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人短短的一句話,登時叫步驚川如墜冰窟。

他麵上不顯,藏在袖中的手卻握得死緊。

此處距離長衍宗極近,在此地出現魔修,長衍宗如何會察覺不到。凡人在魔修手下,幾乎毫無反抗之力,這是任何一個修道之人都清楚之事。若是說長衍宗無人前來幫忙,恐怕是因為長衍宗……已然是自身難保了。

這幾日所見,叫他清楚意識到魔災之可怖。這些魔修,同野獸無異,對人不會有半分手軟。

他此前接觸過的魔修不多,對魔修稱不上了解,隻是他看江極與阮尤那般,總以為魔修會有些許情緒的。隻是他方才觀察許久,半點也看不出那些魔修,在麵對婦孺之時會有半分手軟。

仿佛是什麽沒有情緒的傀儡——而傀儡才是最可怖的。沒有情感與思想,便意味著它們不會背叛;沒有感知,便意味著它們悍不畏死,是最為優秀的殺戮機器。

秋白敏銳地察覺到了步驚川的不安,視線落到了步驚川身上,眉頭緊鎖。

“多謝夫人。”他見步驚川已經問完了,便在此時出來打圓場,“此處我們已經設下陣法,三月內能夠防住大部分魔修的襲擊,請夫人放心。”

婦人知曉這是結束對話的潛台詞,她也沒有多問,隻點了點頭,走向她的丈夫。

看著婦人的背影,步驚川忍不住出聲道:“抱歉,方才是我來遲了。”

他方才趕到之際,那男人早已生機斷絕,可他看那男人身體還溫熱著,想來也是剛過世不久。若是他能再早一些趕到,那麽這個男人至少不會……

婦人聞言,微微頓住了腳步,回過頭來看著他。婦人剛經曆過生死關頭,眼下還要麵對亡夫之痛,已然擠不出笑容,然而她的眼中不見半點怨恨。

“我男人,不過是命不好罷了……你至少救下了我與孩子。”婦人低聲道,“小道長,你不必自責,你做到了你該做的。”

步驚川微怔,久久不能言語。秋白見狀,安靜地牽著步驚川的手離開了婦人的院子。

不論是東澤還是步驚川,都是偏涼的體質,此前秋白曾暗地裏猜測這是因為東澤的本體是玉的緣故。

可轉念一想,步驚川乃是人胎孕育,有著肉體,應當不會受本體的影響。想來應當是些先天不足,才導致天生熱不起來。又或者是步驚川幼時曾被邪祟拿去一番折騰,那時候便有陰氣入體,才使得他天生畏寒。

不論如何,步驚川如今便生得這副怕冷體質。盡管修士不畏寒暑,然而步驚川卻是多多少少還有些畏寒。

本來天氣一冷,步驚川身子也會偏涼些,手腳更甚。當他長時間不動的時候,更是冰涼。

眼下秋白一摸步驚川的手,更是冰涼徹骨。

察覺到秋白的觸碰,步驚川緊握的手下意識鬆開了,秋白去握他的手,才發現他的手心已經全是冷汗。

好在此時潭池鎮情況趨於穩定,二人也已行至了不引人矚目之處,也能將話好好地敞開說一回。

“是阮尤的手筆。”步驚川開口道。

此地魔修的實力並不強,想來也是因為此處生活的都是凡人,用不著花費太大的力氣,因此才派出了這等實力弱小的魔修。

這些魔修在步驚川的火陣之下無處遁形,不多時便化為飛灰。

在步驚川出手之前,他已經觀察過一段時間。他並非貿然出手,畢竟他親身經曆過周途城被滅那一夜,自然知曉魔修實力不容小覷。然而在他觀察後,卻發現此處的魔修與周途城那時出現的魔修大相徑庭,就連他布下的最簡單的陣法都扛不住。

而這些魔修他先前便猜測像是傀儡,傀儡應當是受人驅使,而這些無法自主思考的傀儡魔修,竟隻有實力最弱的部分留下來攻擊凡人,這背後定是有人在安排。

他不懼魔修實力高強,長衍宗的護宗大陣維係千年,扛過了不止多少大大小小的襲擊,若是同那些魔修對上,大不了他可以開啟靈脈拚死一戰。然而這些魔修出現的背後竟是另有人布置,這才是叫他暗暗心驚的。

他想起了太雲門。

同樣都是有著護宗的陣法,如今陣道沒落,會解開陣法的修士並不多,而以蠻力破陣——陣法本便是用的以一敵十的原理,防的就是蠻力。

若是強行破陣,元嬰修士也未必能夠強行破開金丹修士布下的陣法。太雲門本來能夠輕易抗下這等魔修的襲擊,可那本該護佑太雲門的陣法,卻偏偏被人打開了。

這些跡象都叫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人——阮尤。

除卻十四時在羅家村的一麵,他其實再沒有見過阮尤。周途城那日的驚鴻一瞥,他也不敢確定那人真的是阮尤。

盡管他從周途城回去時,從江極的反應中看出那事與阮尤脫不了幹係,可他卻始終無法肯定。

然而這數年來,阮尤雖未真正現身,卻如影隨形。阮尤好比一條毒蟲,在看不見的角落中潛伏著,隻待著他走過之時,給予他致命一擊。

這種感覺叫步驚川心中無端生出一股暴躁,隻想將這蜷縮在暗處的毒蟲從陰影之中揪出,把這惱人的毒蟲撕碎。

他與阮尤的血海深仇,也該做個了結……

他忽然一頓。伸手輕輕捏了下眉心,他還未回到長衍宗,也並不能確切知曉阮尤做了何事,為何如今便斷定是血海深仇了?

仿佛有一段不屬於他的情緒闖入了他的認知之中,有些隱約的記憶與印象,叫他失了自己原本的判斷。

或許這隻是不祥的預感。他這麽想著,強迫自己將心頭的情緒壓下。

他方才說得篤定,便是因為他確實在線索之間發現是阮尤的手筆。可阮尤與他有過節一事又從何而來?此事他並沒有依據,卻自然而然這般想了,這才是他自己覺得莫名的地方。

而秋白卻不會懷疑他說的話。在他方才思緒飛轉期間,秋白便微微頷首,並無異議。

隻是見步驚川久久未有反應,秋白才忍不住疑惑地開口問道:“怎麽了?”

步驚川稍稍猶豫了一下,還是將自己心中的不解托盤而出:“我與阮尤……可是有過過節?”

他這麽一問其實並不抱希望,他無非就是胸中鬱悶,需要借這麽一個宣泄口罷了。

誰知,秋白卻當真點頭道:“你莫不是忘了,你先前去羅家村的時候,不正是遇上了阮尤?”

步驚川點頭,卻依舊覺得有些雲裏霧裏。他那時候遇上了阮尤不錯,可那不是他們矛盾的開端麽?

秋白見他還未明白,輕歎了一口氣,道:“他是衝著你身上的靈脈而來。”

步驚川一愣,有些未反應過來他的意思,秋白見狀便接著道:“在羅家村那時,我曾問過你師父……你初生之時靈脈靈氣外泄,引了不少東西前往羅家村,他不得已才將你靈脈封印。”

這一點亦是步維行同他說過的,步驚川自然知曉,二人說辭並無出入,於是他微微頷首。

秋白接著道:“靈脈之力非同凡響,即便距離你離開那處已然過了十四年,然而你還是有不少靈力殘留在羅家村。這些年間,還是有不少順著那靈力尋到羅家村裏去的,阮尤隻是其一。”

這些猜想當年都已然隱約有跡象,步驚川也不懷疑。

然而,他當年曾陷入一個幻境,當時他的心神盡管還沉浸在幻境之中,然而卻清楚記得秋白似乎與阮尤有過一段交談。二人之間似是相識已久,隻是相互之間無法奈何對方,才將精力放到了動嘴皮子上。

“可我不覺得他隻是為了靈脈而來。”步驚川直視著秋白,猶記得那時候,秋白與阮尤的交流並不少,秋白應當是知道些什麽。

他本意並非逼秋白說些什麽,然而在見到秋白移開了與他對視的視線後,步驚川還是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幾分失望。

罷了,他在心中想著,轉身過身去。

“不是我與他的矛盾。”秋白忽然道,“是你與他的。”

步驚川微怔,他與阮尤的矛盾?可他初次見到阮尤,也是在那一次在羅家村的時候……

秋白似乎還瞞了他什麽,可他一想到秋白那欲言又止的態度,又失了繼續問下去的勇氣。

見得秋白麵上的不安,他上前一步,攔住秋白。

“我並非是要逼你說什麽,我隻是很害怕。”他低聲道,“我怕若是發生了什麽,我都意識不到。”

他察覺到秋白的身軀還在微微顫抖,心中暗暗告誡自己還是不能操之過急了。眼下魔災才是重中之重,他方才不過是順便這麽一問罷了。

眼下實在不是適合聊起這等事情的時機,等過了這次魔災,他再同秋白坐下來好好談談此事罷。

二人的談話便在這陣尷尬的沉默之中結束。他們談話花費的時間不長,隻是步驚川的心思已經在這短短的一段時間內千回百轉,想過良多。

當務之急還是先回去長衍宗,查看長衍宗的境況。

這幾年間,步驚川沒少跟著星移那幾位師兄師姐們來到潭池鎮這處遊玩,從潭池鎮回去長衍宗的路他也走過許多回,稱得上是輕車熟路。

然而此時再踏上同一條道路,心情卻與先前相去甚遠。往日裏走這條路的時候,他還是格外輕鬆愉快,正是不知憂愁為何物的少年。然而此刻,他卻有些懼怕起走這條路來,他如今正憂慮著師門的境況,心境自然做不到如先前那般輕鬆。

他不知道在這條路的盡頭,等待他的是什麽。

是安然無恙的長衍宗,或是正在苦苦抵擋來敵的同門,亦或是不餘活口的廢墟。

他有些不安地看向了道路的盡頭,那處是他的宗門,可到了眼下這時候,他卻有些近鄉情怯。

然而眼下也不是可以給他猶豫的時候,步驚川暗自咬了咬牙,加快了步伐。

無論前方等待著他的結果是什麽,他都不能再退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