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失明對東澤來說並非什麽大事,然而總歸不方便的。

一出房門,便是一股寒風撲麵而來。

方才在房中,尚且有保暖的陣法,他此刻一出門,便覺得寒風陣陣。

雪下得有些大,地上因為無人清理,積了一層厚厚的雪,踩下去時咯吱作響。

盡管有神識可以查探前方的路,然而他還未完全適應眼前一片漆黑的境況,行動也有些許受限。雖然能夠用神識探路,可他現在實力大損,剩下的那點靈力並不能支撐他長時間放出神識,更別提長時間、大範圍地放出神識了。

更要命的是衍秋經此一劫,變得更加黏他了。往常衍秋雖然不會長時間走遠,如今卻一直跟在他不足三步遠的地方,還常常繞到他跟前,他一開始還未注意,有好幾回都差點踩到衍秋或是被衍秋絆倒。

活脫脫的絆腳石。

從房中走到院子門口的路,往時隻需片刻,然而今日東澤隻走了一半,卻用了近一刻鍾。

在又一次差點將衍秋踩到之後,東澤歎了口氣,終於不再與衍秋僵持。他彎下腰,將蹭著他褲腳的衍秋從地上抱起,又換了個衍秋窩在自己懷裏舒服的姿勢。

衍秋得以靠著他,也不再鬧騰,哼唧著直拿腦袋往他脖子上蹭。

東澤輕輕拍了拍懷裏終於安分下來的毛球,無奈道:“滿意了吧,小祖宗?”

他緩慢地走向院門,用這剩下的半程路去熟悉這新的走路方式。

等他終於走到了院門,已是一刻鍾之後。

東澤不由伸出手揉了揉衍秋的腦門,感慨道:“什麽時候你快些長大,能載著我走便好了,也不用這般費力。”

回應他的隻有衍秋輕輕啃著他伸出的手指。

得益於外放岀去的神識,東澤察覺到有誰正在朝他的院門走來。

他此時還未熟練掌握神識對外界的感知,因此隻能分辨出來人大約是一個七八歲大的小女孩,但發現了這些之後,他心中也有了猜測。

想到這裏,東澤不禁彎了彎嘴角,露出一個和善的笑容,隨後將籠罩著院子的陣法撤去了。

他打開院門,女孩恰好走近了,見狀,驚喜道:“城主!”

是玲玲的聲音。東澤在心中暗道,果然是她。

女孩快步跑近,“我方才見到護院的陣法撤去了,就猜到是城主出來了!果然!”

東澤不用看便知曉玲玲臉上定然是掛著燦爛的笑容,他不願叫玲玲看出他此刻的異常,於是低下了頭,想要如往常那般“看”向玲玲。

他自認為自己動作做起來與往常一般,卻不知自己的動作透著一股突兀感。

冰雪聰明的玲玲怎麽會看不出東澤的異常,她再開口時,先前聲音中的歡欣一掃而空,“城主,你臉色好差……你的眼睛,是怎麽了?”

被一語道**體上的異常,東澤沒想到就連玲玲也瞞不住,有些無奈,“我並無大礙。”

玲玲自然是不信的,“城主說謊!”

又聽玲玲沒理會他說的話,自言自語道:“城主可是近兩月未出門了,若是無事,肯定不會閉門不出這麽久的。”

“竟是已經兩月了。”這下東澤臉上的笑登時成了苦笑,沒想到就連這麽一個小孩都能看出他如今的不妥來,看樣子他如今的樣貌可不好看。

隻可惜他如今雙眼失明,否則真想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現在到底是什麽模樣。

他自是不知,自己落在玲玲眼中,臉色蒼白,毫無血色,就連嘴唇都幹裂出了數道血痕。盡管出門前他想起來換了一身衣裳,將先前那身沾了血的衣裳毀屍滅跡,然而終歸失明不太方便,衣帶都係不齊整。更何況,那雙原本清透如琉璃般的眼,如今瞳孔放大,黯淡無光,猶如明珠封塵。

叫人想看不出來都難。

“我真的沒事。”東澤再度解釋道,“再歇些時候便好了。”

玲玲卻聽得直搖頭,“不行,丁先生前些時候回來了,正等著你出來呢。”

“丁先生回來了?”東澤心中咯噔一下,開始有些心虛,他有些底氣不足地道,“他不是岀去雲遊了麽,怎的就……回來了?”

“過幾日便是大寒了,再不久便是春節,他不都每年春節回來一趟嘛。”玲玲說著,自己也開始有些底氣不足,“隻是城主剛封閉了院子的半月後,他們擔心城主的情況,就傳信讓丁先生回來了。丁先生說……左右也臨近年關,提前回來便提前回來了。”

如今東澤才有了些自己真的閉門不出兩個月的真實感,感慨道:“原來已經大寒了。”

玲玲嘟囔道:“也不知道今年丁先生還會想出什麽招數來……”

丁先生全名叫丁鶴行,是北鬥星城中最為出色的醫師。因為丁先生是城中少有的修士,因此每年大部分時間都在外雲遊,尋找新的良方與藥草。

城中的小孩對於丁先生都有股莫名的恐懼。原因無他,丁先生對城中的小孩關照實在是太過了些,每年回來,便會張羅藥房中的夥計給城中的小孩子們熬調理身子的湯藥,而那湯藥又苦又澀,喝完藥後還因為藥性相衝,不讓吃蜜餞,因此是城中小孩們一年一度的噩夢。在北鬥星城,丁先生的名號能止小兒夜啼。

每年春節前,知曉丁先生會回來的小孩都會哇哇大哭,生怕丁先生找上自己。可丁先生對城中孩童稱得上是雨露均沾,甚至還會根據不同孩童的體質差異去定製藥方,甚至還會親自做針灸。

然而丁先生的一片好心,城中的孩童們卻是退避三舍,就連他每年從外頭帶回來不少新奇玩意,都無法抵消自己在孩童們心中的惡名。久而久之,丁先生也放棄了掙紮,幹脆地承認了自己在北鬥星城中的惡霸地位。

提起丁先生,東澤也有些頭疼。畢竟他小時候也……沒少吃過丁先生的苦。

玲玲仰頭看著他,悄悄伸出手拽了拽東澤的衣角,“城主,你在害怕嗎?”

畢竟在小孩子的認知中,害怕這麽一位可怕的醫生,是很正常的。

東澤咬了咬牙,心說怎麽也不能露怯,至少,不能在小孩子跟前露怯。

“沒事。”東澤硬著頭皮道,“走罷,去尋丁先生。”

“老身不過與城主幾年未見,怎的城主將自己折騰成這樣了?”儒雅的老先生伸手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不緊不慢地道。

他移開了放在東澤腕上號脈的手,側過身去,在紙上寫著什麽。

東澤有些心虛地移開了目光,“沒什麽,就是最近有些意外。”

“心頭血虧缺大半還叫沒什麽?”丁先生握著筆的手一頓,挑眉看向他,“不若你也給我點兒心頭血唄?”

東澤裝作沒聽懂丁先生話語中的意思,轉過頭去看向在院子裏撲騰的衍秋。衍秋不喜此地的藥味,他還未進這藥房,衍秋便哧溜一下跑到了院中大口喘氣,死活不願意隨他進來。

個小沒良心的,扔下他一人來此處獨自麵對丁先生了。

東澤當真想與衍秋交換一下境遇,換作自己在花叢中撲蝴蝶也總比被丁先生盯著要好。

丁先生雖然嘴上不停,手上的動作卻也不慢。三下五除二寫好了方子,將方子遞過一旁夥計的手上,吩咐對方去抓藥。

東澤如今視力受損,其餘四感敏銳非常,自然也聽到了丁先生擱下筆時,伴隨的那一聲輕歎。

他知道丁先生是在歎什麽。丁先生向來都是嘴上不饒人,背地裏比任何人都要關心城中的後輩。他也是丁先生看著長大的,在丁先生眼裏自然也算得上是個後輩,還是個極為不省心的那種。

東澤心中一時間有些難受,自己都這麽大的人了,還同小時候那般,需要叫人操心。

分明……能夠操心他的人,已經有數個都不在了。可他還是如以往那般,肆意妄為,卻又不顧及他人的想法。也就是城中的居民大都跟著他師父們的時間久了,心中豁達,才不與他計較。

“對不起。”東澤低下了頭,似是覺得這般說法不夠誠意,又補充道,“叫丁先生擔心了。”

“我可不擔心。”丁先生瞥了他一眼,“我隻是怕這北鬥星城又要換城主罷了。”

東澤沉默了一下,不作反駁。

他清楚丁先生說得沒錯。他這麽行事,實在是太衝動了些。那兩個魔修既然有闖入北鬥星城的本事,那麽有第一次自然有第二次,他卻忽略了這一點,隻將心思放在了衍秋身上,實在是……太不將城中的居民當一回事了。

北鬥星城中的居民還需要他的庇護,這是他生來便被賦予的責任,他不能推脫。

“先前的事我也聽說了。”丁先生道,“聽說你前些時候就是撿了它回來?”

說著,丁先生將目光投向窗外,兀自撲蝴蝶撲得開心的衍秋。

不知是衍秋察覺到了丁先生的目光,還是習慣性地看東澤,恰恰是在他們二人看向衍秋的時候,衍秋也回過頭來看向他二人,巴眨了一下眼睛。

“他叫衍秋。”東澤道。

“還挺可愛的。”丁先生說著,彎下了腰,遠遠地對著衍秋勾了勾手指,“過來。”

衍秋自然看出了丁先生的意圖,然而由於先前被阮尤折騰那一回,使得衍秋對陌生人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隻站在原地瞪大了眼睛,甩了甩尾巴。

東澤有些拿不準丁先生的意圖,見丁先生回頭來看他,便喚了一聲:“衍秋,過來。”

衍秋這才邁開腳步,吧嗒吧嗒跑到藥房跟前,可在腦袋探進了藥房後,又皺著鼻子往後退了一步。

看樣子是極為討厭這股藥味。

東澤又喚了幾聲,衍秋猶豫了好一會兒,才終於肯抬起腳,邁入這藥房。

既然進來了,衍秋自然不會虧待自己,一陣旋風般衝上了東澤的懷裏。動作之迅捷,比起餘嬸家的大橘貓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衍秋在東澤懷裏拱來拱去尋找一個舒服的姿勢時,忽然有人將他拎了起來。

衍秋剛要發作,一轉頭卻見到了丁先生的臉。

張牙舞爪的小白虎登時老實了,見丁先生的手伸過來,還討好地舔了舔丁先生的手指。

“這小東西怎麽也是氣血虧虛?”丁先生摸了摸衍秋的脈搏,疑惑道。

“先前衍秋在闖入北鬥星城的那兩個魔修手下受了重傷。”東澤解釋道,“我便是……為了助他,才取了心頭血。”

“心頭血……你可知那是何等珍貴之物,為何你會為這……為衍秋做到這等地步?”丁先生不讚成地皺起眉頭看向他,等著東澤的解釋。

若是說對於靈寵的憐惜,城中大部分人亦會有這般情感。可若是說為了挽救靈寵的性命,不惜損傷自己的修為,這倒是少見。

更何況……東澤也才將衍秋撿回來不到四月。

東澤輕輕地搖了搖頭,“我隻是在那日見到他的第一眼,便覺得……他同我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