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白恢複的速度其實已經比步驚川預計的快了許多。

此地昏暗,不辯日夜。起初,他還會數著時間算日子,可後來這時間卻是太過漫長,叫他都有些記不清了,於是他便放棄了計算這日子。

或許是知曉他埋藏在心底的急切,又或許是秋白自己也著急,步驚川每日看著秋白,都會察覺到有些許的不同。

秋白近幾日的情況好了許多,尾巴會無意識地動作,就連四肢也會時不時地**,看起來仿佛是還在睡夢中一般。

步驚川心中隱約有了些預感,覺得就是最近了,可又不知道具體是哪一日,隻能日複一日枯燥地等。

往時他都是在這處修煉,以打發無聊的漫長時光。可這幾日,意識到秋白即將醒來,叫他無心修煉,生怕自己什麽時候入定了的話,會錯過秋白蘇醒的時間。

他想看著秋白醒來。

千年前他親眼看著秋白在他懷裏失去意識,閉上那雙璀璨奪目的雙眼。即便那是他自己的選擇,可卻還是不可避免地叫這一幕成了埋藏在他心底裏的夢魘,他急切地期待著秋白的醒來,仿佛這樣就能擺脫那揮之不去的陰霾。

又是不知道多少個日夜過去,他幾乎是數著秋白的呼吸,將最細微的變化都熟記於胸。

終於在某一日,他察覺到了秋白呼吸的變化。他意識到了什麽,轉過身去,期盼地看向秋白。

似乎是從漫長的夢境之中醒來,那夢境顯然是一場噩夢,秋白的意識即便意識還未清醒,也不自覺地有些掙紮的動作。

步驚川看在眼裏,伸手抱住了秋白粗壯的脖子,將他的腦袋摟入自己懷中。

他輕聲安慰道:“沒事了,沒事了,我在這裏。”

聽見他的聲音,秋白緊繃的身體才放鬆了些許,不再像方才那般被夢境魘住。

秋白的睫毛開始顫動,這是即將醒來的征兆。

仿佛是擔心驚擾到他醒來一般,步驚川下意識地屏住呼吸,看著秋白慢慢地睜開眼。

初初睜開眼時,秋白眼中還是有些茫然,他的瞳孔縮放了幾回,才終於穩定下來,隨即,他銀色的眼瞳開始微微轉動,似乎在尋找著什麽。

在等待秋白恢複的過程中,步驚川沒有急著出聲催促,隻是等著秋白自己緩緩地回過神來。

過了好一會兒,秋白的意識才逐漸歸位。他眨了眨眼,看向步驚川,幹澀的眼中卻忽然湧出幾滴淚水。

步驚川不明白發生了何事,可又不敢出聲催促秋白,隻能回望著他。

“你為什麽一個字都不曾與我透露?”就連秋白自己也沒料到,自己開口的第一句話竟是指責,“剝離神魂之痛,我自己一點也未曾經曆過,我隻以為是那時候我失去了意識……”

秋白頓了頓,才接著說道:“是你自己為我承受了去,可我還那般說你……”

“你為什麽從未反駁過我?”秋白眼中的痛苦不似作假,“你分明做了這麽多,可又為什麽不讓我知曉?”

在漫長的恢複中,他也通過了那些光怪陸離的幻影,看到了步驚川不曾告知他自己的真相。他難以想象,那時候還在祭陣的東澤,是如何拚著最後一口氣,將他的神魂與軀殼剝離,又是怎樣替他承受了那些本應該由他自己所承受的痛苦的。

可默默地做下這些事情的人卻從未同他透露過半句,反倒是眼中的驚訝變成了愧疚,“我便是不想你知曉了真相之後責怪你自己。”

他伸手輕輕拍了下秋白的腦袋,道:“這是我心甘情願做的,並不是因為其他原因。可我怕你知道之後會愧疚……更何況,你一開始知曉我將你的神魂剝離,定然是恨我的。”

“若是我同你坦白,倒像是成了我給自己洗脫那般。”步驚川輕笑一聲,“左右那也算不得有多疼。”

秋白再聽不下去,轉眼之間化出人形,將步驚川攬入懷中。

這個人,不論做了多少,向來都不會讓旁人知曉。

他耗費心力,甚至以身祭陣,成就這星鬥大陣,然而,天下人卻連北鬥星城的名字都不曾知曉,更別說知曉他這個人的存在。北鬥星城被那些心思各異的人毀去,可他卻沒有說那些人的半句不是,更未嚐試為北鬥星城正名。

即便是這個人自己祭陣,他也沒有向任何人聲張。

這人似乎一直都不知道,他隻默默地做著這些,無人知曉,更無人會感激他。

世間人知曉北鬥星城的存在,隻道那是一塊沒什麽油水的隕落之地。他們隱約知曉道修的地界在這千年以來一直有陣法庇護,可他們卻從來不知曉星鬥大陣的存在。

即便秋白不想承認他的七位師父,可他卻不得不承認,那七人與步驚川所做所為,合該被世人所銘記,被世人所祭拜。

而不是像如今一般,在這世上消失,甚至掀不起半點波瀾。

這人該受人敬仰與尊敬,而不是叫蘇長觀那等小人占去一個老祖的名號。

真正付出的人即便屍骨無存,也無人知曉,而那苟活之輩,卻仍舊光鮮亮麗地存活在這個世間,受後人敬仰。

秋白抱緊了懷中的人,青年的骨架雖是高大,然而卻因為常年的勞心勞力,而十分消瘦。幾乎是手一旦附上去,便能摸到這薄薄一層皮肉之下的骨骼。

可就是這堪稱單薄的肩膀,承受了如此之多。他所承受著的東西,跨越了千年,落在他身上的擔子依然沉重。

他還有未完成的命運,可如今,他不會再是一個人了。

“日後,你不必再承受如此之多了。”秋白輕聲說著,“這本是這世間眾生之苦,你一人又如何能夠承受得完?”

“我是集天地靈氣而生,生來便要肩負這些,由不得我來選擇。”步驚川看著秋白的眼睛,淡聲道,“既然我有如此的出身,我倚仗著出身得到了這等力量,那合該……承受更多。”

秋白看著他的雙眼,其中沒有怨恨,更沒有氣憤,仿佛真的是這般認為的。

“可你也是沒有得選擇,”秋白道,“出身如何,並不是你自己能夠選擇的。”

“你如今這般認為,隻不過是因為你小時候,你的師父們這般教導你,所以你才會這般認為。”秋白道,“即便你自己的條件再得天獨厚,也不該你全力一人肩負這命運,這是所有道修的事。”

步驚川卻隻是看著他笑道:“看來這千年裏,我的秋白長進了不少,還能開始教育我了。”

秋白下意識地神經緊繃了一瞬,在他的映像中,東澤向來討厭他人的指手畫腳,然而,如今卻在步驚川臉上看到了不作偽的欣慰,似乎並不介意他的冒犯。

原來他也是在不知不覺間變了許多。

“我亦知曉這個道理。”步驚川道,“可是我已經習慣了,習慣了這麽多年來一個人,習慣了自己承擔……我不知道,這份責任能夠交付到誰手上與我共同承擔。”

此前他還有師父們,可如今,他隻剩下一個人了。即便他承受不起,他也不得不獨自主持大局。

“五位域主有各自的責任,他們也是在獨自完成屬於他們自己的使命。”步驚川道,“這也是屬於我的使命——誰讓我便是那個玉髓之靈呢。”

“可那是你的師父們強加給你的宿命,不該是你自己的。”秋白咬了咬牙,“五位域主呼應天上星辰而生,生來是為助道修鎮守一方。可你是在地脈之中凝聚的玉髓之靈,不屬於任何一方。你本該生來無牽無掛,而不是這般……為了他人奔波,而罔顧自己的身體。”

“我知道你說得有道理,”步驚川沉默了半晌,道,“可這是我千年以來一直牽掛之事,即便不屬於我,卻也是不能說放便放下的。”

“那往後便有我陪你。”秋白道,“無論你是去做什麽,我都會陪你。”

“但是,你要答應我,以後不許欺騙我,更不能隱瞞我。”秋白似乎是想起了什麽一般,又補充道,“我發誓,我會一直一直與你在一起。”

秋白一邊說著,一邊俯下身來吻過他的唇角。

那細碎的吻似乎帶了些許的討好意味,又似乎是在催促著他給予一個肯定的回答。

步驚川忽然想起,自己當初帶回秋白,便是想要擁有一段,與師父們無關的關係。他其實並不是不喜歡陪伴人,也不是不喜歡與其他人在一起,他隻是一直渴望著能夠擁有一段“永遠”的關係。

他自己的生命漫長,見過了太多的離別,他不敢再與北鬥星城的人有過深的關係,怕的便是有朝一日他們即將會迎來離別。

而如今,他迎來了屬於他自己的“永遠”。有人與他承諾,會一直陪伴在他的身邊,而他清楚,這人已經用千年時間證明了自己可以做到。

無論陪伴與情感,秋白都能夠給予他與他一樣漫長的“永遠”。

所幸,秋白等到了他,而他也終於找到自己千年一直所期望的陪伴。

“好。”他笑了笑,“既然你這般說了,那你便永遠都不能離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