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驚川睜開眼,發現自己竟是又在不知不覺間夢到了前世。

按理來說修士向來少有夢境,可他這些年來記憶在斷斷續續地恢複,如今的身體修為與神魂都尚且薄弱,因此,那些回憶總是會以夢境的形式出現。這回憶猶如是向死水譚中投入了一刻石子,將他本就強裝平靜的心底攪得混亂不堪。

他這回睡得有點久了,竟是將前世幾乎看了個遍。

他盤腿坐在山巔,細細回想著記憶中的每一個細節,就這般,從清晨坐到了黃昏。他什麽都不想幹,因為那些回憶已經占據了他的大多數精力,他也無心修煉,畢竟如今這副身軀不再是前世那副由玉髓凝聚的身體,暫時還承受不住他體內複蘇的靈脈的力量。

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不一會兒,一個身著月白色衣袍的青年提著兩壇酒,撥開紛亂的草木,朝他走來。

青年在他身側尋了個地方,也學著他那般盤腿坐下,同他並肩看著這劍峰之下的壯闊景象。

落日西斜,橘紅色的夕陽如同火焰一般,蔓延在他們的視野之中。尖利的劍峰影子被拉得無限長,將地麵生生割成好幾瓣。

在這如火一般的夕陽中,疏雨劍閣的弟子正有序地在劍峰之下穿梭著。

五年以來,一直如此。

步驚川猛然驚覺,原來距離自己上這疏雨劍閣,已經過去五年時間了。

“來一口?”他身側的青年將其中一個酒壇扔在他麵前,也不等他回應,自顧自地揭開了自己手裏那壇酒的封泥,仰頭倒了一大口。

五年來,蘇長觀但凡來找他,二人之間便都是如此。

曾經,他二人就連相約去城中的酒樓一塊喝酒也難,不是衍秋鬧便是朗月明管著,少有二人能夠一塊出去的時候。

……或許現在應該叫衍秋一聲秋白更合適。

左右現在已經無人再會管他們二人喝酒了,可這一直期盼著的酒,卻總覺得失了原有的滋味。

“長觀老祖若是被劍閣弟子知曉了每日都在這山頭喝酒,不知那些崇拜你的弟子會不會大跌眼鏡。”步驚川笑了一聲,想起自己先前來到疏雨劍閣時,那些弟子提起蘇長觀,麵上總是崇敬,“老祖怎的成天不見做半件正事?”

“他們怎麽想是他們的事,”蘇長觀毫無形象地又灌了一口酒,“我怎麽做是我的事。”

修道之人本能控製靈力,叫自己衣衫滴水不沾,然而蘇長觀卻不然。他半點沒有管自己身上這身月白道袍的意思,叫酒液在這道袍上淌了個遍。他隻喝了兩口酒,整個人卻如同在酒缸裏撈出來的一般,渾身上下都浸滿了酒氣。

步驚川不動聲色地皺了皺眉,悄悄挪了下位置,離他遠了些。

他動手打開自己跟前的這壇酒,仰頭灌了一口,體內的靈氣卻忽然卷起一股亂流,叫他這口酒沒來得及咽下去便全數吐了出來。

事發突然,不少酒液還是嗆到了他,辛辣的酒液直接淌入氣管,叫他劇烈地咳嗽起來。

原本隻是尋常被嗆到時的咳嗽,可不知道怎的,那作亂的靈力又一動,叫他一口血溢了出來。

一旁的蘇長觀見狀卻半點也不急,隻挑起眼皮瞄了他一眼,“有事?”

“無事。”步驚川淡淡應道。

蘇長觀嗤笑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什麽情況?”

“知道又有什麽用?”步驚川將體內那股亂竄的靈力壓製下去,才道,“你又不是醫修。”

蘇長觀“嘖”了一聲:“幾千年不見,你的身子怎麽弱了這麽多了?”

步驚川淡淡撇了一眼長觀,冷道:“幾千年不見,你什麽時候這麽多廢話了?”

蘇長觀被他噎了一下,隻好小聲道:“這不是關心你麽?”

他這小聲嘀咕換來步驚川的一聲輕笑。

良久,步驚川才出聲道:“這幅身體修為太弱,先前動用了太多次靈脈的能力,眼下……身子承受不住那能力,便自然變得這般弱不禁風了。”

這麽說著,他卻開始晃神。

他雖轉世,然而靈脈卻是一直伴隨著他的魂魄,連他這副身軀也能有無上的能力。即便如此,卻還是抵不住這副孱弱的身子,他每每想要動用靈脈中的力量,便需要消耗他的本命真元,因此,他如今便像是一個守財奴,守著巨大的財富,卻不會動用半分。

原先他還未恢複記憶時,不曾知曉輕易動用靈脈會有何種後果,是身邊的人竭力保護,才使得他安然無恙。

如今,無人在他身邊,倒叫他有些許的不習慣。

前世的故人,除卻監兵與秋白,便隻剩下他身側的蘇長觀了。

這麽想著,他側頭看了一眼蘇長觀。

當年單純耿直的青年,如今卻是滿目滄桑、神色沉沉。

他看起來像是身上壓了座山,不再如年輕時那般語調輕快、神色活潑。當年尚且會將心聲不慎訴諸於口,如今卻再三斟酌、反複推敲才會將帶著幾分試探的話語說出口。

表麵看起來尚且如此,在經曆過千年光陰後,不知在這般仍是青年麵容的皮囊下,是否還一如往昔。

“說起來,”步驚川狀似無意地道,“當年疏雨劍閣失竊的,是什麽東西?”

這是五年來,步驚川第一次主動提起千年前的往事。當年這事情畢竟屬於是疏雨劍閣內部的事,因此他也沒有過分關注此事的動向。

“也沒什麽東西,說出來怕你笑話。”蘇長觀笑了笑,“當年正是疏雨劍閣成立的初期……劍修嘛,你也清楚的,手頭沒那麽寬裕,又是建閣之初,沒什麽積累,因此一般東西都當成寶貝了。”

“當年也就是丟失了幾把靈劍,以及一枚劍魂。”蘇長觀記得自然清楚,如數家珍,“畢竟疏雨劍閣是劍修宗門,劍可是我們的**,當然要徹查清楚。”

步驚川又問道:“那後來找回來了嗎?”

“靈劍倒是追回來一兩把,”提起此事,蘇長觀麵上有些懊惱,“隻是折損了好幾把靈劍,最重要的劍魂,卻也沒能弄回來。”

步驚川頷首,“那確實有些可惜。”

他說完,二人之間便陷入了沉默。

往時,他二人之間,總歸是蘇長觀話多些。年輕氣盛、冒冒失失的青年總像是有說不完的話,無論是誰,他都能拽著說上好些時候。

可是自重逢以來,蘇長觀卻像是變了個人一般,與先前大相徑庭。起初,步驚川隻以為是對方長大了,穩重了些,畢竟他在這世間已獨自渡過了千年,再似以前那般少年心性似乎又有些太過了。

畢竟這些年間,對方也是經曆了不小的變故。這番變化,也算是在情理之中。

可這變化,不可謂不大。

這些年來,步驚川也習慣了對方的沉默,因此也不急於打破這種沉默。

他正好也不是很想說話,於是相識的二人,時隔千年,並肩在此處沉默地看著落日西沉。

直到那落日的最後一點輪廓,被遠處的群山吞噬殆盡,蘇長觀卻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坐直了身子。

“對了。”蘇長觀道,“最近疏雨劍閣裏頭傳起一件事。”

步驚川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既然蘇長觀會主動與他提起,那此事自然便不是疏雨劍閣內部的秘密了,聽聽也無妨。

“你不若同我打個賭,看看你能不能賭對。”蘇長觀卻忽然在此時賣了個關子,“你先猜猜看?”

步驚川反應冷淡,“不猜。”

“真沒興趣啊?”蘇長觀用一種極為誇張的語調問道,“那些弟子都為了這事開了個賭局,賭了快一年了也未出結果。”

步驚川一下便猜到了他的意思,“你押了多少?”

若是被疏雨劍閣的弟子們知曉他們一向尊敬的長觀老祖,私底下還會參加弟子們私下設的賭局,也不知那些弟子會哭還是笑。

“不多。”蘇長觀麵上滿是得意之色,“也就三千靈石。”

看著眼前眉飛色舞的青年,步驚川忽然又覺得,自己先前的憂慮似乎是多餘的,千年的光陰並不能改變蘇長觀什麽,時光荏苒,他還是一如最初的模樣。

作者有話說:

秋白暫時下線幾章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