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兵話音剛落,周圍登時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除卻風吹拂過草木的沙沙聲,林中的鳥獸都被這二人身上驟然爆發的威勢嚇得僵在原地,這滔天的壓迫感,嚇得四周的活物四下逃竄,生怕稍晚一步便會被殃及池魚。

那是屬於域主的威勢,亦是屬於獸王的威壓。

二人僵持著,對視的雙眼中充斥著敵意,仿佛隨時都能打起來。

然而卻遲遲無人動手。他們二人腦子如今都還清醒,自然清楚這是個什麽時候。眼下最為緊急的還是處理那些闖入的魔修,而非在此處內耗。

“怎麽,現在才想起來問我?”二人之間沉默許久,監兵的話語間似有嘲弄,“先前我同你說的時候,我記得你可不太愛聽。”

“沒人會喜歡聽那種消息。”秋白回應著,嗓音壓得極低,透著幾分沙啞。

監兵卻不打算放過他,“我當初連他本體的碎片都給你帶來了,你亦不肯相信我的話。”

秋白知道他說的是何物。那幾片破碎的白玉,原來是一個陣盤的形狀,卻因為一場浩劫,隻能餘下那殘存的幾片碎片。

東澤……乃是非人的存在,而他的原身,則是一個經過不知被誰雕琢、打磨的白玉陣盤。秋白曾想過,東澤那般不通人情,是否是因為東澤原身不是活物的緣故。

可後來他卻逐漸意識到,東澤並非不懂,而是……不想回應他罷了,也怪他自己先前未將情況打探清楚,衝動之下將二人關係推到了一個極為尷尬的地步。他那時還年輕,想著日後還能逐漸改善二人關係,東澤說不定也有改變主意的一天。

然而,隨後接踵而來的波折,卻叫二人分別千年,失去了將話說清楚的機會。

最後還是監兵將東澤身隕的消息與原身的碎片交予他,他不肯聽東澤的死因,亦不知曉監兵的用意,隻對著那白玉碎片空等了千年。

他對那白玉碎片格外愛惜。除卻初見到步驚川時,秋白曾拿那碎片出來試探過步驚川,別的時候,那幾片碎片都被他好好地收著,放在最貼近心口的地方。

可他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東澤便這麽消失了。好端端的一個人,最終隻剩下了那幾快白玉碎片。

直至他在見到步驚川之時,他才忽然發現,東澤並沒有離開,而是換了一種身份回來了。

彼時的步驚川,年歲尚小,看起來稍顯稚嫩,因而秋白才未能在第一時間將他認出。可當他看清步驚川的模樣後,卻不由得偷偷感慨,原來那個人小時候是長這樣的。

有些意外,有些驚喜,十分喜歡。

並且這個人,正在逐漸成長為東澤的模樣。

然而同樣的,屬於東澤的苦難,似乎並不能從步驚川身上免去。東澤需要麵對的,步驚川也需要。

但是,既然他在這處,那步驚川便再不是一個人了。

東澤留下來的碎玉,一直以來都與步驚川有著微妙的感應。秋白清楚,這正是因為那碎玉之中蘊藏了東澤的神魂。

那也是步驚川原有的力量。

如若將這部分的神魂歸還,步驚川定然能夠更好地度過眼前這個難關。

察覺到秋白的意圖,監兵少有地出聲阻止了秋白,“你做什麽?”

秋白堅定道:“我將他自己的東西,還給他。”

“即便他恢複?”監兵的神色有幾分詫異。

“恢複……恢複也好,至少不會讓他如此被動。”秋白低聲說著,“他這些年脫離本源,未免太過壓抑他的能力。”

本源,毫無疑問便是步驚川本體的力量。如今步驚川的本源並未回歸,自然對他的實力與身體都有影響。

屬於步驚川本人的天賦算不得高,加上他身處的長衍宗也小,在他修煉途中提供不上多少資源。而長衍宗能夠供給給步驚川的這些資源,早在千年前,是東澤與秋白都看不上眼的東西。

因此,早年秋白才常常與步驚川外出,為的就是能夠獲得長衍宗無法提供給他們的資源。

步驚川的努力,亦是被秋白看在眼裏,可無論他如何修煉,進步依舊平平。缺失了本源的力量,使得步驚川在修煉一途舉步維艱。

就連同秋白雙修過後,步驚川的實力也遲遲未能突破金丹期。要知道,如秋白這般境界,即便眼下實力與鼎盛時期相去甚遠,但在這般強橫實力的支持下,加上靈力交融,換作旁的心動後期的人,最少也能突破至金丹後期,而不是如步驚川這般毫無動靜。

作為東澤原身的陣盤破裂,東澤隻有殘缺的魂魄尋得肉身,因此,作為東澤轉生的步驚川,天生便魂魄不全。加之步驚川身上攜有靈脈,更是使得他自出生起便靈氣充沛,而不足月的嬰孩無比脆弱,這才招來無數覬覦他的存在。

早在陪同步驚川前往羅家村時,秋白便在那些隻言片語中,猜出十八年前的境況。

覬覦步驚川的那些存在,令得步驚川的父母將他視作“不幹淨的東西”,因而差點在那偽裝成“仙師”的半鬼手中喪命。

步驚川身負的靈脈,不但在他幼年時引來邪祟、差點要了他的命,且靈脈於他修煉一途,能起到的作用亦是寥寥無幾。靈脈的強盛力量,不但不能助他修行半點,反倒會成為步驚川身體的負擔。

畢竟步驚川的生父與生母,都是沒有半點靈力的凡人,自母胎中便缺少了靈氣孕育,步驚川能夠有修煉的資質便實屬不易。步驚川本該是具有所有屬性靈根的天靈根,卻因為神魂破損而導致先天不足,隻持了那樣一副殘缺的靈根。

而若是將那些殘缺的神魂替步驚川補上……說不定能夠讓他恢複應有的資質。

監兵神色莫測,“當初可是他親手將你魂魄剝離出肉身,你讓他恢複,便不怕他再做什麽?”

秋白暗自咬了咬牙,“他做什麽都好,我都隨他。”

說著,他將那白玉碎片取出,手指在那碎片上輕輕摩挲,仿佛是摩挲過步驚川的臉頰。他低頭看著枕在他膝間,對此事仍舊一無所知的步驚川,“我隻想他無事。”

監兵再勸不得,隻得任由秋白去了。

秋白自己也是猶豫的。一方麵,他的確有東澤原身的碎片在手,卻不清楚到底該怎麽做,另一方麵,他又害怕若是讓東澤回來,步驚川又會如何。

他此刻才意識到,自己竟是已經開始貪戀步驚川所給予的溫情。

理智告訴他,東澤與步驚川本是同源,他們之間,不該有不同。的確如此,步驚川在不經意間的動作與神態,以至於性格,都像極了東澤。

可二人之間的細微差異,卻叫他時常恍惚。有時候他覺得這二人不是同一個人,有時候卻又覺得這二人是同一個人。

東澤從未用步驚川那般蘊著愛意的眼神望他,喚他名字時語氣卻又會如步驚川一般繾綣。東澤亦未與他坦述過自己心中所想,卻又會如步驚川一般時常作出些笨拙關心的舉動來。

那些舉動,叫他生出錯覺,覺得東澤的心思與自己……是一樣的。那錯覺甚至叫他在年少氣盛的時候,衝動地與東澤坦白過自己的心意。

結果自然是以失望收場。他曾一度想過放棄,離東澤遠些,便能拋下曾經的心緒。可自步驚川將他帶出金秋殿後,他才發現先前那些不過是他安慰自己的假話,他根本無法離開這個人。

相比於老謀深算的東澤,步驚川畢竟還是年輕氣盛,自以為掩飾得很好,卻不知早已被他看穿。他早便隱約地察覺到了什麽,可一直又不點破。

當步驚川在周途城第一次吻他的時候,他心中那絲飄忽不定,才終於落地。可那時他的心緒亦亂得很,不知該將東澤與步驚川分開看待,還是該將這二人看作同一人。

因此,他第一次拒絕了步驚川的要求,也是他第一次拒絕了東澤。他不知自己那次拒絕,報複的心態到底占了多少,但他清楚,自己心裏是不舍的。

東澤少有與他親密的舉止,那還是他二人認識的千年以來的第一個吻。那般情境,步驚川的那般神色,叫人難以拒絕。

他當初猶豫了許久,才終於狠下心來拒絕,可幾乎是將話挑明的第一時間,他便後悔了。

他後來答應步驚川的示好,幾乎是抱著孤注一擲的想法。東澤會不會責怪他,他已經不關心了,那時候他隻想與步驚川在一起。

隻是不知道,若是東澤知曉了是自己先示好,並且他還答應了,又該會是怎樣的心情。

是暴跳如雷?亦或是漠不關心?

然而他發現這些對他來說都不重要了,他此刻心中隻想著叫眼前這人少受些苦。

那幾塊白玉碎片,隻在最初時與步驚川打過照麵,此後再也不曾在步驚川跟前出現過。因此當秋白將那白玉碎片取出時,便明顯地察覺到,自步驚川身上傳來一種極強的牽引感。

那牽引感拉扯著白玉碎片,叫那碎片幾乎要從他手中飛出。

用不著秋白動手,他隻一鬆手,那白玉碎片便如離弦之箭,化作一道流光,沒入步驚川的胸口。

隨後,一個八卦陣紋虛影開始浮現,最初隻是虛幻的影子,最後直至八卦的每一卦上的卦爻,都看得分明。

乾卦,兌卦,離卦,震卦,巽卦,坎卦,艮卦,坤卦。

所有卦爻一並亮了起來,一股磅礴浩瀚的靈力席卷而來。那是自遠古而來,仿佛是與那天地一般恒古不滅的存在。

東澤乃是天生地養,體蘊靈脈,自然擁有這世間所有的屬性。

八卦齊全,最後唯有坤卦暗去。

自混沌伊始留存的力量,在這不起眼的荒郊野嶺,緩緩複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