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雨劍閣裏,長觀老祖無疑是眾位弟子們最為敬重之人。想一睹長觀老祖真容的弟子不在少數,對於他們而言,若是能夠有幸見得長觀老祖的劍光,甚至能有畢生都受用的感悟。

因此,每日在長觀老祖峰下遊**的弟子隻多不少。

正是因為如此,長觀老祖所在的觀月峰上有什麽變動,疏雨劍閣的弟子們都極為清楚。近日裏,經過觀月峰的弟子總是會有意無意地見到一個人。

那人不是宗門中的弟子,穿著也並不起眼,氣息看上去平平無奇,可偏偏就是這麽一個看起來這麽平平無奇的人物,卻能上這觀月峰。

以往壯著膽子上這觀月峰的弟子也不是沒有,然而,那些弟子都被長觀老祖客客氣氣地請下去了,老祖甚至連麵都不會露。

可傳聞中,上過觀月峰掃灑的弟子回來後卻說,長觀老祖與那位神秘人關係甚密,時常見二人對弈,或是並肩而坐。這等關係,是長觀老祖的弟子都不曾有的殊榮。

一時間,關於那神秘人的身份的猜測甚囂塵上,有猜故人之子、長老家屬的,也有猜宗門秘密培養的不世之材的,更有甚者,甚至有人猜測他是長觀老祖養起來的麵首。

可長觀老祖向來潔身自好,這麽多年以來從未傳過他與哪位修士有過那層關係,因此,對於這種種猜測,疏雨劍閣內部是吵得不可開交。

甚至有的弟子私底下開了賭局,賭那神秘人的身份——便是蘇長觀參與的那個賭局。

“你押了什麽?”步驚川語氣平淡地問道。

蘇長觀衝他挑了挑眉,“我可是押的你是我徒弟。”

步驚川無言以對。

……這賭局相關的人參與到這賭局之中,怎麽說都不太對。

又聽蘇長觀道:“你看你來了五年,雖然一直在我山頭,可你的身份總是不能公開,不太好罷?要不這樣,你便在我名下掛個名,勉強當我徒弟得了。”

“你就為了那三千靈石罷?”步驚川狀似不經意地問道。

“那可都是上品靈石!”蘇長觀反駁道,“有多少人想拜我為師都無門,我讓你掛名在我名下,便是天大的恩賜了。”

步驚川被他這不要臉驚得有些失語。若是疏雨劍閣的弟子們有機會知曉,他們所崇拜的長觀老祖,私底下為了一個賭局的輸贏甚至不惜做操盤手,也不知道那些弟子們信仰是否會崩塌。

他搖了搖頭,“不了。”

蘇長觀稀奇地看他一眼,“我看你也不像是這麽講究輩分的人。”

“不是輩分原因。”東澤答道,“我前世有七位師父,你應當也知曉。”

見蘇長觀點頭,他便繼續說了下去,“我在他們離開後,曾發誓,他們便是我永遠的師父,我永遠不會令拜他門,哪怕隻是掛名。”

蘇長觀“嘖”了一聲,不滿道:“死腦筋。”

步驚川也不同他爭辯,蘇長觀說什麽是便是什麽。

可蘇長觀又問道:“那你這一世的師父呢?我是說——步驚川的師父。”

步驚川動作一頓,他自然也知曉蘇長觀問的的是步維行,可他發了許久的呆,末了,卻隻能輕歎一聲,“我不知道。”

二人這對話才發生過沒幾日,忽然有疏雨劍閣弟子通報,有人求見。

不是求見長觀老祖,而是想見觀月峰上的另一人。

蘇長觀稀奇道:“怪了,還是頭一回有人求見到我跟前,卻不是見我的。”

步驚川瞟了他一眼,“你很失望?”

“豈敢豈敢。”蘇長觀連連搖頭,“倒是叫我著實好奇,這一個外宗人,如何知曉我峰上多了一人。”

步驚川隻沉默地看著他。

蘇長觀反思了半晌,有些訕訕地想起,近日來疏雨劍閣上關於步驚川這個身份神秘的外來者的討論甚囂塵上,被外人打探了去,似乎也……不是那麽稀奇?

蘇長觀輕咳一聲,“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不若你去會會?”

步驚川抿了抿唇,不想搭理他,卻又覺得似乎被小看了。

正當他猶豫之際,那個先前來稟報的弟子又來了一趟,“老祖,那人都在你峰下等了三天了,我請那人去稍作歇息,他也不肯,非說要等到……”

那弟子看了一眼步驚川,繼續道:“他要等到這位見他,才肯離去。”

蘇長觀隻是含糊道:“知道了,我們再商量商量。”

待那弟子走遠,蘇長觀衝步驚川挑了挑眉,“真的不去見見?”

步驚川歎了一口氣,站起身來。

而直到步驚川見到眼前的老人,才意識到,自己似乎被蘇長觀耍了。

蘇長觀雖未直接見過步維行,可也算是間接知曉過此人存在。遙想當年他還未恢複記憶之時,也曾來過疏雨劍閣。那時蘇長觀也未認出他,倒是先發現了鬼鬼祟祟跟在他身後的江極。蘇長觀叫他們在距離疏雨劍閣好些距離的時候便停住,而後又故弄玄虛了一番,竟是找出了江極所在。

想起當年,步驚川也不由得有些感慨,當年自江極被陵光帶走後,便沒了後文,不知如今又如何了。

而以蘇長觀的修為,神識能夠覆蓋整個疏雨劍閣,當年他們在疏雨劍閣之外,蘇長觀尚且能夠察覺一路隱藏的江極,如今步維行在疏雨劍閣門外等三日,恐怕步維行剛抵達疏雨劍閣門前,就被蘇長觀認出來了。

枉費蘇長觀花了這麽多天來陪他演戲。

步驚川站在步維行跟前,喉嚨中仿佛被什麽哽住了一般,半晌才擠出一絲苦澀的聲音:“師父……”

這幾乎是他下意識的呼喚,無關其它。

而在喚出這個稱呼的時候,他幾乎是即刻紅了眼眶。

他站在步維行跟前,不是東澤,也不是恢複了前世記憶的步驚川,而是那個從一開始,被步維行從邪祟手中救下的孩子。

在屬於步驚川為數不多的時光中,步維行一直都是他生命中最為重要的存在之一。

而步維行對待步驚川的親情,是東澤與他的那七個師父之間從來沒有體會的。步維行夫妻二人對他來說從始至終都是特殊的,他前世生來無父無母,這世更是因被邪祟所害,以至於生父生母對他厭棄非常,是步維行與岑清聞填補了他兩世的空缺,不說感激是不可能的。

五年未見,小老頭頭上本就花白的頭發更是白了許多,步驚川這才發現,屬於他此世的記憶,一直以來都極為鮮明,從未被屬於前世的記憶所覆蓋。

步維行看著他,看了許久後,才似乎想起來一般,應了一聲。

末了,小老頭也紅了眼眶,“沒事就好,這麽久都不回去看我倆一回,害得你師娘擔心你。”

步驚川低下了頭,此刻他已有二十又四,可在步維行跟前,卻永遠都是那個需要他操心的小孩。

“叫師父擔心了,是徒兒不孝。”他低聲道,“不知師父與師娘……近來可好?”

“臭小子,長大了。”步維行眯著眼,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似乎眼神已經開始有點不好了,“你師父師娘都好得很,就是你師娘很想你,她一直還記掛著你的身體。”

此時,二人之間仿佛還是什麽都沒有發生。他還是那個不諳世事的步驚川,眼前的人就是為不省心的徒弟所操心的師父。

仿佛他們不是什麽玉髓之靈的轉世,也不是什麽因為前人之命而對他關懷的命定之人。

“勞師娘記掛。”步驚川說著,又看了眼頭發花白的小老頭,“也還請師父自己多保重身體。”

小老頭的頭發花白,眼神也有些不好了,這便是天人五衰的前兆。修士雖有漫長壽命,然而,修為境界停滯不前的修士,卻終有壽元耗盡的一日。步維行的天資平平,直到中年才突破金丹,而金丹修士的壽元僅有不足五百年,算算時間,如今卻是過去大半了。

一想到自己或許又將會迎來一場離別,步驚川的心都被揪了起來。

“你能叫我省點心,便是對我最大的保重了。”步維行未發現他的異常,隻是絮絮叨叨地說著,“生辰不回來,我大壽不回來,要不是監兵大人同我說起,我還不知道你在這處……”

步維行並不知曉獸魂的事,隻一直以為秋白是監兵。真正的監兵,大抵是沒有這般好心與空閑同步維行交代此事。

男的便是說……這是秋白說的?步驚川心中一動。

忽然又想起,秋白此前曾經與自己一道生活百餘年,自己前世認識的人也不多,蘇長觀隻恰好是其中一人。既然秋白知曉蘇長觀還在世上,那能猜到他在此處,也是再正常不過。

隻是往時,尚且還是衍秋的秋白,便十分討厭他跟著蘇長觀外出,如今他同蘇長觀一道處了五年,秋白卻連親自來尋他也不曾有。

可他卻清楚,即便是秋白來尋他,他也未必會見。

前世與今世,他同秋白的糾葛太深、太雜、太多、太亂,叫他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到底是持續前世的關係,還是維續今生的關係,叫他一時之間犯了難。

可直到此時,他才意識到,其實他是想見秋白的。人便是這般,越是不敢見的,越是想見。

他是幸運的,如今不但有步維行與岑清聞掛念著他,還有秋白也記著他。他本以為自己此生無依無靠,就連這個身體的生父母也對他棄如敝履,可步維行此行卻告訴了他,原來在這世間還有人牽掛著他。

而他亦同樣牽掛著他們。他不再是前世那個無知無覺、無情無愛的死物,而是成為了真正的人。

他拋開心頭那股莫名的失落,答道:“是我當時未交代去向,叫師父師娘擔心了。”

便聽步維行長歎一聲,“你也大了,有自己打算,我再束不得你。你日後再做什麽……多保重自己。你無事,我同你師娘便心安了。”

說著,他從儲物戒中取出了一枚質地溫潤的玉冠,交到了步驚川手中,“這是你師娘一直準備著的,想等你及冠後親手為你戴上,誰知你等不到及冠就……罷了,現在交到你手上,且當個往時的念想。”

說罷,他又重重地歎了口氣。步驚川明白他的意思,如今他恢複了身為東澤的記憶,若是按照輩分來算,步維行並不是他的長輩,因此,也不該由他來為東澤加冠。

將這玉冠交到他手上,不過是為了給步維行與步驚川二人之間的過往一個交代。

因此,將玉冠放到步驚川手中後,步維行轉過身去,竟是準備直接下山了。

手中的玉冠被步維行的手心捂得微熱,可那些許的熱度,隨著步維行的離去,而消散在寒風當中。玉冠觸手溫潤,當是細細打磨,雖算不得上好的料子,卻也足以見其用心,步維行要支持整個長衍宗,算不得富裕,因此,這個玉冠恐怕是他夫妻二人能找到的,最好的料子。

步驚川心中一痛,下意識地叫住了步維行,躊躇半晌,才道出一直壓在自己心底的話:“謝謝您。”

在步維行有些意外的目光中,他咬了咬牙,雖然知曉眼下這個時機並不適合說這些,卻仍是堅持著道:“我還有個不情之請……”

他頓了頓,知曉接下來的話有些難以開口,可他思慮再三,還是道:“我前世……便是我作為東澤的那一世,我曾拜過他們七人為師,在他們離去後,我亦發過誓,再不會拜他們七人以外的人為師……”

即便是大師父的後輩,他也不該拜師。

他不敢看步維行的眼睛,生怕在那雙滄桑的眼中見到對方失望的神色。

他清楚自己這般提議屬實失禮且不知好歹,怎麽也不該在看望他的師父跟前說。因此,他因為苦於這件事到底要不要說出口,而糾結了很久,最終才下定決心開口。

長久的沉默,靜得就連樹葉從枝頭飄落、落在地上的響動也能清晰可聞。

“對不起。”他最後低著頭道,“讓您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