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驚川很快反應過來,秋白口中的小雲,便是玲玲的女兒。那個小姑娘正如她的父母們所期望的那般,像極了她的媽媽,母女二人就連喜好也十分相近,小雲在見到回到北鬥星城的秋白時,便整個兒都走不動道了。

當年,丁先生耗了不少的天材地寶,才叫玲玲保住了這個孩子。小姑娘出生後身體雖算不得好,卻也比他們想象中好了太多,叫人鬆了一口氣。本以為人懷鬼胎會是九死一生,然而卻未想到最後竟能母子平安。

鬼胎成活,世間罕有。多少也得益於這生氣充沛的北鬥星城,玲玲雖是凡人,可從小便在浸潤了靈氣的環境中長大,身體比起常人來說好得太多,這才能夠留下這個孩子。

他隱約記得,先前自己還未恢複記憶時,便曾聽到一個小女孩的聲音,似乎是朝著衍秋喚著“大貓貓”。

在記憶中,整個兒北鬥星城,會這般喚秋白的小孩,其實並不多。那聲音來自於何處,也不言而喻。

“我上一次來到此處時,隱約聽過小雲的聲音。”步驚川與秋白對視一眼,都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在這期間……有人來過此處?”

亡魂既然會在此處待上千年,便證明了他們恐怕無法離開此處。可偏偏為何在這幾年中,忽然丟失了一個亡魂,還是連修煉都未曾有過的小姑娘的亡魂?這等亡魂實力極弱,用途也是極為有限的,若是來人為了取這亡魂做什麽用,那也不該如此準確地尋到小雲的才是。

秋白眉頭緊鎖:“但是除了你我……還有那三人,還有何人知曉北鬥星城?”

除卻早些年進入北鬥星城的那一批修士,北鬥星城確實稱得上是無人可知了。甚至,它的知名度,僅僅是在它覆滅的那一年中,有部分人聽聞而已,千年來發生的事情太多,多的是比這一處城池還要重要的事情,就連它覆滅的事,在古籍上也鮮有記載。

那一次得到星城密匙隻是偶然,更多的時候,北鬥星城還是將大部分人都拒之門外。先前進入此處的那群修士,並未在此處搜羅到有多厲害的東西,大多是空手而歸。

可即便是那一次,步驚川也是聽到了小雲聲音的,至少,在他遇見這些亡魂的時候,小雲還在此處。

即便在他們之後有人能夠僥幸進入北鬥星城,那些人做什麽不好,偏偏帶走了北鬥星城中的亡魂?帶走哪一個亡魂都行,可為何偏偏選了一個力量如此微弱、卻偏偏是鬼胎的亡魂?

步驚川閉了閉眼,斂去了眼中的神色,心中一直在飄忽不定的猜測,終於在此刻落了地。

“是蘇長觀。”他輕歎一聲,心中有些複雜,震驚與難以置信糾纏不休,叫他如鯁在喉。

秋白一愣,才忽然想起,早些時候,蘇長觀確實可以出入北鬥星城如入無人之境。先前步驚川也曾說自己去疏雨劍閣是為了求證一些事,如此看來……

“你知道是他。”秋白低聲說著。

是了,甚至那時候,玲玲與孟昀的婚禮上,蘇長觀也在。甚至,那時候蘇長觀還先自己一步知曉內情,知道小雲是人生鬼胎。

步驚川點了點頭。

在他恢複記憶的這五年中,他一直在蘇長觀的觀月峰上,與蘇長觀朝夕相對。蘇長觀時常來尋他,卻不曾透露隻言片語。在這五年中,他也一直未察覺過蘇長觀外出。

按時間來算,若蘇長觀要帶走小雲,應當是五年前。可即便是蘇長觀帶走了小雲,他取走這個鬼胎又是為了什麽?

那突然出現的七把星城密匙,是否也與蘇長觀有關?

如今看來,他離開了太久,錯過的太多,怕是已經看不清這局勢,陷入了新的迷局當中。

他向來知曉人心易變,隻是當他自己麵對這變故時,多少還是有些措手不及。

他給了自己五年,卻還是未能接受這變化。

秋白見他似乎又要陷入新一輪的自責,輕聲開口道:“他們還在等著你。”

秋白的聲音登時將步驚川從混亂的思緒中拽了出來。不但北鬥星城的人在等著他,秋白也在等著他。

步驚川眨了眨眼,勉強笑道:“也是。”

他抬起頭,看向漂浮在自己身側的亡魂,這些亡魂不知道即將要發生的事,隻還在為東澤回來而感到歡欣雀躍。

他們七嘴八舌地說著跨越千年的思念,說著永遠的黑暗,說著永遠無法離開此地的怨恨,說著那些可恨的入侵者。

步驚川一一溫聲安慰著,撫慰這些殘缺不全的亡魂最直白的情感發泄。

待他們終於訴盡了千年以來積累的情緒,已是三日之後。

他們終將迎來告別。沉默下來的亡魂們圍繞在他身側,而步驚川早已尋到了此地的陣法核心,他靜靜地站在那個陣法旁,細細地看著、解析著每一道陣紋。

陣法刻在一塊巨大的靈石上,這靈石,還是從他原身那塊靈石的一部分。

七位師父們的做法是殘酷的。他們建立了北鬥星城,庇佑著其中的凡人,在北鬥星城當中的凡人,就連壽數都是常人數倍,叫人不得不眼紅——受到庇佑的代價是巨大的,直至今日,步驚川才知曉,原來這庇護北鬥星城的陣法,會在此時成為一座牢籠。

師父們因為擔心地上的北鬥星城有朝一日會被毀滅,因此才做下了這般後手。他們算計了東澤,算計了自己,算計了整個北鬥星城。

天上分星,地上分野。這北鬥星城,便是天上北鬥七星的分星。

北鬥星城是師父們引天上星辰之力的倚仗,北鬥七星乃是星宿之首,是引來力量的核心。

能夠分星的條件便是,須得是一座“活著”的城市,正如一直繁華至今的五首二十八城那般。若是北鬥星城毀滅,這陣法便會將亡魂禁錮在此處,久久不得消散,造成有人“活”著的假象,不讓這城成為一座真正的“死”城。

而或許師父們布置下這個後手的時候,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他們竟然會選擇自己祭陣,可他們還是那般布置了。

有活人——況且還是修為深厚的修士願意付出自己的一切去祭陣,那麽祭陣的效果自然是比用亡魂塑造的“活”城有效。

更何況,在這北鬥星城之下,是步驚川的原身。靈玉蘊含了無盡的靈力,說是能肉白骨活死人也不為過,這般生機盎然的靈力,也是能夠造出“活”城的假象。

師父們做下了多重準備,為的終是這星鬥大陣,可這星鬥大陣無形中傷了多少人,他們卻從未想過。

“該走了。”步驚川抬起手,那禁錮著亡魂的陣盤登時四分五裂,施加於整個北鬥星城的陣法隨著這陣盤的碎裂,也開始失效。

這塊靈石是當初師父們在東澤的原身上開采而來的,它的曆史幾乎有北鬥星城那般久遠,上麵刻著的還是師父們親手刻下的陣法,因而這靈石一直在源源不斷地為這些陣法供應著靈力。大約每隔百餘年,北鬥星城中便會組織人前去地底開采新的靈石,以供應這陣法使用靈力。

後來東澤想了辦法,叫自己原身的力量能夠直接供應到這塊靈石中去,於是逐漸免去了這百餘年來,北鬥星城居民們要到地下開采靈石的麻煩。

當初他為了實現這一辦法,想了許久,實驗了許多次,才終於想出來了一個可以完美解決的辦法。

然而他今日卻要親手毀了這一切,因為北鬥星城不需要一個禁錮亡魂的陣法。

一切陣法的力量都褪去,北鬥星城開始搖晃起來,承著這北鬥星城之上那萬噸泥土的穹頂,因為陣法力量的撤去,逐漸開始失去支撐,開始便得搖搖欲墜。

不多時,這頂上的泥土便會塌陷下來,徹底埋葬這處的星城遺跡。

亡魂們失去了陣法的禁錮,紛紛歡呼起來,他們並沒有實體,可以輕易穿過厚厚的土層,抵達到上麵的世界中去。

屆時,無論是在陽光下消散,還是怨氣太強殘留於這世間,亦或是轉世投胎,便看各人的命數。

隻可惜,他們的神魂因為千百年前的變故變得不再完整,因此失去了成為鬼修的可能。

但步驚川如今也沒有更多的奢望了,他們在此地蝸居千年,若是再不離開,在此處淤積的怨氣,恐怕會成為這世間新的變數。絕大部分的道修都不會允許在他們眼皮子底下的勾陳城旁,有這樣一個怨氣橫生、亡魂盤踞的地方。

若是這處怨氣成了何方鬼修的滋養,屆時道修們恐怕會一同前來討伐。

離開此處,對他們、對道修來說便是最好的解決方法。

他們本該離開這處。他們原本便是凡人,死後的造化各異,如今殘留在北鬥星城,不過是因為這陣法阻礙了他們各自的前路。因此,放他們離開,才是最好的成全。

二人並肩目送著那些亡魂離開,在一片歡呼聲中異常沉默。

步驚川抬頭望向那些歡呼著離去的亡魂,忽然開口,“我當年,隻覺得師父們離開之後,這世上便沒有家了……可後來,是這些居民讓我意識到,我其實也放不下他們。他們是我師父留下來的家……隻是後來,你來到了,我才意識到,我此前不過是太過幼稚,即便我在他們眼中是我師父的附庸,可他們也是一直將我當做家人。”

“即便要麵對他們離開的事實,可我想,他們堅持等到了千年以後,便是為了等著與我告別。”

“但他們還是離開了。”秋白收回了目光,望向步驚川。

“這是他們要走的路,我不能替他們選擇。”步驚川搖了搖頭,衝著秋白露出一個笑,“幸好,我現在還有你。我也有了新的家人,當年步驚川的師父——我如今的義父,亦是我的家人。”

“他們是屬於東澤的家人,可東澤早在千百年前便已經離去了。”步驚川悵然道,“他們也說,我不該掛念他們。”

對他們而言,或許步驚川仍是東澤。可對於步驚川的義父與秋白而言,曾經的東澤便是如今的步驚川。

活著的人還有活著的人的責任與生活,一味停留在原地,也是北鬥星城的居民們不願看到的。

他們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看著步驚川與東澤長大的長輩,因此這也是他們最為殷切的期盼。

人活在這世上,就要經曆生老病死——這或許並非是本人的經曆,可他身旁的人都會經曆這些。

須得將旁人的生老病死看在眼中,人才能逐漸理解相會與別離。

在此地徘徊的亡魂逐漸少了,隻剩下最後零星的幾個,步驚川仰頭望去,皆是熟悉的麵容。

“張叔,齊叔。”他笑了笑,“該走了。”

那渾渾噩噩的亡魂仿佛便是在等著他這一句話似的,從他們口中吐出了含混不清的話語,作著最後的叮囑。最後,他們盤旋了一周,向上空飛去。

一個女子麵容的亡魂緩緩靠近了他們。

“城主。”玲玲輕聲笑著同他們打著招呼,又將目光轉向了一旁的秋白,“衍秋,長大了。”

秋白愣在原地,方才圍繞在二人身旁的亡魂中,他也曾聽見過玲玲的聲音,但玲玲並沒有如其他亡魂一般滔滔不絕地抱怨,因此他失去了玲玲的蹤跡。

他一直都在找玲玲,他甚至以為隻是聲音與玲玲聲音很像的女聲而已,他甚至以為玲玲也是未能留下亡魂的人當中的一員。

可是他卻不知道,玲玲正在角落,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一直看著他們。

她的麵上還帶著祥和的笑容,就好像是千年前,第一次見到他時那個笑容燦爛的小姑娘。

似乎是因為早年與她的鬼夫君相處多了,習慣了鬼氣的侵蝕,她的魂魄並不如旁人那般被侵蝕得厲害,仿佛她本人還活著一般。她的麵容還未完全模糊,一顰一笑都十分清晰,她笑著朝二人行禮,隨後才開口道:“小雲的下落……既然你們也注意到了,那便有勞你們了……她是鬼胎,她不似我們這般死後隻能消磨自己的魂魄,她或許能夠替我們看看,這千年後的世界。”

“我會找回她。”步驚川保證道,“你看到帶走小雲的人,可是蘇長觀?”

玲玲頓了頓,點了點頭,“他說,他能給小雲更好的未來。”

未來,對於一群亡魂來說,幾乎是不敢奢望的存在。玲玲作為母親,自無不應的。

“我們會照顧好她的。”秋白承諾道。

“我知道。有你們在,我很放心。”玲玲笑了笑,“現在,我要走啦。”

秋白本想再多說什麽,隻覺得喉頭被哽住了一般,隻能久久地望向玲玲的方向,“再見,玲玲姐。”

這是他小時候陪同著他成長的玩伴,亦是北鬥星城的過往,而如今,他們也到了分別的時刻。

步驚川走上前去,攬住秋白的肩,輕聲道:“你放心,我們一定會找到小雲的,不論她在哪裏……我向你保證。”

“好。”玲玲點了點頭,“謝謝你們。”

步驚川輕歎一聲,“你們皆是為我而受了無妄之災。”

“從沒有人會這麽想。”玲玲道,“我們都覺得,能夠在北鬥星城的庇護下生活這麽久,遠比那些死在被戰鬥波及與凡人戰爭之中的凡人好多了,我們是幸運的。”

“小雲也是幸運的。”她笑道,“小雲日後還有你們,我便放心了。”

她向後一步一步退去,逐漸飄向高空,“我便先走了,孟郎在等著我……”

“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