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步驚川——或者說是東澤身上的死咒,就連步驚川本人其實都知之甚少。

他僅從破碎又虛幻的記憶中,隱約聽到了隻言片語。他對死咒的了解多數都是猜來的,隻知道每回北鬥星城出現什麽危機,那死咒都會警告他一番,多的便一概不知。

加之身體上的疲憊,他解釋了沒幾句,便沉沉睡去,隻留下若有所思的秋白。

修士的恢複力極為驚人,盡管被狠狠地折騰過一回,步驚川卻還是極快地恢複了常態。

隻是等到他醒的時候,已經是第二日的下午了。

北鬥星城陷到了地下,上空被厚厚的土層所掩埋,見不到外頭的日出月落,二人也不知曉確切的時間,隻能猜一個大概。

步驚川遠遠地望著七座矗立的城池,有些悵然。

在一片昏暗中,北鬥星城中亮起的燈是唯一的光。星星點點擁簇成一片,仿佛那些在這城中生活的居民還在此處,下一刻,他們便會推開門,魚貫而出,責備他這些年為何都沒有回來,間或抱怨幾句他做什麽都不通知他們。那些熟悉的叮嚀,他即便隻是見著這副景象,也能夠想象到那些曾經存在過的人的話語與聲調,那是他最為熟悉的人,而如今他們卻都不在了。

萬家燈火,空無一人。

他已經許久未見過這般寧靜的北鬥星城,這般景象,除卻這昏暗的泥土鑄成的牆,也隻存在於他的記憶中。

他看著這七座星城,不自覺歎了一口氣,“你說……能複原出這般景象,製作這幻陣的人,到底在北鬥星城待了多久?”

秋白一愣,在他身旁坐下,問道:“為什麽這麽說?”

“這幻境我們都曾進去過。”步驚川道,“可能你當時……隻在我的庭院中,未曾發現其他城池的異樣。”

“他就連城郊哪裏有個坑洞、城中何處角落長了草、塔樓中的琉璃窗哪一塊碎了、哪一塊是什麽顏色,他都一清二楚。”

“除卻我的庭院——我的庭院因為當年有最強的陣法防護,未被波及,才叫他無法進去。可其餘的城池,皆是毀於戰亂,師父們隻留下了抵禦魔修的陣法,卻從未防備過道修。”

起初,秋白還在金秋殿中時,隻聽監兵說北鬥星城已經被毀了。可他心中仍舊有些許的僥幸,總覺得能夠有幾人幸存。直到他隨著步驚川再次進入北鬥星城,才真的意識到,監兵口中的“不在了”是什麽意思。

整整七個城池的人,皆化作無法離開此地的冤魂,他們被迫鬼氣纏身,千年來不得舒緩的怨氣化作鬼氣,將北鬥星城的遺跡層層包圍。

數十萬人一夜之間化作冤魂,這是何等殘忍的做法,以至於如今步驚川看向北鬥星城時,眼中仍是有深深的悲慟。

城中熟悉的人一夜之間離去,丁先生、玲玲,還有玲玲那個好不容易才和她夫君留下來的孩子。那個孩子,自初升起便多災多難,鬼胎在人身內孕育,玲玲不知吃了多少苦,人鬼之胎能夠存活,又是何其幸運,背後不知東澤與丁先生花了多少力氣。

七城的人,那是東澤守護了一輩子的地方,也是東澤的師父們所守護的地方,就這樣湮滅於戰亂之中。

東澤祭陣,星鬥大陣雖有成效,抵禦住了魔修的入侵,可卻救不了已經死去的城民。

甚至,那些城民可能不是死於魔修之手。秋白目光一沉,掩去眼底的積分戾氣。

“我那日去尋你之前,還是丁先生為我指的路。他們都在去往星鬥大陣的通道中,很多人。我以為他們在那處足夠安全,沒有魔修能夠進去。”他輕聲開口道,“可誰知,那日重新回到北鬥星城,竟是得知他們都無人幸存的消息。”

分明在那日,他都見過,都還是活生生的人,足足七座城,數十萬人,都永遠地留在了這處,連一個體麵的葬身之地也沒有。

他們當中有青年,有婦女,有耄耋老人,有稚童。可都無一例外,留在了這處。

步驚川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丁先生……他那般修為的修士,有靈氣鍛身,亦有修煉過魂魄,按理說他才更容易留下魂魄。可我在亡魂之中並未見過他……想來是因為,祭陣的人中,便有他。”

甚至,說不定還是丁先生帶的頭。

而到底是何種變故,才會使得丁先生這般沉著冷靜的性子,要選擇這般決絕的做法。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他心神一動,忽然想起自己初次作為步驚川來到星城遺跡中時,那城民凝聚成的亡魂交給他的東西。

一個司南。

他們還對他道:“東澤,我們一直都在等你。”

彼時聽到那話語,他心中還隻是愧疚,可久而久之,他卻忽然意識到,其實城民們一直都知道,他不曾離開。

既然未曾離開,又從何而來的“等他”?

他從儲物戒的深處取出那個司南。那個司南到手以後,因為一係列的變故,步驚川一時也忽略了這個司南的存在,隻將其收在了儲物戒的深處。

而後來的變故來得太多、太快,叫他一時之間無暇分神,以至於忽略了這個司南的存在。

以及,北鬥星城的陣法向來都能識得來人,城民才能正常進入北鬥星城的地界,外來者若是不經他的同意,隻會走到荒郊野嶺。北鬥星城又何時有星城密匙這般東西了?

加之秋白向來知曉北鬥星城的出入口,北鬥星城更不會排斥他的存在,為何秋白那時嚐試進入北鬥星城,會被拒之門外?

他如今細細回想當初進入北鬥星城的過程,才驚覺竟然多了這麽多反常的地方。

是有一個極為熟悉北鬥星城的人,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做了如此多的事情。但是這個人的動機到底是什麽?是敵是友?

這一切,他幾乎沒有絲毫頭緒。

北鬥星城外,有無數阻攔闖入者的陣法。其中一個,便是將這處偽造成一處荒涼之地的幻境。然而這幻境陣法的畫麵被更改了,被改成了北鬥星城以往的模樣。

若說這些隻是阮尤做下的,那未免有些太過自欺欺人。他知曉阮尤雖在陣道一途有著天分,能夠破解他的陣法,可能夠破解一個陣法,並不代表能夠驅使一個陣法。

畢竟……不同陣法的構成不同,若非是曾經使用過的人,否則都無法摸清其中構造。

更何況,東澤當初的七位師父,皆是出身最為正統的道修,因而他們設下的陣法,都是不可能與魔修的陣法有相通之處,更不可能被魔氣驅使。

步驚川心中思緒亂得很,本以為自己恢複了前世的記憶便能破開許多難題,可如今,卻正是因為醒來,才驚覺自己似乎掉進了更大的迷局當中去。

思慮過重,叫他不由得一時氣急,喉中又漫起一股腥甜。

他重重地咳嗽了幾聲,引來秋白憂慮的目光。

“無妨,老毛病了。這副身子的修為程度,承載我的神魂還是有些難度。”他解釋道,“底下陰暗,空氣又濁,忽然有些不舒服。”

秋白看著他小心解釋、生怕自己不高興的模樣,登時心軟了幾分。

前世的時候,東澤之強大,是他千年以來所見唯一。那時候的東澤,天底下幾乎無人能奈何他。

而東澤卻是為了那星鬥大陣,舍棄了玉髓之身,又為了能擺脫死咒,碎魂重聚。

那被撕裂的魂魄,哪能是千年時光便能輕易溫養好的。這才使得東澤剛重生時,對前世沒有半點記憶。

可那個曾經所向披靡的東澤,如今隻能龜縮在一副堪堪凝聚金丹的軀殼之中,原本就破碎的魂魄,還需隨時擔心這副身軀無法承載住魂魄。

無論是哪一點,都叫秋白無比痛心。

他扯了扯嘴角,發現自己完全笑不出來。

他從背後摟住步驚川的腰,小聲道:“那以後我陪你雙修,慢慢把境界都提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