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心裂肺之痛,不過如此。

東澤甘之如飴。

或許是這天地對他最後的仁慈,他身上出現了些許可以稱作回光返照的現象。他眼前又出現了模糊的畫麵,雖不甚清晰,也足夠他勉強視物。

在一片模糊的光影之中,他看到白虎巨大的身軀躺在平整的靈玉之上,靈玉散發著溫和的光,將白虎原本的皮毛染成了淺淺的綠色。片刻後,那散發著靈光的靈玉卻忽然如融化了一半,緩慢地凹陷下去,仿佛是平靜的水麵在逐漸吞噬著其上的東西。

東澤用力地睜著眼,看著眼前那個熟悉的身影緩慢地消失在眼前。他握緊了方才滾落在地的金素劍,心中有些感慨。

衍秋的身軀將會被他原身所包裹,送去一個除了他以外,誰都不知道的地方去。而衍秋的神魂則被他封入金素劍中,等待他歸來那日。

即便他這計劃做得倉促,然而,這卻是保護衍秋不被監兵強行收回的唯一辦法。監兵的力量畢竟比衍秋強得多,若是監兵強行回收獸魂,失去他保護的衍秋根本不會是監兵的對手。屆時,衍秋生出的意識與同他一起相處過的記憶,都將會被監兵悉數抹去。

而他如今將衍秋的神魂與肉身分離,正是因為這獸魂若是不完整,那麽監兵將無法收回這獸魂。而他日,衍秋的神魂有了金素劍的保護,監兵也對衍秋無可奈何。

金素劍當年由他親手鑄造,他原本為金素劍預留了承載魂魄的功能,並且做了嚴密的防護,為的就是外界的傷害無法攻擊其中的魂魄。

那原本是他一手為自己打造的,隻為了在某一日,自己若是不慎身隕,能夠將魂魄寄存在金素劍中,一直陪伴著衍秋。可沒想到到了這一日,竟是需要先存放衍秋的魂魄。

隻是衍秋自由散漫慣了,也不知會不會對日後要受到束縛的生活感到不習慣。

東澤發現,自己或許是受那七人教養久了,連做事都與他們一樣。他自己這麽做,卻從來沒有問過衍秋的意見,也沒有同他坦白,更沒有問他願不願。

可事已至此,已經沒有空暇能夠留給他二人坐下來促膝長談了。

今日的變化雖是超出了他原本的計劃,可這倒也算是誤打誤撞,為衍秋選了一條更加萬無一失的路。

現在他的軀體上,那股強行限製著他的力量正在緩緩褪去。然而這並不是好轉的跡象,而是祭陣進入尾聲的預兆。

天道仁慈,總會給他一些留戀這世間的時間。而天道又是無情的,因為他如今再不能回頭。

恢複了些許的聽覺,察覺到有人朝著這處靠近。

東澤動了動僵硬的脖子,轉過頭去看著來人。盡管視線中的身影極為模糊,他還是看見了那身在黑暗中極其顯眼的白衣。

是監兵來了。

想來是星鬥大陣起了作用,已經將魔修逼出道修的地界了,才叫於前線血戰的監兵能偷得喘息之機,來到此處。

隻是監兵身上一襲白衣早被血液浸透,散發著無盡的血腥氣息,他身上的血孽再也壓製不住,在他周身上下蒙著一層血蒙蒙的霧氣。

監兵一見他這般模樣,登時便變了臉色,“修為盡毀自廢經脈,你這是在做什麽?!”

東澤笑了笑,道:“用不著你來管。”

他如今短暫地恢複了說話的能力,卻還是十分吃力,聲音沙啞,一字一頓。

“誰管你了!”監兵怒道,“我隻想知道我的獸魂在何處。”

環顧四周,唯有東澤與那把衍秋時常帶在身邊的金素劍,再不見衍秋的身影。

“我將他藏起來了。”東澤說這話的時候,嘴角掛著一絲得意的笑意,似乎覺得自己完完全全是個贏家,“你此前不是曾與我說過,你隻會吞噬,不會費勁與他融合麽?融合兩份記憶,將使你錯亂,那我便擅自替你決定了,你日後不必費勁與他融合了。”

他頓了頓,“你想徹底抹殺他,我偏不讓你得逞。”

監兵沉默下來,半晌,才問道:“那你呢?你以為你能夠徹底擺脫大陣?你這般……最後隻會落得個神魂碎裂的下場。”

“我在賭。”東澤輕聲道,“賭終有一日,我或許還能回來。”

拿命,拿未來,拿自己的一切去賭,賭一個飄渺的可能。

他還在為自己的計劃高興著,可他模糊的視線卻看不到,監兵神色沉重,看向他的眼中充滿了無盡的悲傷,而非他以為的憤怒。

比起無法收回獸魂,監兵更為難過的是東澤即將離去,可他卻按捺著自己的情緒,沒有叫東澤看出半分。

東澤知曉自己的時間不多,於是將自己身邊的金素劍朝著監兵輕輕推了一下,道:“替我將這劍放到金秋殿中去。”

監兵幾乎是沒有猶豫便答應了,“好。”

“我已經尋到消除血孽的方法,你不用急。”東澤重重地喘了一口氣,開始覺得就連說話都有些吃力了,“若是有機會……若是有機會,我會替你解決。”

可監兵卻問道:“那你便不打算將他交予我了麽?”

東澤輕笑一聲,“你這般說得,仿佛他是個什麽物件似的。”

監兵皺眉道,“你不也是隻把他當作一個物件?你不過是不舍得一個能夠取悅你的玩具罷了。”

“血孽,我必會為你們除去。”東澤歎了口氣,“而我待他有多少分真心,我與他清楚便是,輪不到你一個外人置喙。”

監兵嗤笑了一聲,“我倒是成外人了……當真可笑。”

可這一回,那與他鬥嘴的人卻再沒了聲息。

駭人的沉默長久地持續著。

那人至死都還念著他的獸魂,可他的獸魂卻直至如今都未出現在此處。

“可是你還需要我這個外人收屍。”監兵恨聲道,“你可真不是個東西。”

這話也不知道是在說給誰聽。

衍秋費了好些力氣才聽清楚了監兵說的話。

監兵說,北鬥星城和東澤都不在了。

起初,他還抱著一絲細微的僥幸,問監兵:“不在了是什麽意思?”

監兵看他的目光中似有憐憫,似有嘲諷,可最終歸於一片沉寂,“他們都死了。”

“死了?”衍秋腦袋發懵,隻會愣愣地重複著這兩個字。

他的眼淚比他先一步反應過來,片刻之間淌滿了整個臉頰。

他覺得他隻是睡了一覺,並沒有過去很長的時間,可是一睜眼,卻得知,他所愛的人,與他熟悉的人,都不在這個世上了。

他成了孤身一人。

百年以來,他第一回 感受到這種茫然無措。

他如今在重新修葺過的金秋殿,可這裏看著如此地陌生,根本不是他記憶中的金秋殿。

而金秋殿外的世界,也不再是他記憶中的那個世界。

對於他而言,那個一直支撐在他頭上的天塌了,隻剩下他一人。他隻想找個角落逃竄,可這世間之大,竟是沒有半個可以容他躲藏片刻的地方。

衍秋渾渾噩噩地往金秋殿外走,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也不知道自己要去找誰。

他的頭腦一片混亂,放空自己後隻下意識地朝前走去,不知不覺間來到了金秋殿的殿門處。

最終,他察覺到一股牽引感,越走,越是將他束住,似乎是不想他離開此處。

“你還未發現麽?”監兵毫無感情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你的肉身也不在了。”

衍秋停下腳步,轉過身去看向監兵。

他有些無法理解監兵話語中的意思,他分明記得自己失去意識之前,一切都還好好的。

“你的肉身好歹是我獸魂力量所成,在危急關頭,還能用上一用。”監兵道,“他將你的神魂封在金素劍中,又將你的肉身取走了,隻因為他還要護著北鬥星城。若非時間不夠,你的神魂恐怕也沒有繼續存在的機會。”

衍秋下意識地覺得他這話語有些怪異,然而,他察覺到他自己身上的異常,又意識到監兵說的話並沒有錯。

他下意識地不想去相信監兵的話語,然而他如今的異常卻將殘忍的真相在他眼前血淋淋地揭露出來。

“若是你逐漸修煉,日後活動範圍或許還能大些。”監兵道,聲音聽不出喜怒,“但是,你現在的活動範圍,隻能在這金秋殿之中了。”

衍秋不知道最後監兵什麽時候走的。

金秋殿中空無一人,無時無刻地提醒著他:你現在是一個人了。

可總有一些真相,比他一人的狀況還要紮得他更加難受——在東澤心中,他是不如北鬥星城的。東澤還是犧牲他去拯救整個北鬥星城,然而最終東澤還是失敗了,甚至還搭上了東澤自己。

若是東澤問他,他自然也是願意為北鬥星城的人做點什麽的……但東澤甚至連問都沒有問。

是啊,北鬥星城成千上萬的居民,他區區一人,如何比得過呢?

失去意識之前,他曾說了那麽多低三下氣的話,隻是為了懇求東澤不要拋棄他。可是東澤卻還是拋棄了他。

他是被迫孤身一人的,他被拋棄了。被拋棄的認知甚至比他孤身一人更加刺痛,然而他似乎已經麻木了,再也沒有別的感受。

衍秋後來安靜了下來。

他如監兵所期望的那樣,成日成日地修煉,似乎隻有這樣,才能將那些紛雜的念頭全部拋之腦後。

他的活動範圍逐漸擴大,一開始是隻能在金秋殿附近晃悠,後來慢慢地,他也能逐漸段時間去到附近的城鎮中。

可他每回待得不久,便又逃也似的逃回金秋殿,縮回金素劍中。

金素劍似乎成了他的保護殼,盡管這個保護殼是由東澤親手打造的。

衍秋不得不承認,他見不得那種熱鬧的景象,因為一見到,他便忍不住想起以前東澤經常帶他來到凡人的城鎮間,感受這煙火氣息的熱鬧。

然而現在這分熱鬧,卻足以灼傷他,在他的心頭留下無法愈合的傷疤。

直到後來他學會了喝酒,以前東澤從來不讓他碰酒。

反正現在,東澤早就死了,連搓灰都沒剩下。衍秋甚至憤恨地想,東澤有本事便複活了管他,不然,以前立下的規矩都是白搭。

衍秋從未離開過東澤如此久,久到他一旦閑下來,腦海中便滿是東澤的身影。他每日無休無止的修煉、沉睡,若是兩樣都不想幹了,就開始喝酒。

他在極力減少自己清醒的時間,因為清醒的每刻對他而言都是折磨。

他甚至把酒帶回金秋殿,熏得整個金秋殿中都是酒氣,反正能管他、會管他的人都已經不在了,他多放肆也再不會有人對他多說一句。

有時候他也想過要不要去找他們,可一想到自己是被拋下的,又忽然失了勇氣。

是他們丟下他的,憑什麽要他去追隨他們的腳步?

而他更害怕,即便自己去找了他們,也隻會再被拋棄一次。

畢竟,東澤早已經不要他了。

可是衍秋還是不死心。

他不熟悉陣法,也不會陣法,架不住跟得東澤久了,多少也認識了些布陣的手段。

他在金秋殿中布下幾個陣法,這些陣法恰巧能將那些查探到他氣息的不速之客攔在門外。

這些陣法十分簡單,隻要對陣道稍有了解就能解開。但是再複雜的他也不會了,東澤後來沒有時間教他,也沒能教會他多少。

監兵偶爾會來看他,但是那猶如海麵投入的幾個細小石子,在漫長的時間中,這幾次探望什麽也不是。

監兵同他說外麵的形勢,說如今道修與魔修相安無事。

他隻是翻了個身,道那又與我何幹。

監兵自己的情況並不好,並且還在有意無意地提醒他,該回去了。

衍秋清楚,監兵也是有其他的目的的。

可他不想再聽話了,上一次聽話,也隻是得到了孤身一人的結果。他本覺得這麽過下去很沒有意思,然而他又忽然覺得,不讓監兵如意,便是最大的意思。

距離監兵上一次探望他,或許過了很久,又或許沒有那麽久,他渾渾噩噩,過得不知時光流逝,然後,他忽然聽到金秋殿的門開了。

身著灰袍的少年,小心翼翼地,來到了他的跟前。

作者有話說:

回憶殺完啦!接下來就是劇情線的收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