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畢竟是玉髓成靈,你我雖能按照人的禮義廉恥去教育,可他終歸是同人不一樣的。”

“不正是因為這是由我們教育出來的,才更可信麽?為何你總是覺得他會有二心?”

“如今他見識尚淺,我們說什麽便是什麽,可他不是人,如今他也隻是全盤接收,卻並不是發自內心地認同,更不可能永遠與我們站在同一條戰線上。”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道理你們難道還不懂麽?當初不乏有人妄想著與魔族交好的,但是他們的結果又是什麽?人族與魔族天生對立,這是天道!”

“他又不是魔族,為何總要這般看待他?”

“別忘了清濁二氣之間本就能相互轉化,天地製衡之道豈是你我能夠隨意撼動的!”

“若真是全由天道說了算,那你我在此處豈不是在做無用功?”

“他終歸是天地所生,隻是因為他恰巧出現在了道修的地界中,因此才會成了靈玉之中的玉髓之靈。可若是他生在魔域,就理所當然地成為了魔玉的玉髓之靈。若有一日,他落到了魔修手中,恐怕不會永遠向著人族。”

“說得也是,清氣與濁氣尚且能轉化,若是魔修知曉了轉化的手段,他日,東澤落到了他們手中,反倒會成為指向人族的劍。”

“這把劍,既然是我們發現的,自然需要握在人族手中……否則,我寧可毀了這劍,也不能叫他做出半點違背人族意願的事來。”

“死咒必須下。若是日後我們都不在了,他安穩按照我們的安排行進,那是最好。可若是他生出異心,便由死咒接替我們,指引他走下去。”

“師兄,你我好歹教養他如此之久,你連一條生路都不願留給他麽?”

“……這是他的命。”

他的命。

卻從不在他自己的掌控之中。

東澤想笑,卻笑不出來,他用力眨了眨眼,卻發現太過幹澀的眼睛擠不出半點淚水。

師父們說得沒錯,他終歸不是人,饒是他努力學了百年,在這百年間偶爾也會生出自己是個人的錯覺,然而,他永遠也無法成為人族。

在這死咒給予了他一次終身難忘的警告後,他終於想起來了這麽一段過往。

那七人的爭執,終歸還是在發現了他的那一刻停了下來。

他們在他身上下了死咒,又抹去了這段記憶,隨後裝作若無其事那般,與他在一片偽裝出來的其樂融融中,走向結束。

而隻有開陽一人,似乎是良心不安,曾似是而非地問過他,可會恨?

恨嗎?或許是會恨的,可時間已然過去了百年,即便是恨,也維持不了如此長久。

但是他想起了最終,那七人一聲不吭地去祭陣。原本在他們的計劃中,率先祭陣的,應當是他。可到了那最後的關頭,或許是良心發現,他們率先走向了那個既定的結局。

他們對他狠,對自己也同樣狠。這叫他在此時即便想起了這段塵封的記憶後,卻對他們一點也恨不起來。

他們對他或許算得上是仁至義盡了,他們予他這百年光陰,叫他苟延殘喘,去看這孤寂人間。

“你醒了?”衍秋夾雜著幾分驚喜的聲音打斷了東澤的思緒,見到東澤醒來,衍秋連忙快步靠近,“感覺怎麽樣?”

東澤偏過頭去看著焦急的衍秋,沒有出聲,他久久地看著衍秋,又在衍秋麵露疑惑時移開了目光。

心裏忽然想是尋到了一絲慰籍,至少衍秋是真心實意地掛念著自己的。

他忽然覺得有些好笑,自己全心全意掛念著的星鬥大陣,竟是被人規劃好的、他至死都需要完成的夙願、是他必須走向的終點。他從始至終都被人視作一個物件,而人從不需要詢問物件的意見。

他以為自己記掛星鬥大陣是因為受了師父們的教養,卻不知他們根本不信他,甚至還留了後手。北鬥星城與星鬥大陣不過是為他鋪好路的、獨屬於他的陷阱,無論他願還是不願,終歸也得往這陷阱之中跳。

見他開始走神,衍秋又小聲喚道:“東澤?”

“我無事。”東澤搖了搖頭。

衍秋聞言,卻又紅了眼眶,“你每回都同我說你沒事,可你哪回是沒事的?”

東澤一愣,隨後有些訕訕道:“這回是真的沒事了。”

隨後,又覺得這般回答似乎太過敷衍,又連忙補充道:“現在沒有感覺到不舒服。”

聽見這話,衍秋才像是放心了些,神色放鬆了些許。

忽然,東澤麵色一變,“我睡了多久?”

衍秋想了想,道:“到今日已經是第三天了。”

東澤麵色一變,他先前所布置的陣法,還差最後一點。他一下停了三天,隻怕先前所布下的也失了作用。

想到這裏,他不敢繼續躺著了,連忙起身。

一旁的衍秋有些莫名,連忙拉住他問道:“你這才剛醒,這又是在做什麽。”

東澤搖了搖頭,“你不必管我,我有非做不可的事。”

又不讓他知道了。

衍秋心頭氣悶,卻又不敢多說什麽,隻得道:“那我同你一起去。”

沒料到,他卻再次遭到了拒絕,“不必,你在家裏等我回來。”

衍秋剛想說幾句什麽,卻見到東澤變了臉色,“衍秋,多餘的事,你不要再問了。”

這陣法唯有連衍秋也不知曉,才能確保足夠萬無一失。因此他擺出了一幅冷臉,將衍秋勸退了。

話已經如此重了,再問便是他不識好歹。衍秋有些委屈,沒弄明白為何這人醒來後便翻臉了。

衍秋不敢直接忤逆他,隻咬了咬牙,目送著東澤踉蹌著離去。

這人才剛醒一會兒,便急著前往。也不知到底是什麽事如此緊急,竟是連他自己的身體都不顧了。

見到東澤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中,衍秋還是有些不甘心。可跟上的話肯定會被東澤發現,屆時又免不了一場爭吵。

於是為了弄懂東澤到底在做什麽,衍秋轉而看向了書桌下的抽屜。

那日他回到這處時,便見到了東澤偷偷攔著他,用身子遮擋他的視線,不叫他看到桌麵上的東西。後來,東澤更是將東西偷偷藏到這個抽屜中去了。

上一回他發現那些稿紙,也是在這抽屜當中發現的。

他這些天來一直忙著照顧東澤,將此處忘記了,還沒來得及打開此處查看。

方才看著東澤的背影時,才想起來這一茬。

東澤到底有什麽在瞞著他?

他伸手,想要拉開那抽屜。可原本輕輕一拉便能拉開的抽屜,卻變得不動如山。

他愣了一下,放出些許的靈力試探,忽然察覺其上有一個陣法。

這陣法將這抽屜牢牢鎖死,若非陣法的主人來到,恐怕是無法打開這個陣法的。

東澤在防著他。

東澤不知為何,感覺近日來與衍秋的關係莫名了許多。

衍秋再不主動拉著他說話,也沒有親近他,反倒是疏離了許多。

東澤原以為是衍秋的熱情消退了。原本他便覺得衍秋對他的喜歡,多半是少年衝動、一時興起,可真的意識到衍秋的冷淡後,他卻忽然開始有些不習慣。

往常他都習慣了與衍秋一道入睡,衍秋化出毛茸茸的獸形,將他圈在其中。這百年以來,他二人之間一貫如此。

可如今衍秋寧可化出獸形睡在院子裏,也不願意與他共處一室。衍秋仗著自己獸形不懼嚴寒,如今連屋都不回了,他就連開口勸,也沒有一個合適的理由。

說自己希望衍秋回來麽?可這又是用著什麽身份提出這個要求的?

衍秋跟著他的時間已經夠久了,若是換作常人,早該獨立了,衍秋這麽做才是對的。

如今發生的變化,隻不過是衍秋在嚐試著脫離他,這是衍秋成長的必經之路,而他不應該有如此大的反應。

東澤意識到,不適應這種變化的隻有自己。他不再嚐試著挽回二人的關係,也不再期望著能夠回到以前那般相處。

衍秋長大了,他該習慣這一點的。

起初,他在**翻來覆去許久也未能入眠,後來,在午夜夢回間,他發現他還是擺脫不了與衍秋同眠的習慣。每回夜間醒來,他都會因為寒風,格外地懷念衍秋溫暖的皮毛。

這本不該有的。修士有修為傍身,他本應不懼寒暑,這等天氣,根本不該叫他輾轉反側。可他後來忽然意識到,這是自己這百年以來養成的習慣,在短短的幾日內,他根本改不過來。

他不由得下意識轉頭看向窗外,想尋找衍秋的身影。

這院中的布置與往常並沒有什麽兩樣,平日裏衍秋也不愛在院子裏待著,更多的都是跟在他身後。可如今再看這院子,不知為何感覺院中空****的,沒有半點生氣。

不知衍秋是否習慣了這般與他分開?東澤失落地收回視線,不由得開始胡思亂想,可想來想去,腦海中也唯有關於衍秋的一點一滴。

此時他才驚覺,衍秋早已在他的生活中成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作者有話說:

衍秋:玩的就是一手欲擒故縱(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