,他忽然開口道:“我跟你們走。”

二人都愣住,轉頭看向他,他重複了一遍:“我跟你們走。”

就算眼前的真的是人**又如何,反正他再這樣下去,遲早都會餓死在這裏。

若是那老頭所言,有一半是真實的話……那他賺到了。

他本就是在夾縫中求生的人,骨子裏就有著非同尋常的狠戾,若不是這份狠戾,他早就死在了流離失所的路上。他就是敢搶、敢拚命,才活到了現在,眼下隻不過是要他再拚一次罷了。

老頭欣喜若狂,當即念叨著說要帶他回宗門測什麽東西。

那女子隻是轉過頭朝他笑了笑,道那你日後便是我的師弟了。

那一年,他十二歲,卻遇到了能夠照耀他一生的明月。

女子便是朗月明,他日後的師姐。

他那個便宜師父因為憂心疏雨劍閣的未來,經常在外撿些天賦不錯的小孩做弟子。他便是被撿回來的弟子之一。

他是金屬性單靈根,還是極為少見的天靈根,他不知道這靈根到底有多厲害,隻知道眾人那震驚的表情。

隻是他大字不識一個,被安排在外門三年,從最基礎的四書五經學起,直至十七歲那年才重新遇見了朗月明。

彼時他不再短吃喝,也不再衣不蔽體整日髒兮兮的,和七年前的那個小乞兒也大相徑庭。他隨了他的便宜師傅姓蘇,長觀也是便宜師父為他起的名字,因為老頭兒嫌他目光短淺,要他多看看,要“常觀天下”,可又嫌“常”不好看,遂改成“長”。

五年過去,朗月明幾乎不記得有這麽一個小乞兒的存在了,可蘇長觀還記得她,因為她還是與他們初見時那般。

他很幸運,因為師出同門,所以後來待著他在外曆練的,大多數都是朗月明,他也不願叫朗月明失望,每次都盡力做到最好。

他的師姐,是他踏上此道的道心,亦是他所追尋的目標。

漸漸地,他成為了最負盛名的外門弟子,他的便宜師父在某一天想起了他,又給了他一個內門弟子的身份,他便成了最負盛名的內門弟子之二,另一人,則是他的師姐。

即便成為了內門弟子,接受無數人擁戴,他也不卑不亢。長老們道他寵辱不驚,可隻有他自己才知道,那是因為擁戴他的,不是他的師姐。

他們一道經曆了很多事,他們甚至一同經曆了那場道魔大戰。初初聽到北鬥星城覆滅的消息時,他還是震驚的,可他也慶幸,他與朗月明並沒有倒在那場大戰中。

可那場大戰後不久,他們二人一道去北鬥星城的遺址附近追查那三個還在潛逃的叛徒,那三人得了乾坤珠之力,他們二人不是敵手。

朗月明為救他而死,他抱著朗月明的屍體,就連她的血浸透了他的衣衫與雙手都渾然不覺。

朗月明死前,還同他道,要將乾坤珠毀去,否則,它將會為禍蒼生。

“我甚至連她的話都沒有聽,因為我覺得,若是我有乾坤珠的力量,說不定能夠救她。”

“……但是我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