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睜眼,眼前依舊是一片漆黑,卻比在通道中寬敞出許多。

或者說,此處有點太過寬敞了,足足有一座城池之大,邊緣幾乎融入到了黑暗之中,看不清晰。方才隨著他們一道往下墜落的沙石泥土,被上方的陣法隔絕在外,隻有衍秋與阮尤來到了此處。

對了,阮尤。

衍秋精神一振,猛然想起那個魔修來。他方才在墜落途中生生受了阮尤一掌,好在傷勢並不致命,還能叫他強撐著爬起來。

他環顧四周,發現阮尤早就恢複了意識,卻沒有急著解決他。

阮尤麵向的方向,正是這地下空間的最中心,而那處,正盤腿坐著一人。

他們腳下踩著的靈玉上有無數道陣紋,而那些陣紋蜿蜒延伸,一路指向著那個坐在最中心的人。那人麵無表情,安坐在陣法的最中心,絲毫不受這處詭異的氛圍影響。

那是東澤。

見到東澤的第一刻起,衍秋的心便像是被人猛地攥在了手裏。

他察覺到東澤似乎有些不對勁,然而他卻又說不上來到底是哪裏不對。但此刻來不及讓他細想,因為阮尤正朝著東澤一步一步走去,他不再猶豫,快步上前。

讓阮尤來到了此處是他的失誤,他決計不能叫阮尤再傷到東澤分毫了。

阮尤抬眼看了一圈,同為陣修,他如何會看不出這陣法是作何用,他冷笑一聲,“得來全不費工夫。”

此處正是護佑了人族百年的星鬥大陣,雖不強,卻將大半魔修阻擋在了界河之外——若不是他精通陣道的話,恐怕他也會是被攔在外的一員。

盡管此處都是充沛的靈氣,壓抑著他的修為,叫他在此處舉步維艱,然而這些靈氣短期內都無法奈何他,讓他有足夠的時間行動。更何況,這處無論對於道修還是魔修來說,都是一處不可多得的寶藏。

世間的清濁二氣,本是同根而生,自然也能夠相互轉化。若是使些手段,便能夠將這磅礴的靈氣轉化為魔氣。

這寶藏百年前叫道修發現了去,而此刻,這些道修恐怕沒有能夠再保護它的能力了。

坐在他跟前的人盡管氣息強盛,卻顯然是強弩之末,身體當中的最後一點生機,正在逐漸耗盡。

他可不能袖手旁觀至最後一刻,若是東澤死在這處,不知又會出什麽變故。東澤顯然是在祭陣,祭陣後會發生什麽,不言而喻。

若是真叫此處這靈脈與這星鬥大陣有了脫不開的關係,屆時,魔修若是再想來到人族領地之中,恐怕是難上加難。這道修耗費心血與百年光陰所成的陣法,是魔族輕易無法攻破的,若是今日叫這些人成了,所有魔族隻能被困死在貧瘠的魔域。

而摧毀這個陣法,最為簡單直接的,便是摧毀為這陣法提供力量的來源。

魔氣在阮尤掌心凝聚,掀起一陣細微的風。

此刻的東澤並非沒有察覺到他自己跟前的魔氣波動,可他如今連指尖動一下都難,更別說防守與反擊。他如今就是阮尤手下的待宰羔羊,他與衍秋,都不是阮尤的對手。

遙想百年前的交手,彼時阮尤還在東澤手下毫無還手之力,然而,此刻雙方身份卻調轉了,毫無還手之力的反而成為了東澤。

阮尤自然不會錯過這次難得的機會,將全身大半的魔氣都凝聚在這一擊上,魔氣翻湧著,甚至一度壓過了此處的靈氣。

分神期魔修的全力一擊,即便是再堅固的靈玉,也要在這攻擊之下化為齏粉。

此事本應萬無一失的才是。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他原本能夠將東澤一擊斃命的攻擊,卻被衍秋全數攔下。

白虎巨大的身軀將盤膝而坐的東澤整個兒擋了起來,幾乎密不透風。阮尤沒有半分留情的攻擊落到了白虎身上,頃刻間叫其血肉模糊。

而被白虎懷中的東澤,卻毫發無損。

阮尤未料到,那連靈玉都能輕易擊碎的攻擊,落到這曾經任由他揉捏的白虎身上,竟是未能將這白虎直接撕碎。

盡管白虎承受了攻擊的背上筋骨盡碎,卻無法掩蓋其生生攔住了阮尤的全力一擊的事實。

從白虎口中,溢出一股鮮血,與其粗重的喘息一道,噴灑在他死死護著的東澤身上。

還沒死,阮尤整張臉幾乎都要扭曲了。

他手中再度凝聚魔氣,打算將這二人一並解決時,忽然聽到那個一直神思模糊的人開了口。

“衍秋?”聲音發著抖,罕見地帶了幾分情緒。

東澤的感官原本已經十分模糊了。

看不見、聽不清,嗅不到,唯有最後的一點觸覺,才能勉強讓他強撐著自己的意識,不斷告訴自己到底身在何處。

通向星鬥大陣的通道設了禁製,那禁製雖不會阻止衍秋通過,可他卻不希望衍秋會來到此處,更不希望衍秋會見到此刻的他。於是他稍稍使了些手段,讓衍秋無法靠近這地底的最深處。

若是衍秋回頭,定能發現幾乎不用如何走便能離開那通道……可他在心中苦笑一聲,他心知衍秋不會回頭。

但是等到衍秋能夠來到這處,或許他已經看不到了。

可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自己百年前隨手放過的魔修,竟是第二次傷了衍秋。

他向來做事隻憑心,可這一回,他卻開始憎惡那個當初心軟將這魔修放走的自己。若是百年前,他不講那可笑的惺惺相惜,直接將那個擅闖北鬥星城的魔修殺死,衍秋是不是就不用受傷?

他隻剩下為數不多的知覺,身上僵硬得像塊石頭,可卻依舊能夠察覺到那個一直以來都極為熟悉的懷抱,帶著熾熱的溫度,將他包裹得密不透風。

抱著他的身體是熱的,噴灑在他身上的呼吸是熱的,落在他身上的血也是熱的。

無邊的恐懼幾乎要將東澤整個兒淹沒,他顫抖著聲音呼喚衍秋,卻始終沒有回音。

緊接著,他察覺那個罩在自己身上的身軀猛地顫抖了一下,似乎是在劇烈地咳嗽,更多溫熱的鮮血落在他身上,他本已經聞不到氣味,可眼下也開始隱隱約約聞到些許的血腥氣息。

衍秋一定是流了很多血,以至於叫他都能嗅到這血腥。

他的心髒登時抽痛起來。衍秋從小到大總是被他寵著,被城中的居民寵著,幾乎沒有受過多大的傷,更沒吃過多少苦,蘇長觀總笑他說衍秋就是他嬌慣著長大的。

可若是有得選擇……他寧願一直嬌慣著衍秋,叫衍秋一直都是那隻無憂無慮的小白虎。

他不再猶豫,將身體中的最後一絲靈力注入到身下這個大陣中,登時,得到大股靈力注入的陣法登時亮了起來。

東澤忽然意識到,祭陣的進程本就是由他掌控在手中,他之所以遲遲不將靈力全數注入這陣法,可能是他自己也未意識到,他在等衍秋。盡管他不希望被衍秋見到自己這般模樣,可他自私地想在離開之前,最後再見一次衍秋。

阮尤倉促之間發出的第二擊,被一股靈力輕而易舉地擋去。察覺到那股來勢洶洶的靈力,他忽然意識到,他已經拿那兩個在陣法中心的人毫無辦法了。

他在這處本就被處處壓製,魔氣凝聚也比在外麵緩慢許多。加之這處的靈力暴動起來,叫他手中凝聚的魔氣被這狂暴起來的靈力旋風刮散了。

他意識到不妙,低頭望去,卻見地上原本繪成的陣紋忽然像是有生命一般,緩緩流動起來,仿佛是不懷好意的遊蛇。

這處靈氣越來越盛,阮尤心知自己已經失去了機會,不再戀戰,轉身朝著地麵之上逃去。

即使將這靈玉脫離陣法的辦法再難,他也有信心完成,可若是將自己搭在這裏了,那便是完了。他絲毫不懷疑,東澤在完成祭陣後,東澤會毫不猶豫地取他性命。

正如他方才意圖取那二人性命一般。

東澤察覺到阮尤逃走,他沒有去追,也沒有費力去試圖留下阮尤。阮尤熟知陣法,即便是在這星鬥大陣上,他要殺阮尤也得耗一番功夫……他不知道,自己剩下的那點兒時間能不能支撐得起自己這麽做。

他眼下還有著更重要的事情。

耳邊傳來斷斷續續的嘈雜聲音,起初他還聽不清,而後凝神聽了半晌,才斷斷續續地聽出了“對不起”三字。

他愣了一下,不知衍秋為何要道歉。

“對不起……我當時若是沒有負氣,追著你出去了,同你一起出去,你是不是就不會這樣了……”衍秋斷斷續續說著,最後變成克製不住的嗚咽,“你不能死,你不能丟下我……”

可如今,東澤就連想開口安慰他也難。他渾身上下都如同無知無覺的石頭一般,無法動彈分毫。

他正在緩慢地融入這星鬥大陣,因此才能叫這星鬥大陣供他驅使。而他,不過是準備重新回歸到他的原身當中,恢複到最初的那般狀態,不生不死,無知無覺,無愛無恨。

我不會丟下你。他在心中對衍秋承諾著,而被承諾的另一方卻沒有半分知覺。

衍秋的聲音逐漸低了下去,再無聲息。

東澤閉上眼,悄然驅動著靈力,將衍秋整個兒包裹。

師父們的遺命,對於他來說是一個必死的結局。這星鬥大陣本就刻在他原身上,即便他能夠逃離師父們的死咒,卻還是無法逃脫這既定的命運。他作為被人族發現的玉髓之靈,從一開始,他就被安排上了為人族犧牲的宿命。

本來,他該無牽無掛,平靜地走向被安排好的結局。而他卻生出了貪欲,長出了執念,有了想要留在這世間的自私想法。

他雖為天地所孕育,卻在死後不被天道所容。他死後,魂飛魄散,就連轉世或是再尋軀殼的機會都不存。

而在迷茫過無數個日夜後,他隻尋到了他唯一的生路,那便是碎魂重鑄。將神魂撕碎,逃脫天道的掣肘,叫天道誤以為他是尋常的魂魄,這般才能奪得一線生機。

而古往今來,選擇這條路的人本就寥寥,更無人道出這其中後果,卻是他放手一搏的唯一生路。

因此他也不知道自己將會麵臨怎樣的結局,更不敢輕易許諾。

人力有限,他實在招架不住那麽多的變數。而越是為未來打算,他便越是覺得他所能想到的太少,生怕自己的計劃會有錯漏。

衍秋來到這處尋他已是他計劃之外,雖然他未曾想過衍秋會來到此處,可是,這變化似乎是朝著好的方向發展的。

衍秋傷勢過重,已經失去了意識,而正是趁著這個機會,他才能向著衍秋下手。

神魂與肉體剝離,當要經受碎骨錐心之痛,那種疼痛,若是人在清醒時承受,怕是要被那駭人的疼痛逼瘋。

直到那疼痛在他身上蔓延開來,他才發現,碎骨錐心之痛,怎麽比得過他心頭的不舍與不忍相互撕扯帶來的痛楚。

而他卻慶幸衍秋不必經受這種苦楚,因為這痛苦將會由他全盤接受,就當是他為衍秋做的最後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