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秋是故意的。

對上衍秋那雙通紅的眼,東澤一下子明白過來。衍秋分明可以將這稿紙複位,衍秋對他的習慣熟悉得很,分明就可以按照他的習慣一點不差地將稿紙放回去。而照他對衍秋的信任來說,他根本不會察覺衍秋動過他的東西。

可是衍秋卻偏偏沒有這麽做。相反,衍秋大張旗鼓地留著這一桌淩亂的稿紙,擺明了就是要告訴他,他知道了。

這是衍秋在逼著他麵對,又逼著他坦白。衍秋定是平日裏就察覺到了他的破綻,在今日尋到機會後,便迅速查清楚了他這些日子以來一直在憂心的事。

衍秋是天生的獵手,向來擅長潛伏,等獵物放鬆警惕後再一擊斃命,此回更是直擊要害,將他逼到了死路中。

隻怪他這些日子以來被耗去了太多的心神,忘記了自己身邊一直注意著他的衍秋。也怪他對於衍秋太過信任,竟是失了該有的防備之心。

眼下還哪裏輪得到東澤質問衍秋為什麽要偷看,倒是直接成了衍秋質問他。

二人之間的身份被調轉,他如今還有何底氣去質問衍秋。

東澤閉了閉眼,心知自己是逃不過了。

他還未想好日後該要如何與衍秋交代,因而此刻也是啞口無言。

衍秋抬眼望著一言不發的東澤,連那雙銀色的眼也逐漸染上了紅,眼眶中似有水光在凝聚,“你要丟下我了,還不允許我知道嗎?”

衍秋畢竟也在北鬥星城生活了這麽些年,往事也從旁人口中聽了不少。更何況,東澤也未在他麵前刻意隱瞞那七個師父的事,因此他一直以來都知曉,東澤曾經有過七位師父,隻是他們因為一些變故離去了。

利用北鬥星城居民口中那破碎的信息,衍秋拚湊出了一個模糊的過往。那便是,那七位師父皆是因祭陣而死。

而東澤如今考慮的以身作陣,恐怕隻會落得和他的師父們同樣的結局。

城中居民也曾說過,那七人修為十分了得,幾乎無敵手。他們將所有來犯者都一一驅逐,叫北鬥星城一度叫人望而卻步。

是何等厲害的陣法,竟需要七位修為頂尖的大能前卜後繼,以生命填充這個陣法?

甚至,這陣法在吞噬七位大能後的百年,還如此貪得無厭,需要東澤以身祭陣?

衍秋雖對陣法一道不甚熟悉,可畢竟東澤精於此道,且並未藏私,多年的耳濡目染之下,他多少也是清楚一些陣道的常識的。

以身作陣,無非便是兩條路子,一是以自己作為陣眼,充當激發陣法之用,二是將自己作為陣法的載體,既陣盤。

往常若是要用什麽作為陣眼或是陣盤,也多是用些死物,極少有人會用活物作為陣眼的,更未聽說多少人直接用自己作為陣眼的。

可衍秋清楚,東澤的體質與常人有些許的不同。東澤不像旁人那般需要事先繪好的陣盤,或是借助什麽材質上好的陣盤作陣。東澤可以在瞬息之間,用靈力凝聚陣紋,用他自己作為陣盤。

這般做法聽著簡單,可除卻東澤,世上沒有第二人能夠做到他這般輕而易舉。陣盤通常都需要承載極高的反噬,對靈力的消耗也極為恐怖,若是常人學著東澤這般做法,恐怕不多時便在反噬下靈力枯竭而亡了。

衍秋從未見過東澤使用陣盤,想來這與東澤的特殊體質有關。

而這特殊的體質,偏偏成為了非東澤不可的原因。

這簡直就是……玩命。

以自身作為陣盤的人,從此與陣法融為一體,陣在人在,陣亡人亡。一旦成陣,那人便與這陣法綁死了,除非身死,否則再也無法與這陣法分開。

這便意味著,他會與東澤分開,甚至需要麵對東澤離他而去的結局。

他在這世間百年,從未預想過會有這麽一天。他才剛明白自己的心意不久,甚至這份心意,還未能訴諸於口,告訴他麵前的這個人。

衍秋定了定神,便見到東澤垂首,在那書桌前坐下了。

東澤朝他招了招手,示意衍秋坐過去。

衍秋思慮半晌,終是在東澤跟前坐下了。

“這事情我不知道該如何與你說起。”東澤開口,便先歎了口氣,“真要算起來,還需要從我師父他們說起。”

北鬥星城之所以有七座城,便是因為最初的城主一共有七位。

誰也不知他們七人自何處而來,隻知他們七人是師從同一人,分別以北鬥七星之名作為道號。

除卻他們當中年紀最大的天樞尚有一位遠房後輩外,這幾人在世上再無親朋。

他們在道修地界上奔波,建立共四七二十八城,對應著天上的二十八星宿,再建立五座主城,分別劃分東方青龍域、西方白虎域、北方玄武域與南方朱雀域,各個主城統禦著身處其域中的七城,又由勾陳城統禦著其餘四座主城。

自此,天上星鬥蘊天下靈力,五位域主應運而生,由他們分別管轄著對應的地域。

天上分星,地上分野。以此催生以天地為憑的陣法,以此陣護佑人族安居樂業,再不受那魔氣侵蝕之擾,也不必受魔族侵襲之苦。

然而,他們很快又發現,光是以城池為陣,催生而出的陣法之力尚且薄弱,雖能阻攔魔氣侵蝕,然而那無休無止跨境而來的魔修卻是需要五位域主親自解決。

五位域主不堪其擾、分身乏術,也逐漸因為那不停歇的侵擾而大傷元氣。尤其是西方白虎域的域主監兵,作為與魔域接壤麵積最大的域,白虎域承受了最多的魔修入侵。

萬幸白虎域域主監兵在五位域主之中最為善戰,因而才頂住了大部分的襲擊,除卻這些防不勝防的侵擾外,人魔二族百年以來算是相安無事。

東澤說到此處,眼神黯淡了一瞬,他張了張嘴,停頓了一下,又繼續說了下去。

隻靠這五位域主畢竟也不是長久之計,於是七人算出道修地界上靈氣最為充裕之地,尋到其下的靈脈。

這靈脈乃是星鬥大陣之下靈氣最為充裕之處,又受了星鬥大陣的庇佑,因此靈氣充裕程度超乎尋常。

這靈脈與星鬥大陣相輔相成,愈來愈強。

靈脈乃是指靈氣匯聚之地,而靈氣匯聚之處,久而久之這濃鬱的靈氣又能形成靈石,最後若是此處靈氣濃度不減,甚至最終會凝聚出靈玉。

而這處得天獨厚的靈脈,不但凝聚成了一塊巨大的靈玉,甚至還從這靈玉之中生出了玉髓。

普通的礦脈中,也有少量的玉礦能生出玉髓,然而那已經是萬中無一的特例。

因此這處生出玉髓的靈脈,被那七人發現的時候,饒是那見多識廣的七人,也驚歎不已。

玉中難生髓,靈玉更是難上加難。這靈玉之髓在此時生出,恐怕是天地為他們所衍生出的轉機。

然而這玉髓在這個節骨眼上被這七人發現,隻能感慨是時也命也。

這集了天地靈氣而孕育而出的、此世間空前絕後、僅此一個的玉髓,既然承了天地的靈氣哺育,那麽,自然也需要回饋天地。

隻是後來他們發現,這玉髓之中,竟是生了靈。

這一下叫這七人亂了陣腳,他們原本隻是將這玉髓視作死物,可誰成想,這玉髓竟能成靈。

要知曉,這世間自有製衡之道,越是天生強悍的存在,便越難延續血脈,開智更是難上加難。譬如龍、鳳二族,一對夫妻可能至死都未能誕下一子,更別說他們的後代,若是不能開智,甚至連原本保護他們的蛋殼都無法打開,連這個世間也無法多看一眼。

這靈玉之中生出玉髓,便是鳳毛麟角,這玉髓成靈更是空前絕後,實乃巧合之中的巧合。

誠然,這玉髓之中的靈有著常人所不能企及的力量,然而,這玉髓之靈太過珍貴,叫他們不敢輕易決斷它的未來。

在他們猶豫之際,這玉髓之中靈趨近於成熟,他們再也不能輕易抹殺這個自靈玉之中孕育出來的靈。

於是他們最終決定留下這玉髓之靈,並將玉髓之靈視作常人一般教養。

“這個玉髓之靈,便是你罷。”東澤未刻意隱瞞,雖然未指明,衍秋幾乎毫不費力地便猜了出來。

東澤微微頷首,算是應了他的話。

“他們尋到我的時候晨光熹微,正是春初,萬物蓬勃之時。他們看著東方的晨光,為我起名為‘東澤’。”東澤淡淡地道,聲音中沒有半分起伏,“他們同我說:‘東澤,你是此世間,唯一的希望。’”

短短的一句話,卻有著將人壓垮的重量,而這本不該屬於獨一人的重量,卻完完整整地壓在了東澤肩上。衍秋抬頭看著眼前這個甚至稱得上是單薄的身影,鼻子沒來由地一酸。

可他還是接著往下問了:“後來呢?”

雖然他隱約知曉一些那七人後來的結局,然而他還是想聽東澤說。他想知道,東澤是怎麽看待這件事的,又想貼近些當年經曆了這些變故的東澤。

“我開智的時間比你長得多,百年開智,他們走時我不過堪堪開智十餘年。”東澤輕聲道,“他們原本是將我作為祭陣的材料留著的,可不知為何,他們最後卻改變了主意,在魔潮再度襲來的時候,他們選擇自己祭陣。”

“那日,他們將我帶到星鬥大陣跟前,叫我看著他們祭陣。他們要我永遠記得他們,也要我記得他們的理想,記得他們是為何而死。”東澤再度提起往事時,語氣淡淡的,像是在說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非刻骨銘心的記憶,“他們臨走時,同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便是‘你應當能走得比我們更遠,能做得比我們更好。’”

沒有一句提起星鬥大陣,卻從頭至尾都是星鬥大陣。

可東澤不曾對衍秋說的卻是,正是因為如此,師父們的遺命,是東澤無論如何都要完成的事。

從此,東澤失去了自己的七位師父。

師父們成了星鬥,高懸於九天。

而他依舊是那個地脈之中孕育出來的靈,孤身一人,舉目無親,自此獨步於人間。

“他們給過我家,他們走的時候也並沒有將這個家帶走。”東澤道,“可那是他們帶給我的家,沒有了他們,我覺得這個家和以前不同了。所以後來我不敢回去,生怕一回去就意識到自己是一個人。”

城中的居民畢竟還是有自己的生活的,雖然他們都與東澤十分和善,然而畢竟他們還有自己的家人,他越是回去,越是察覺到自己的格格不入。

所以他雲遊百年,漫無目的,直到碰上了衍秋。

東澤的目光轉向了衍秋,神色有一瞬的柔和,似乎仍有未盡之言。

可說出口的卻是:“該睡覺了。”

衍秋一時間還未能消化這個橫跨了百年光陰的故事,這過往實在是太過震撼與沉重,叫他心中餘下的滿是對東澤的心疼。

思緒繞得太遠,他一時間有些沒想起來,自己最初質問東澤的到底是什麽問題。

東澤似乎是回答了,可又似乎是沒有正麵回答。

衍秋搖了搖頭,將紛亂的思緒甩出腦袋。今日情緒大起大落,他精神消耗得厲害,確實有些累了。

他化出原身,正是東澤最喜歡的獸身。隨後又將身體盤成一個圈,將東澤圈在自己身體形成的圍牆間。

也就隻有他化出獸形的時候,他們二人才能這般親近。

夜裏很靜,就連風吹起來的動靜也是輕輕的,一直未合上眼的東澤忽然伸手,輕輕按上了衍秋的腦袋。

白虎額前那個玄異的圖案被他按在掌心下,看起來與尋常的白虎無異,失了幾分神秘,仿佛這樣就能叫他暫且忘卻衍秋的另一重身份。

衍秋對他的動作無知無覺,仍舊在沉沉地睡著。

東澤輕歎一聲,麵上的神色與其說是笑,卻更像是在哭。

“衍秋,”他輕聲說著,絲毫不在意自己傾訴的對象沒有半分回應,“你是我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