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澤第一回 見到衍秋的時候,還是在白虎域。

那時候他剛把白虎域中亂竄的魔修清理了大半,便忽然遇到了孤獨無依的衍秋。

白色的幼獸蜷縮在水塘邊上,半個身子都浸入了水中。沿岸的蘆葦生得茂密,掩去了它的身影,蘆葦的花絮又落了一地,將他白色的皮毛隱藏在其中,若是不仔細看,恐怕走到跟前了也無法發現他的存在。

好在如今天氣還未冷下來,這小家夥盡管浸在水中,也不至於被凍到。

小東西即便有半個身子都浸在水中,卻也沒有哀嚎掙紮,甚至多餘的動靜也不見半分。若非東澤為了追蹤魔修,向四處施放神識各處探尋,他也無法輕易發現這隻藏在角落的幼獸。

東澤警惕地將四周打量一番,此地魔氣很弱,想來那逃竄的魔修並沒有在此處停留多久。隻是附近也不見母獸,更無妖族的蹤跡。

幼獸隻是沉沉地睡著,也不知是誰將他放在這處的,但是他好像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被拋棄了,隻是安靜又一動不動地趴在原地。

在此地駐足片刻,東澤猶豫過後,還是朝那隻幼獸走了過去。他走到那幼獸跟前,蹲下身子,在將那幼獸打量片刻後,忍不住道:“小東西,怎的隻有你一個在此處?”

東澤伸出手撥開幼獸身邊的蘆葦花絮,將這小東西抱了起來。

幼獸被他抱起,卻仍舊在呼呼大睡,似乎並未意識到自己的小命正被人拿捏在手中。東澤有些無奈,他繼續問這幼獸,卻像在自言自語:“你一個在此處,家裏人便不著急麽?”

自然無人應他。

幼獸毛皮上沾了水,裹了一層髒兮兮的泥漿,雖然如今這天氣並不冷,然而濕著毛對這般大的幼獸來說終歸不好,於是東澤撚了個法訣,將幼獸身上的水與泥漿都清理幹淨了。

清理過後的幼獸,皮毛呈現出原本的顏色,是雪白的一片,上麵已經開始有隱約的灰黑色條紋。隻是這幼崽年齡還太小,看不出皮毛上條紋的具體圖案。

東澤打量著那閃著瑩瑩光澤的皮毛,忍不住輕輕伸手觸碰了一下,從指尖隱約傳來的觸感,暖暖的,軟軟的,毛茸茸的一團。這陌生而又溫暖的觸感,叫他的心都軟了幾分。

他又輕輕地摸了摸那小白團的皮毛,依稀看出這是一隻……貓?他記得齊嬸家的貓剛出生那會兒他去看過,好像便是這般模樣。

那會兒齊嬸是怎麽摸那隻小貓的,便是他這般罷?他按照記憶中齊嬸做出的動作比劃著,卻忽然發現了一絲不對勁的地方。

並非帶著血腥的氣味,而是一股極為難纏的、帶著血氣的念力,化作血孽,糾纏在眼前這隻幼獸身上。

那血孽隻是一股微弱的氣息,如蛇般纏繞在這幼獸身上,仿佛下一刻便要收緊身體,將這幼獸絞殺。血孽的氣息延續得極遠,其上傳來隱約的牽引感,想來在血孽的另一端,正是這血孽的來源。

東澤不由歎息一聲,“如此幼小卻已經血孽纏身……當真造孽。”

無論是人或是妖獸,生來應當是幹幹淨淨的,而不是如眼前這隻幼獸這般,剛出生便被這一股不懷好意的血孽糾纏。被這般糾纏久了,幼獸又無任何手段抵禦這血孽的侵蝕,這血孽隻會逐漸消磨這幼獸的生氣,最終將這隻幼獸吞噬。

因此東澤也未多想,揮手替他斬斷了身上的血孽。

那一直昏睡的幼獸卻在這時睜開了眼,用頭拱了拱他的手。

東澤一下子便再沒有了別的想法。

原本他還想找到這幼獸的家人,可這幼獸像是被人遺棄在這處了,還放得這樣隱蔽,仿佛就是不想叫人發現他的存在。

那時候他還猶豫了一下,畢竟白虎域中也有眾多妖族,這幼獸或許是被不慎遺落的,加上他接下來還需要繼續清掃白虎域中的魔修,無暇分神照顧這幼獸,於是並未逗留太久,狠了狠心,替這幼獸在附近尋了一處安全隱蔽的地方後便離去了。

這一走便是半月。

半月後,東澤再次經過此地時想起此事,便過去瞧了一眼。

先前經過的時候,他隨手為那隻幼獸設下了一個防護的陣法,以防那幼獸遭遇不測。然而此番故地重遊,卻發現陣法依舊如初,竟然連出入的痕跡都沒有半點。

東澤的心不由得懸了起來。若是沒有進去的痕跡也就罷了,竟是連岀去的痕跡都沒有半點?印象裏,他可是記得即便是妖獸,幼時也是需要吃點什麽的。

時間已經過去半月了,在原處的那隻幼獸,也不見離開的痕跡,該不會已經……

他有些後悔,若是當時將那隻幼獸帶上,自己處理完魔修的事情後再替他尋一下家人。即便他那時候行動會有些不便,然而白虎域中逗留的魔修見到他就逃,也不必他動手,他即使帶上那幼獸,也礙不了他的事,無論如何都會比眼下要好……

可施放出去的神識卻發現,在他為幼獸尋的那處角落,仍有小小的一團活物。

東澤有些意外,連忙快步走近。

與他想象中骨瘦如柴、狼狽不堪的畫麵不通,那幼獸仍舊蜷縮在地上呼呼大睡,跟沒事兒一樣。若非東澤清楚記得自己離去了半月,他甚至還以為自己僅僅是走開了片刻。

像是察覺到他走近的動靜似的,幼獸抬起頭,呆愣了半晌,而後像是發現了他的存在,顫顫巍巍地向他爬來。

他連忙彎腰將那幼獸抱了起來,幼獸猶如找到歸宿一般,一個勁往他懷裏拱。

他還是第一次,被一個活物如此依靠。

“嗷——”衍秋大叫一聲,疼得直咧嘴。然而他被東澤強行摁在懷中,既咬不到身後的罪魁禍首,又不能咬東澤,氣得他繼續拿東澤的衣物磨牙。

東澤被衍秋的嚎叫拉回了神,看著懷中的衍秋,東澤不免覺得有幾分好笑。自他醒來已經有半月,他日日都帶衍秋來丁先生這處針灸,隻是衍秋一直都怵這針灸,怕疼怕得不行,嬌氣得很。

“很像?”衍秋被針紮得哇哇亂叫,丁先生卻像是沒聽到似的,隻抬起了眼皮子瞥了東澤一眼,又伸手去撚下一根銀針,“但你倆之間差得遠了。”

“隻是一種感覺。”東澤含糊道。

他總不能跟丁先生說,他覺得衍秋如自己那般無依無靠……想到衍秋身上最初帶著的血孽,他隻覺得衍秋如同自己一般,仿佛就是個生下來為了承受什麽的工具,因而才多了些許同理心。

丁先生哼了一聲,也不知意會到了幾分。

二人之間再沒有別的話,整個藥房隻回**著衍秋的哀嚎聲。

丁先生的針灸手藝很好,最後收針的時候,隻在衍秋皮下留了幾個小紅點,連血珠也不見,但衍秋被紮了一身,紮進身子裏的針頭還被丁先生左右撚過,自然不開心。

等東澤終於鬆開對衍秋的鉗製後,衍秋飛快地躲到了東澤身後,狠狠地瞪著丁先生。

東澤有些無奈,“衍秋,別這樣。”

他伸出手,試圖摸摸衍秋安撫一番,但是他的手伸出後被衍秋拍了一爪子,他本人也收獲到了衍秋的瞪視。

看起來便是因為還記著他方才製住自己的仇。

“這是一點也不像啊。”丁先生將那些銀針一一收好,抬起頭便見到這麽一幕,“你小時候可沒這麽記仇。”

東澤勉強笑道:“那是因為我的痛覺自小便不敏銳。”

丁先生啞然。東澤小時候何止是痛覺不敏銳,五感幾乎就沒一個能用的,就連通靈開識也用了許久。看衍秋這小東西機靈的勁兒,同東澤那會兒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真真一點兒也不像。”丁先生道。

東澤應了一聲,沒再反駁。

“它身上的傷等過段時間就好了,不必操心。至於你……”丁先生轉頭看了眼東澤,“尋常藥石對你來說也無用,自己撐著罷。”

東澤清楚是因為自己身上並無大礙,丁先生才會如此說,左右他身負修為,即便是眼疾也能緩慢自愈。因此他也乖巧地點點頭,力求不惹丁先生生氣。

“現在,走罷,別礙著我。”丁先生見他們已經無事,便下了逐客令。

東澤點了點頭,抱上衍秋,準備告退,便在這時,他看見小雨走了進來。

他想起先前與魔修對峙時,小雨也在現場。小雨隻是凡人,自然受不住魔氣的衝擊,他見小雨麵上仍舊有揮之不去的疲倦之意,不由得出聲問道:“小雨,這是怎麽了?”

魔氣接觸到凡人後,若是不多,那麽人身上的反應並不會太過強烈。隻是會普通地覺得疲倦與身體沉重、思維遲滯。

然而,盡管隻是這些輕微的症狀,時間長了卻格外地消耗人的精氣,因此,即便如此也不容小覷。

東澤懷疑的目光轉向了丁先生。丁先生有修為傍身,自然也能看出尋常人不易察覺的魔氣。丁先生還是醫修,沒道理會比他還晚發現小雨身上的異常。

“城主,上次救命之恩,還未同你道謝。”小雨見到是東澤,連忙又行了個禮,“我無甚大礙,隻不過是最近不知為何總是會受到魔氣侵染罷了。”

“保護你們乃是我份內之事,此事便不用道謝了。”東澤道,“為何會受到魔氣侵染?”

他想的是若是小雨待在北鬥星城中,還會受到魔氣侵蝕,這是否說明這北鬥星城的陣法之下,還有魔修?

小雨思索了片刻,道:“我前些日子跟隨商隊出去了,你也清楚,商隊中的都是凡人,無人能覺察到魔氣。因此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的身體一直呈現異樣,我來尋了丁先生,才知道我身上有魔氣。”

“可……”東澤看她身上的魔氣,這魔氣的濃鬱程度,若非是魔修長時間、近距離待在他的身邊,都無法形成這般魔氣。

然而若是有魔修能夠如此接近一個凡人,通常都會直接動手了,而不是等到她安然回了北鬥星城。

“我……我或許知道是誰。”小雨輕聲說,“是那日在星城外見到的那個,那個提著刀的魔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