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東澤還是那個一心信著七位師父的自己時,曾將他們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要重要。

那是與他接觸最多的人,亦是一直以來教養他、給他一個家的師父們。師父們教他仁義禮智信,因此他懂得感激、明白要對他們好,因此,甚至一度將師父們的願望當作自己即便搭上性命也要完成的目標。

因此,在七位師父離開後,他便感覺天仿佛塌下來了。

他們說北鬥星城是他們的家,以後也會是他的家,可他卻覺得,失去了七位師父的北鬥星城,像是洪水猛獸一般,叫他一眼也不敢多看、一刻也不敢多待。

因此他才在外遊曆百年。

起初,在遊曆過程中,不乏有心思各異的人,見得他天資好,試圖以各種名義收他為徒,他煩不勝煩,最終立了毒誓,發誓自己今生隻有那七位師父,斷不會再拜旁人為師。

盡管時過境遷,如今他才明白當初的情誼不過是出於一場利益的交換,但他既然許諾在先,斷不能食言。

如此想來,即便是在他未恢複記憶時,步維行也並未同他行過拜師禮,隻不過二人一直以師徒相稱罷了。

小時候他還以為是步維行犯懶,嫌行禮麻煩,可現在想來,除了他以外,長衍宗中的每一個弟子,都有行拜師之禮。

或許是因為早就知道他身份的步維行,心知自己並無資格當他的師父,因此隻是掛了個擋人閑言的名頭,雖有師徒之實,卻也還未將這關係徹底敲定。

因此一直以來,步維行對他的管束也甚少,甚至於叫步驚川在有些時候,覺得自己是被忽視了的。

可如今再回想,這才明白了步維行這般所為的背後意義。

步維行自知若是他身上屬於玉髓之靈的氣息若是爆發,引來的各路修士將會是他一人無法抵抗的,因此,為了長衍宗,也是為了步驚川自己,他擅自在步驚川身上下了數道禁製,一直壓抑他原本的氣息與實力,這才叫他平安長大。

甚至,為了保密,一度對步驚川自己也隱瞞了他的身份。

步維行獨自承受著這一切,卻就連對自己最為親近之人也不敢說出口,岑清聞到了如今也仍以為他是寒玉之體。

如此種種,不可謂不盡心。

師徒名義可以有假,可處處為他著想卻是真的。

步驚川抬眼望著眼前的步維行。自從他遇見秋白開始,待在長衍宗中的時間便越來越少,與步維行的相處自然也是變得少了起來。

以至於他如今才驚覺,步維行不止是灰發漸白,連麵上也多了風霜的痕跡。

“我還以為是什麽大事。”步維行與他對視良久,才歎一聲,“先前的師徒名義,隻不過是我為掩人耳目,就連拜師禮也未曾行過,自是不會影響你當年的誓言。如今你恢複了,這層關係自然就斷了。”

“我非是要同您斷了這層關係。”步驚川輕聲說著,步維行的每一句話,都沒有為難他,步維行早就為他想好了退路。

但正是因為這種體貼,叫步驚川心中的虧欠更甚。

他不再猶豫,一撩衣擺,在步維行驚訝的目光中跪了下去。

“我雖有誓言在先,不能繼續你我的師徒關係,但是十餘年的養育之恩尚在,我在心中感激不盡。”步驚川飛快說著,生怕叫步維行反應過來後遭到拒絕似的,“你我之間早就親如父子……若是您不嫌棄,我願稱您一聲義父。”

步維行的麵上的震驚仍未散去,卻下意識道:“我擔不起……”

他心中清楚,東澤的魂魄,乃是來自千年前,放到如今,任何一人都須得稱之為前輩,他不過是趁著東澤還未恢複記憶,有幾年養育之情。被認作義父,是他想也不敢想的。

可心中的那份驚喜卻不似作假。

步驚川朝他磕了個頭,久未起身。他伏在地麵道:“十餘年養育之恩,義父已然予我。這十餘年我曾受過的恩情,是我兩世都未能有的,如何擔待不起?”

“我還沒答應呢,你這臭小子怎麽擅自改口了?認義父自然也得認義母,清聞都還不在此處,你拜什麽?”步維行雖這般罵著,眼圈卻紅了,“趕快起來,這樣像什麽話。”

他的話雖說得不好聽,可步驚川卻是笑了。

他太了解步維行了,說話雖是別扭,可既然沒有拒絕,那便是同意了。

步維行久久地看著他,末了,才歎了一聲,“挺好的,還是跟以前一樣。”

他曾經擔心的,一旦東澤恢複了記憶,屬於步驚川的記憶將會被壓製,而他也做好了這個準備。然而,他卻忘了東澤與步驚川從頭至尾都是同一人,分明不存在某一人被壓製的情況,他們做出的選擇,自然會是一樣的。

“挺好的。”他又輕聲重複著。

步驚川去尋蘇長觀,準備辭行。

蘇長觀挑了挑眉,“聊了什麽?終於舍得走了?”

步驚川知曉,但凡在疏雨劍閣之內的動靜,都會被蘇長觀知曉。因此在見步維行時,他早就布下了不讓蘇長觀查探的陣法。

蘇長觀盡管如今修為比他要高,但卻不懂陣法之道,也不好光明正大破了他的陣法,於是在一旁急得抓耳撓腮。

“也沒什麽。”心中一塊大石落下,步驚川心中一片鬆快,因此也有幾分談笑的心思,“長觀老祖太久未出門,可是無聊得緊?竟開始關心起小輩的瑣事了。”

“去去去。”蘇長觀頗為嫌棄,揚手作驅趕狀,“趕緊的走吧,在我峰上混吃混喝這麽多年,到頭來這麽對我。”

步驚川失笑,“日後或許還有回來蹭吃蹭喝的時候。”

“行啊。”蘇長觀懶洋洋地道,“那你可得記得帶多點好酒上來,不然我讓門下弟子把你轟下山去。”

步驚川應了一聲,他也沒多少東西,屬於他的東西,一直都收在他的儲物戒之中,因此壓根不用怎麽收拾,隻是來此處道了個別,便離去了。

他走後,什麽痕跡也沒留下,仿佛這觀月峰上這幾年壓根沒有這麽一個外來者。

蘇長觀嘴裏叼著根不知從哪裏扯來的狗尾巴草,用神識感受著二人一路下山。

等到二人走出他神識感應的範圍很遠之後,他吐出了嘴裏一直叼著的狗尾巴草,方才吊兒郎當的神色淡去,麵色變得有些陰沉。

若是換做步驚川站在此處,恐怕光看他這神色,也會覺得這昔年的好友變得這般陌生。這與先前的蘇長觀,幾乎是換了一個人一般。

可步驚川不知的是,在他來到這觀月峰之前,這才是蘇長觀最為尋常的神色。

蘇長觀起身,幾步便走到了觀月峰山腳下的一處暗室中。

這裏尋常沒多少弟子,又是山腳底下,背陰的地方,潮濕陰暗,就連草木都長得稀疏,一片蕭條荒蕪的景象。

而蘇長觀卻沒有半分驚訝與停頓,大步地走入了山腳下一個逼仄的山洞中。

這山洞裏頭極為狹小,蘇長觀本就長得高,這山洞的頂隻差幾寸便能碰到他的發頂。他卻沒有給這逼仄的山洞多餘的眼神,隻一路走了進去,顯然是對此處十分熟悉。

山洞的盡頭,竟是無數監牢。

這些監牢皆是從山洞中挖出來的洞,三麵皆是石壁,唯有向著走道的方向,是由玄鐵製成的鐵欄。

這山底的監牢仿佛荒廢了許久,隻有一股泥腥味與塵土的味道混合著,在這潮濕的山洞中格外難聞。

蘇長觀輕車熟路,直直地行至監牢的最深處。這看似荒廢的監牢的最深處,竟是還有人被關押在此處。

這人的手腳上皆戴著壓製修為的鐐銬,麵目蒼白,形銷骨立,瘦得不成人樣。他身上艱難運轉的是屬於疏雨劍閣的功法,卻隱隱透著一股魔氣。

若是步驚川在此處,恐怕還需要花些時間才能認出來,被關押在此處的到底是誰。

蘇長觀行至那鐵欄跟前,他最後那幾步沒有刻意隱藏自己的聲音,也沒有收斂自己的氣息,監牢中那衣衫襤褸的囚徒聽到動靜,抬起頭來。

那人眼中閃過一絲驚喜,隨後卻被恐懼壓了下去,他動了動,拷在手腳上的鐐銬碰撞,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

他小聲開口道:“師尊。”

步驚川與步維行二人並不急著回長衍宗。

他二人許久未曾單獨相處過,此番頗有些將以往缺失的陪伴補上的意思。

步維行也終於放下了自己的心結,敞開來同步驚川說了許多關於他的事。

譬如當年去找他,不過是因為祖上之命。祖上曾遇見過一位大能,那大能給了祖上些好處,讓他們家世世代代都記著一人的生辰八字,等到其出生後,將其帶回來教養。

大能還同他的祖上說過這人的身世特殊,因此給他們留下幾個禁製,說若是控製不住那人,可以施展。

隻可惜,就連步維行的祖上也不知曉,當年委托他們尋人的人,到底是誰。步驚川心中有些隱約的猜測,卻遲遲都不敢肯定,更不敢細想。

而那個神秘人讓步氏所在等的人,便是步驚川。

步驚川自恢複記憶後便想起,大師父確實還有幾個遠房親戚,隻不過他與他們沒什麽來往,更未想過竟還會在千年後有這樣一層關係。

後來,遵行先祖之命的步維行成功尋到了步驚川,他思慮再三,知曉自己並沒有辦法在步驚川暴露身份的情況下護住他,這才下了禁製。

“該怪我無能,還要用上這些禁製才能護住你。”步維行說到此處,笑了笑,“我與你師娘都不是天賦異凜的人,叫你從小跟著我們在長衍宗長大,還是有些埋沒了你。”

步驚川搖了搖頭,“不,義父將我保護得很好。早些年我或許會怪您對我隱瞞或是壓抑我的修為,然而如今看來,或許您這般做才是最好的。”

魔修與不懷好意的人從未遠離他們,即便是步維行有蘇長觀那般的地位與修為,也擋不住這泱泱人群。

當年北鬥星城尚在時,他便見過成為眾矢之的是何等艱難,當時若非有蘇長觀與朗月明,隻靠他一人,即便他的境界與靈力是天下罕有,恐怕也極難招架得住那群修士。

更何況,步維行能夠在明知自己麵前有玉髓之靈的情況下,能夠不起貪欲,便是難能可貴。

想起當年與蘇長觀,步驚川的神色不易察覺地黯了黯。

人心是最為可貴的東西,然而卻抵不住人心易變。

他與步維行說開後,步維行曾告訴他不少當年他所不知道的事。

他才知曉,步維行那個死去的獨子,當年竟是因為意外知曉了他現身之地,卻算錯了時間,因此在路上出了變故,過早夭折。

算算時間,若是那個獨子未出事,如今當在不惑之年了。

算下來,那個他名義上的義兄,是為他而死。

步維行卻是搖了搖頭,“我同你說這些,不是為了叫你有負擔,進而心中愧疚。而是叫你明白,你未來所要做的,自然是阻止這種事情再度發生。”

步驚川應了一聲,深知自己身上的擔子之重。

他能夠預料到,未來需要麵對的事情,或許還有更多,而若是等到需要做出抉擇的那一天,步維行等人,便是他不能猶豫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