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驚川還未理解監兵話語中的含義,便察覺到秋白攬著他的手一緊。

他意識模糊,就連控製自己的身子都成問題,能留存一絲理智,便已是他用盡了最大努力。

一呼一吸間皆是嗆人的血腥,許是那血腥之氣彌漫開來,秋白的指尖動了動,不再看監兵,低頭替他抹去了口鼻處的血跡。

回長衍宗的方向雖與監兵所前往的方向截然不同,卻也算不得背道而馳,但步驚川心中清楚,他肯定是再遇不上監兵的。

監兵定然是刻意前來,且是為了尋他而來。他有些遲鈍的腦子艱難地運轉了一下,得出這般結論幾乎花費了他當下的所有心力。在還未意識到這是一種怎樣的境況前,他便伸手攥緊了秋白的衣袖。他發自內心地恐懼,恐懼著自己會被拋棄。

“沒事的。”秋白伸手輕輕拂過步驚川的頭頂,又生怕如今這個姿勢會叫步驚川不舒服,於是尋了處平整的地麵坐了下來,又替步驚川尋了個舒適的位置,好叫步驚川周身的疼痛緩解些許,“我不會走開的。”

虛空之中,又是靈力激**而過,步驚川原本疼痛稍緩的神魂,登時又重新經曆了一遭那如同被碾碎一般的劇痛。他方才的氣都還未順多少,此刻受了刺激,又“哇”地一聲吐出一口鮮血。

那疼痛自身體內裏而來,避無可避。他疼得渾身都在抽搐,胸腔疼得繃緊了,生出一股窒息感襲來。

“星鬥大陣的情況不太妙。”監兵冷冷地說著,“我隻能替他緩解一二,若是長時間這般下去,他的神魂恐怕會被完全消耗。”

步驚川此刻腦子還不太靈光,聽得那聲音靠近,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那是監兵走近了。

當監兵的手碰到他身上時,他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說不上是為什麽,或許是因為疼痛,或許是因為下意識想避開監兵的觸碰。

他原本便不太喜歡監兵,若非監兵生著一張與秋白無異的麵容,他恐怕對監兵罷不出什麽好臉色。然而也是監兵與秋白如同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麵容,才叫他格外抵觸與監兵的接觸。

然而這些心思,他自不會同監兵明說。監兵安靜地靠近了,沒有說多餘的話語,隻將靈力探入他體內。

這時,秋白才像是忽然被驚醒過來那般,問道:“他這是什麽情況?”

監兵語氣中帶了幾分驚訝,“他身上到底是什麽狀況,你同他一道生活了這麽多年,你自己都不清楚?”

“……我不知道。”秋白壓低了聲音道,“我從來沒見過他這樣。”

說著,秋白低下了頭,目光落在了安靜躺在他懷中的人身上。監兵的話語引得他心中的愧疚幾乎要將他淹沒,毫無頭緒的感覺叫他一時間也有些六神無主。

他同監兵都心知,他們所說的“共同生活”絕非是他同步驚川的這些年。而是存在時間更為久遠的、維係時間更為漫長的、他與東澤相處的時候。

可他……從未見過這樣的東澤。

即便東澤慣會隱藏,向來是在他麵前擺出一副雲淡風輕的姿態,然而他早在長達百年的相處之中,學會了通過東澤的一舉一動去揣摩東澤的意圖與感受。

譬如東澤嗜睡的時候他便知曉是東澤靈力枯竭的時候,自然知曉這時候該輕手輕腳化出獸形陪在一旁。東澤因為自身體質偏涼,自然更偏愛他熱乎乎毛茸茸的獸形。

可那時候的他,從來都不知曉東澤為何會靈力枯竭。東澤分明是天生地養的存在,體內蘊有靈脈,天生靈力就比旁人深厚精煉,稱得上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即便有消耗,也能夠極快恢複。若隻是正常的靈力消耗,又哪會叫東澤那般疲憊,竟要靠陷入沉睡來恢複?

他那時候不敢過問東澤的事,隻能自己暗自揣摩,卻始終都覺得自己似乎遺漏了什麽,因而,這疑慮一直壓在心頭。

而那時候的疑惑,似乎在眼下有了答案。

“是星鬥大陣的波動影響了他。”監兵皺著眉頭,似乎是對秋白失了耐心。

監兵知道內情。

秋白猛地抬起頭來,直直看向監兵。他心中方才便隱隱有了猜測,可眼下監兵的話語才坐實了他心中的猜測。他被封入金素劍中太久,根本不知曉外界的變換。

而監兵……卻是一直自由的。若是監兵知曉什麽內情,也不足為奇,畢竟監兵也稱得上是天生地養,與東澤有著微妙的聯係。更何況,監兵一直有著自誕生以來的記憶,知道的比他多,那再正常不過。

在他未醒過來的這段時間中,到底發生了什麽?又或者說,那時候的東澤,到底經曆了什麽?

他知曉北鬥星城對東澤的重要性,因此在知曉那七座城池破滅後,才如此震驚。他清楚,若是東澤還在,便定然不會讓外人動北鬥星城半分。北鬥星城被攻破,定然是東澤被些什麽事牽絆住了,否則,定不會叫北鬥星城受損半分。

他是去過北鬥星城的遺跡的。即便隔了千年,他也能從那殘垣斷壁之中,隱約能窺見當年情況之慘烈。

東澤若是見到了那般模樣的北鬥星城,不知該會有多難受。

可如今在他眼前的是步驚川……這亦證明,東澤在他失去意識後,是遭受過什麽大的劫難的。

這麽想來,北鬥星城被攻破的時候,東澤恐怕已經……不在了。

眼前到底是先前便有的狀況,還是步驚川才有的狀況?

“你還要發呆發到什麽時候?”監兵不滿的聲音傳來,“看他這副模樣,如今無論是軀殼還是神魂,都太過弱小了,恐怕撐不住多久。”

秋白抱著步驚川的手又緊了緊。他知道情況緊急,卻又不知竟會嚴重到如此地步。

從沒有人告訴過他這個境況該如何應對,他是第一次麵臨這等局麵,就連步驚川……亦是如此。

“那,該怎麽辦?”他秋白聽到自己小聲問著,他的思緒已經麻木,幾乎是隻有一股信念在隱隱約約間支撐著他,叫他弄清楚真相。

他聽到那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聲音回答道:“我不知道。我所能做的,唯有替他舒緩一二。”

秋白有些茫然地抬起頭來,望向監兵,“為何你會知曉此事?”

步驚川突如其來的狀況打亂了他的冷靜,叫他失了頭緒。他如同千年前初醒來時,當他發現自己魂體被封入靈劍之中,那種被拋棄了的茫然無措感,再度漫上他的心頭。

分明他幾乎從未離開過懷中這人的身邊,東澤是這樣,步驚川也是這樣,然而他卻對對方半點也不知情。

眼前站的人分明便是他自己,他卻對步驚川身上的狀況一無所知。

為什麽要瞞著他?

在這時,從他袖口處傳來了微弱的拉力。秋白回過神來,低頭看去。

似乎是因為察覺到他慌亂的情緒,步驚川輕輕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袍,叫他回過神來。

是啊,眼前的步驚川……恐怕還對自己身上的狀況一無所知。步驚川此刻儼然已經自身難保了,卻仍舊牽掛著自己的情緒。

秋白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中儼然再沒有了先前的慌亂,“你來。”

話雖如此,他卻沒有將步驚川交出去。而是給步驚川換了一個姿勢,從躺在他懷中,改為半靠在他懷中。

有他在身後支撐著,步驚川坐起來也不算費力。

監兵也不同秋白拌嘴,聞言便蹲了下來,探出一股靈力,替步驚川引導體內亂竄的靈力。那靈力終於遇見頭領,便緊跟在監兵那束誘導的靈力後頭,最終被引導著流出了步驚川體內,緩緩消逝於空氣之中。

這做起來其實不難,方法也極為簡單,可若是監兵不這般示範,秋白恐怕無論如何都想不出這般簡單的辦法便能排解步驚川的痛苦。

監兵的靈力是與他如出一轍的霸道,他對自己靈力的狂躁程度深有體會,然而他見監兵動作熟練,就連靈力控製的流程幾乎是爛熟於心,恐怕是已經在他不知道的時間中,這般做了無數遍。

似是看出了他的疑惑,監兵道:“這是他自己告訴我的辦法。”

秋白一愣。別說這個辦法,他連東澤這般模樣都未見過。更無從知曉……為何步驚川會受星鬥大陣影響如此之深。

隻是他見步驚川的確臉色稍緩,體內肆虐的靈力被引出後,狀態的確比先前好了些許,這才放下心來。

步驚川沉沉睡去,秋白這才有機會問出那個一直壓在自己心頭的問題,“他為何會……受星鬥大陣影響?”

他向來知曉星鬥大陣與東澤淵源不淺,卻從不知曉星鬥大陣與他有這般密切的關聯。星鬥大陣若是出現什麽狀況,都會反映到步驚川身上,那若是星鬥大陣消散,步驚川也會……

秋白猛地驚醒了過來,打斷了自己的思路。

“他也未同我說清楚,隻隱隱約約同我提到,他不可對星鬥大陣有二心。”監兵的聲音極為平穩,仿佛是完全置身事外似的,“否則,他便會受星鬥大陣反噬,成為這般模樣。”

可星鬥大陣不該是護佑道修的陣法麽?為何又會因為大陣自己本身受損,影響到步驚川?

秋白陷入沉默,監兵繼續道:“這般境況……若是隻維持眼下的局麵,放任魔修這般下去,未來他出事的次數,隻怕會越來越多。魔修入侵,大陣動**,此事勢必短時間內不能恢複。你也見到了,他這般嚇人狀況,若是多來幾回,對他自身也定然不是什麽好事。”

這一點,不用監兵提醒,秋白也知曉。

“你是何時見到……東澤那般模樣的?”他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開口問道。

他清楚這狀況監兵定然不是在步驚川身上看到的。畢竟他自遇到步驚川以來,幾乎都未離開過步驚川左右,自然也清楚,此前的步驚川是沒有這等毛病的。

這還是他第一回 見到步驚川身上的這般反應,才生出了些手足無措。

這等反噬,恐怕是自神魂之中帶著的。否則,無法解釋為何東澤與步驚川身上為何會出現同樣的反應。

雖然這二人身上有共同點亦無可厚非,然而,他卻不願叫步驚川受這般的苦。東澤已經受過一輪這般的苦楚了,而步驚川,無論如何也不該受那般痛苦。

“你不在的時候。”監兵直視著他,“那時候一片狼藉,他為了收拾殘局,也是為了自己心中所念,生生受著。”

他……不在的時候?

他與監兵都極為清楚,監兵所說的不在,並非是在說眼下。而是在說比他被封入靈劍的時候還要早的時候。

秋白的整顆心幾乎都被監兵的這一句話攥緊了。一片狼藉、收拾殘局、生生受著,這輕飄飄的幾個字,一個比一個更刺痛他。

加上千年前的流傳至今的眾多傳說,他即便推斷不出東澤具體所遭受的事情,卻也能猜測出,東澤的結局,定然不好。

“那最後呢?”秋白聽見自己輕聲問著,“東澤……他是怎麽死的?”

“以身祭陣。”監兵的聲音與他一模一樣,語氣卻極淡,仿佛是在同誰說著家常似的,“死無全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