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已經臨近年底,天氣開始冷起來,可街上仍是十分熱鬧。人們裹上了厚厚的衣服,一同期待著即將到來的春節。

二人已經許久未去過附近的城鎮中遊玩了,東澤見到這般鬆快的氣氛,隻覺心頭久久地壓著的巨石似乎也鬆了些許。

他不願多想那些叫他頭疼不快的事,左右看了一圈,又回過頭去,問道:“衍秋可要吃些什麽?我見那邊的羊肉湯似乎還不錯。”

衍秋往常十分喜歡這般熱鬧的氛圍,每回到了這街上,總會衝在他前頭,然而今日卻不知怎麽了,從二人離家開始,便一直沒精打采的,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往日裏,用不著他開口,衍秋早就興衝衝拉著他往自己看好的攤位去了,從來都輪不到他來主動詢問。

今日這是怎麽了?

東澤心中奇怪,一連叫了衍秋好幾回,衍秋才忽然像是被驚醒一般,猛地抬起頭來,“……啊,你方才說什麽?”

“我們去嚐嚐那邊的羊肉湯?”東澤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個攤位,他知道衍秋一向喜歡這些肉做的吃食,因此也知曉這個提議應當不會引起衍秋的反感。

“……好。”衍秋沒往那小攤的方向看一眼,便悶悶地點了點頭,似乎並沒有太大的熱情,叫東澤覺得有些奇怪。

二人各懷心事,仍是走到那個小攤上坐下了。

衍秋的心思不在吃上,東澤看出他神遊天外,也不急著出聲提醒,兀自去尋了這小攤的老板,“老板,給我來兩碗羊肉湯,一碗正常的,一碗不要放香料,對,胡椒也不放。”

那老板還覺得奇怪,“小哥,一點都不放呢?這羊肉不放料,那膻味可不好聞。”

便聽東澤笑道:“不必放了,他就怕那些香料味道。”

衍秋聽到東澤的囑咐,微微一愣。

東澤對他的喜好向來記得清楚,與東澤同桌吃飯,他哪個菜少夾幾筷子都能被注意到,就算是一整碟他都不喜歡的素炒——他攏共隻夾了不到十筷子,東澤也能看出他最討厭裏麵的木耳。

畢竟東澤自撿到他之後,便開始學著怎麽照顧小時候的他,那照顧堪稱無微不至。而在照顧人這塊,東澤也從一開始的一竅不通,逐漸成長到現在,隻是看他神色變化,便能準確猜出他心中所想。

東澤對他不可謂不用心。

衍秋不由得開始反思,自己方才的情緒怕是被東澤看出了端倪,隻不過東澤照顧著他的心情,才未直接問出來。他連忙收斂了些神色,在東澤回來坐在他對麵的時候,報以笑臉。

可衍秋心中也還是止不住地嘀咕。

他從不知道東澤對他這般好,又是為了什麽。他小時候沒什麽記性,後來大了些,才斷斷續續地從城中的老人們口中得知,他小時候差點被魔修弄死,是東澤救了他。

不但救他,還是選擇自傷的法子來救他。以至於東澤東澤經曆了很長一段時間,才逐漸恢複元氣。

經城中老人提醒,他也對那段時間開始有了些隱隱約約的印象,想起東澤那時候就連麵色都蒼白了許多,甚至因此雙目失明了一段時間。雖然對於東澤那等修為的人來說,失明並算不得什麽大事,然而他也知道,修為到了東澤那般地步,一般的傷害輕易傷他不得,能夠叫東澤受到如此大影響,這也是證明東澤的付出遠比一般人所想的要大。

然而衍秋也清楚,若是當初受傷的是北鬥星城的任何一人,恐怕東澤也會毫不猶豫地救人。

所以,隻是因為他當時是在北鬥星城,東澤才會如此對他麽?

衍秋心中有些搖擺不定,似乎是他的不安叫東澤察覺到了,東澤伸手在他的頭上輕輕按了按,以作安撫。

時至今年,衍秋已有百歲,也不再是彼時那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孩。他清楚這般親昵的動作,若是二人皆是人形,其實是不該做的。唯有他化出獸形,東澤才會這般摸他的頭頂。

隻是往時還能安然受之,眼下坐立難安罷了。

如今東澤對他的教導也未停下,他也逐漸明了事理,知曉邊界,可東澤自己卻偶爾會做出這種叫他感覺到異常的動作來。

分明是東澤同他道,如今他化出人身,今時不同往日,不該用仍是獸形時的那標準來行事。可偏偏又是東澤自己,輕而易舉地將原本劃定的界限給突破了。

這一時讓他有些迷茫,頂著頭頂的手,抬頭望向東澤。

恰好便對上了東澤同時望向他的目光。

東澤的目光一如往常那般溫和,看向他的時候蘊著幾分笑意。

“怎麽了嗎?”東澤輕聲問道,“今日出來,你的興致似乎都沒有以往高。”

仍是如往常那般挑不出毛病的體貼入微。

可越是這般,方才在東澤桌上見到的東西便越是如巨石一般,壓在他胸口。

衍秋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他會被這麽幾張輕飄飄的紙壓得喘不過氣。

在二人沉默間,那老板已經盛好了熱氣騰騰的羊肉湯,端過來放在他二人麵前。

東澤輕聲同那老板道了謝,付過錢,將兩碗羊肉湯放好,才又將目光投向他。

東澤對凡人一向沒有尋常修士那般的高高在上,反倒是輕聲細語的。應當說,東澤對誰向來都是極為溫和的,他重情義,守諾言,就連江極那般的魔修,也因為當初江極幫過北鬥星城,因此對江極的存在睜隻眼閉隻眼,也並沒有趕盡殺絕。

東澤很好,他待誰都是那麽好,包括對衍秋。喓邀曜

衍秋心想,東澤隻是待所有人都好,他也是那所有人當中的一員,東澤待自己好,與待尋常人都是一樣的,並沒有什麽特別之處。

可他卻偏偏陷進了東澤的這種好之中,不知不覺地喜歡上這個人,盡管知曉東澤這般待他,並不是因為他是衍秋。

東澤對所有人都事一視同仁。但是東澤對於他來說,是唯一的、特殊的。

可他卻從不敢奢望自己在東澤心中,也能占據獨特的地位。即便有,也不會是他所奢望的那個身份。

蘇長觀初初知曉他想法時,也有些不確定,反複問了他好幾回,帶了些擔憂:“你不會是因為隻跟他一個人相處過這麽長的一段時間,所以才喜歡他的吧?習慣和喜歡是不一樣的。”

“有這部分的影響,”衍秋小聲道,“但是就是我跟他在一起久了,才會見到他的好,才會真的喜歡他這個人。”

“我看他對誰都是這麽老媽子……”見到衍秋不善的目光,蘇長觀連忙改口,“不過他對人是確實好,挺上心。”

然後蘇長觀想起了當初那隻衍秋能打碎,他卻不能打碎的杯子,在心中呸了一聲。在他眼裏,衍秋多少有點得了便宜還來賣乖了。

“但是我怕他是因為每天與我生活在一起,才對我好。”衍秋歎了口氣。

蘇長觀撇了撇嘴,似乎是想反駁什麽,可他忽然卻又像是想起了什麽一樣,道:“其實這麽說也沒錯,都說日久生情……就好比我和我師姐,我有時候,總會害怕,正是因為我總纏著她,她為了遷就我才沒有和別的修士過多接觸,這才同意與我在一起……”

最後,他又歎了一口氣,“咱倆的患得患失都是一樣的。”

衍秋有些嫌棄,“別把我跟你放在一起比。”

蘇長觀差點沒跳起來,“好啊,我開導你還要被你嫌棄,下回你可別問我了!”

情感這事兒,碰過幾回壁,衍秋現在也明白了,問誰都沒用,還得看眼前這人。

東澤見他久久不回答,輕輕地“嗯?”了一聲,權當詢問。

“沒什麽,”衍秋輕聲道,他伸手拂開東澤壓在他頭頂的手,心中唾棄著開始留戀東澤手心的自己,“我隻是在想回去以後該要如何罷了。”

東澤還以為他說的是北鬥星城,“你放心,北鬥星城那邊基本已經沒有什麽外來的修士了,我們即便回去,也不會引起別人注意。”

說著,他嗅過那碗沒有放香料的羊肉湯,這才放心地將那個大瓷碗推到衍秋跟前,“好了,這碗沒有放香料,你嚐嚐看?小心燙。”

衍秋心中一緊,不自覺摩挲了一下方才觸碰過東澤手腕的指尖,輕聲應道:“好。”

看出衍秋應當是沒有興致再多逛,東澤便不再拖延,給玲玲選好禮物後,二人便打道回府。

山風有些刺骨,落在二人身上,帶來一陣涼意。冬季之初,就連零星的蟲鳴也不再有,隻聽見風吹過樹梢,刮下殘存的葉片,剩下無盡的蕭瑟。

二人一路無話,沉默地聽了一路的葉落。

起初,東澤還奇怪今日衍秋的反常,可待到東澤推開竹屋的門後,便瞬間明白了今夜衍秋異常的來源。

竹屋不大,若非擺放了屏風,幾乎一眼便能望盡。

而窗邊的桌上,原本被東澤收好的手稿,被不知何人翻了出來,淩亂地鋪放在桌上,其上的字跡一覽無遺,無處可藏。

翻出這稿紙的人並沒有收拾,而是將其保持著剛被翻出來的狀態。

這處竹屋雖看著平平無奇,然而卻被東澤布置了陣法,就連蘇長觀到來,進到這竹屋,都會觸發禁製,叫東澤在第一時間清楚竹屋之中的動向。

而唯二不會觸發禁製的人,一個是東澤,另一個……則是衍秋。

先前,衍秋提出給玲玲買賀禮時的不自在,下山時遺漏了向來貼身的靈劍要回去取,在羊肉攤前那異常的沉默,一切都有了指向。

東澤重重地呼出一口氣,聲音之中不自覺開始有些顫抖,“衍秋,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

他回過頭去,卻見到衍秋目光沉沉,死死地盯著他,沒有一點被撞破的心虛。

衍秋的眼眶似乎有些紅了,卻半點也沒有避開東澤的視線,“我當然知道,但是你呢?若是我今日沒有發現,你是不是想等你死了之後才叫我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