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鬥星城的遺跡被土層徹底地埋藏在土下,徹底地回歸了這片天地。

或許再過不久,除卻他二人,便再沒有人能夠記得北鬥星城了。

秋白替步驚川用靈力撐起一個屏障,阻擋了自上而下墜落的沙石泥土。這屏障是二人在這方空間之中唯一的防護手段,二人便在這屏障的庇護之下,沉默地看著一切塵埃落定。

直到再也沒有泥土從上空墜落,二人這才轉身朝著原本的城郊走去。

星鬥大陣獨立於北鬥星城以外,就連入口也設在極遠的地方,因此並不受方才那番變化的影響。二人此刻走的路,正是先前秋白去尋東澤時走的那條隧道。

然而,這條隧道,早在千年前被阮尤毀去,因此原本鋪設好的石階隻剩下了一條深不見底的洞穴。

步驚川低頭望向這漆黑的通道,不由得輕歎了一口氣,“有時候,我寧可這道路永遠也找不著才好。”

唯有這般,才有可能叫星鬥大陣徹底脫離人群的視線。

隻可惜,就連北鬥星城這般與世無爭的城池,最終還是被尋了出來。並且,這種發現帶來的入侵,對於整個北鬥星城來說,都是毀滅性的打擊。

這些修士,慣常想的多是:若是有什麽寶物,那定然是不見天日、不為人知的。因此在這種慣性下,他們認為被東澤費心藏起來的北鬥星城之中,一定是還有什麽好東西。

懷璧是為罪,尤其是在沒有自保能力之時,隻能為自己帶來一場浩劫。

因此在千年前,在這些修士手下毫無還手之力的北鬥星城,便在這外來的衝擊之下,隕落了。

二人修為不俗,在將那通道進行過簡單的修複後,便一路暢通來到到了這隧道最底處,踏上了星鬥大陣。

星鬥大陣的陣盤乃是步驚川前世的原身,這能夠孕育出玉髓之靈的靈玉,其體量不容小覷。

而二人此行卻不是這星鬥大陣。

這是秋白失去身體之前,最後所來到的地方。隻是當時情況緊急,他來不及細細打量,因此對此地還是有些陌生。

他見到此處的時候,心裏還是抽痛了一下。當年的他,便是在這處,眼睜睜地看著東澤因為祭陣變得無知無覺,甚至沒有半分反抗之力。

他再也不想見到那樣的東澤,也不願叫如今的步驚川步入那般後塵,他心中暗暗下定了決心。

可他心中還是有些揮之不去的疑惑感:“不是說去尋我的身體麽?”

步驚川未回答,隻一步一步,走向這靈玉與陣法的最中央。

秋白心中一緊,回想起東澤曾在這陣法最中央,變得如同他腳下的這塊靈玉一般無法動彈,即便阮尤來到此處,也隻能沉默地接受著死亡。

……他不想再見到那樣的畫麵。

幾乎是出於本能地,他上前一步,猛地拉住了步驚川的手。

步驚川被他拉住,起先還有些驚訝,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可在看到他麵上強行掩飾的焦急神色後,步驚川也反應了過來。

繼而是無盡的心疼。

秋白曾在此處親眼見過他祭陣,對秋白的傷害恐怕不是一般地大。

而他當時卻隻是想著完成自己的事,從未考慮過秋白的感受。

所幸,如今他醒悟了過來,又有了這個機會可以挽回。

他伸手搭上秋白拉著他的手,輕聲安慰道:“無事,這次我不動這個陣法。”

說罷,他便拉著秋白一起,向著靈玉的最中央走去。

他在那處,蹲下身,手心輕觸到他們腳下靈玉的最中心。

此處有著防塵的陣法,地上的靈玉光潔如新,幾乎像鏡子一般,能夠照出他二人如今的神情。步驚川一臉淡然,而秋白麵上的緊張顯而易見。

那靈玉察覺到步驚川的觸碰,登時,從他的手觸碰到的地方開始,這靈玉開始發出柔和的亮光,隨後這亮光以他為中心,向四周擴散。

他掌心下的靈玉越來越亮,散發出來的光線仿佛像是水波一般,**漾開來,找得連這處空間的上空都被這靈玉的光澤所籠罩。

便在這靈玉的光已經達到最亮的程度,二人幾乎都睜不開眼時,步驚川手下的靈玉忽然像水一般沸騰起來。

步驚川輕笑一聲,“找到了。”

秋白緊張地盯著二人腳下,即便那光芒刺得他幾乎睜不開眼睛,他也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光芒的最中心。

那光芒已經趨近於白色,而那白色當中,卻忽然浮現了一些其他的顏色。

秋白瞪大了眼。

巨大的白虎軀殼,緩緩地在這玉麵上浮現。靈玉如同有生命的水一般,慢慢地將那副軀殼托起,呈現在了他二人眼前。

而自這白虎軀殼出現後,方才還如水麵一般沸騰的靈玉,又重新恢複了堅硬,托著這副軀殼。

那軀殼保存完好,千年來,被靈玉包裹著、被玉髓滋養著,雖然不見呼吸,卻靈氣四溢,與生時無甚差異。

秋白的手不自覺地開始發著抖。他與自己的軀殼分離過去了千年時光,沒料到自己的軀殼竟是被東澤藏在了這處。

步驚川轉頭看著他,麵上依舊是淡淡的笑,“該回去了。被靈玉的靈氣浸潤了這麽些年,修為境界應當比先前的高了,不知你是否會不習慣。”

秋白看了他一眼,堅定地點了點頭。

他正想大步跨過去,同自己闊別已久的身體重新融為一體,可他忽然想到什麽似的,忽然頓住了。

他轉過身去,用力地抱住了步驚川,“謝謝你。”

他從未想過自己能夠見到自己全須全尾的身體,此前他總以為東澤已經將他的軀殼拿去給了監兵,好叫監兵恢複自己的實力。

可如今卻知曉真相不止如此,如何能叫他不激動。

東澤從未想過放棄他,也從未放棄過他。他始終在東澤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延續至如今,也在步驚川心中占據一席之地。

秋白握住了步驚川在袖中緊握著的手,低聲道:“別擔心,我會回來的。”

“好,我等著。”步驚川笑了笑,看著秋白走向自己的軀殼,他忽然想起了什麽,又補充道,“我在這裏等你,別怕。”

等待的感覺對他來說十分微妙。曾幾何時,也是在這處,在這星鬥大陣之上,他看著他的師父們走向必定消亡的結局。那時候他並沒有如今的緊張,隻是覺得,那是師父們自己已經選定下來的道路,師父們與他也已經知曉了這個結局,因此對於他們來說隻是一次已經確定了終點的旅途。

除卻他當時心中難免有些不舍外,他當時也未曾意識到太多的事。等到了師父們走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中,他才知曉“永遠不在了”是什麽概念。

而到了那時候,他已經獨立許久,再也不能如小時候那般,向著師父們撒嬌,說著自己內心的想法。

他習慣了封閉自己的內心,強迫自己變得堅強,變得獨當一麵。

因此,他已經許久未有過這般忐忑了——他還是有些不習慣等待。

可又想到秋白已經等了自己數千年,那麽換作自己等秋白,似乎並沒有什麽。左右秋白等了他這麽久,那他等秋白,即便是再等上千年也無妨。

如今他們已經互相敞開心扉,而他也終於能夠說出一直以來埋藏在心底的話與掩藏的秘密,雖然事情還未完成,然而這與秋白之間相互說通、說透的感覺十分稀奇,叫他無比珍視。

秋白笑了笑,忽然湊近了步驚川。

他站在原地,不閃不避,等來了秋白一個落在他唇上的輕吻。

“這是我最後一次這麽親你,”秋白笑著說,“很快我就要拿回我自己的軀殼了,到時……便不一樣了。”

步驚川未問他有什麽不一樣,隻輕聲應了一聲。

秋白似乎是看出了他心中的不安,最後捏了他的手一下,才再度轉身。

這一次,秋白沒有回頭。

他看著秋白的身影逐漸變得透明,被他們腳下這靈玉散發出來的光線照透,然後他的輪廓逐漸變淡,徹底地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他下意識地慌亂了一瞬,卻在下一刻,那躺在地上的白虎軀殼,忽然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白虎停止了千年的呼吸,此刻逐漸回歸,一開始還很淺,可後來逐漸變得綿長有力。這恢複速度比步驚川想象的快了許多,仿佛是怕他擔心一般。

那白虎的軀殼,從起初的死氣沉沉,慢慢開始恢複了體溫。步驚川走上前去,蹲在秋白的軀殼跟前,輕輕地用手附上白虎的胸膛。

千年前,是他親手剝離了秋白的神魂,那時候,失去了魂魄的身體,逐漸開始變得冰冷,胸膛也失去了心跳。

然而,此時他的手心之下,有一顆心髒正在有力地跳動著,宣告著自己的回歸。

而他手中所觸摸到的毛發,也開始逐漸有了溫度,叫他冰冷的指尖恢複了些許的溫度。

步驚川自嘲地笑了一聲,心道自己竟是緊張到了這個地步。以他的修為,如今完全不用懼怕嚴寒酷暑,然而他的身體竟是因為擔驚受怕而失去原有的分寸,還頗有些新奇。

他靠在秋白身上,凝視著這方天地。

曾幾何時,他在此處看著自己的家人消逝,如今,他在此處等待自己的愛人回歸。

而這一次,無論多久,他都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