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倒是實話。

步驚川自知自己水平有限,那星鬥大陣他亦有耳聞,世間向來有傳聞,道是那千年前的大能所留,且留下了重重防護,正是為了不讓星鬥大陣落於宵小之手。

他心中有數,自己一無能夠操控星鬥大陣的把握,二無破開那防護陣法的底氣,著實幫不上什麽忙。

盡管如此,他心中卻也不免升起幾分不解疑惑。既然監兵自己都無法破開那星鬥大陣的防護,那麽監兵又為何篤定他能夠破開呢?

總不能隻是因為他是個陣修罷?

他清楚自己的水平。他於陣道一途雖說不上學業不精,也隻能說是略知一二,就連小成也算不上。如今世間陣道雖然沒落,卻仍是有幾位不出世的陣道大能,那幾人於陣道之上的見解與成就,總比他這麽一個名不經傳的毛頭小子要高得多。或許……修複星鬥大陣一事,該讓那幾人來。

監兵的語氣中難掩詫異,“為何不去?”

仿佛那是什麽他理所當然該去做的事似的。可正是這樣的認知,叫步驚川心底裏生出幾分別扭。監兵同他說這話的時候,總是用那般熟稔的語氣,以及篤定的口味,叫他覺得監兵雖然在喚著他,卻好似在同旁人說話。

這種認知讓他感到十分的不自在。

以及——監兵從來都是喚他東澤,而未喚過他本名。現在細想回來,就連秋白……在最初與他相識的時候,都更喜歡喚他東澤。

就好像,在他們口中的“東澤”,並不是他步驚川本人,而是另有其人。這般的認知叫他心中惶恐,不願再細想下去。

“秋白不想讓我去。”步驚川移開視線,不再看向監兵,道,“我便不去了。”

不止如此,他心中如今生出了些旁的顧慮。

“既然魔修是勾陳域向外四散,那麽我也該回宗門一趟。”遠在宗門之外,步驚川也不由自主地開始憂心長衍宗。長衍宗中,弟子占了多數,隻有少數幾位長老有金丹期以上的修為,這些魔修既然能夠破開雲石上的陣法,若是那些魔修湧至長衍宗跟前……他也不知道長衍宗的護宗陣法到底能撐多久。

他此回離開宗門的時間算不得短,即便沒有這次變數,他本來也計劃好了,在替秋白尋到軀殼後,回長衍宗一趟的。更何況……此次魔修襲擊來得突然,他放心不下。

那畢竟是教養他長大的宗門,亦有看著他長大的師長,更有一道成長的同門,如此危急情況,他斷不能置長衍宗於不顧。

然而這其中種種,不足為外人道。

監兵似是有些失落,又似是有些失望。末了,他輕歎一口氣道:“隨你。”

步驚川做事非是找監兵認同,心中也做好了監兵說出什麽難聽話的準備。左右監兵說什麽他也不打算執行,於是也沒太將監兵說的反應放在心上。

出乎他意料的是,監兵沒有半句多餘的話,就連象征性的勸說也沒有。在確定他的態度後,監兵仿佛是突然想起自己還有事一般,急匆匆地轉身離去了。

就連半句道別也不曾留下。

監兵轉身的方向是勾陳域,想來也是要趕著回去清理那些四下散逃的魔修。

步驚川收回了視線,對愣愣看著他的秋白道:“走罷,我們也回去。”

同宋怡與於任淩告別後,步驚川拉上秋白,踏上了回長衍宗的路。

他們來時尚是夏末秋初,如今卻是秋末之際。來時繁花擁簇,眼下那花叢,已然在不知不覺間凋謝零落。

火紅的落葉鋪了一地,掛在樹梢上的紅葉將落未落,樹上結了紅彤彤的果實,好似燈籠一般,林間的獸類在樹林間忙碌穿梭。放眼望去,盡是一片熱烈景象。

然而二人卻誰都無心欣賞這一景致。步驚川是因為仍舊憂心著長衍宗的狀況,而秋白卻好似在出神。

盡管步驚川自己心中的焦慮未減,卻也極為敏銳地察覺到了秋白的不對勁來。

他沒有跟著監兵去北鬥星城,本來有一部分是因為秋白不願,可即便他同秋白一道回去,也不見得秋白有多開心。

秋白仍是悶悶不樂的,他試著逗了秋白幾回,卻發現秋白憂心的源頭,似乎正是他本人。

“秋白。”步驚川忍不住出聲問道,“你到底怎麽了?”

他出聲時,秋白的神色仍舊恍惚著,緩步向前走著。直至他連續喊了秋白幾回,秋白這才回過神來。

意識到步驚川在叫自己,秋白神色有一瞬間的不自在,眼神閃了閃,“什麽?”

步驚川耐著性子將自己方才的話重複了一遍。

秋白垂下眼,避開了他的視線,“我隻是在想,我不讓你去北鬥星城,是否太任性了些。”

步驚川沒料到秋白在意的竟是此事,頓時有些哭笑不得,“怎麽會。我能力有限,去了也作用不大,監兵應當找個實力比我強的陣修前去,而非找我這種學藝不精的。”

秋白嘀咕道:“可你就是天底下最厲害的陣修。”

步驚川失笑,隻當他是說著哄自己的,“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未來或許是,但現在肯定不是。”

秋白卻微微搖了搖頭,“你一直都是。”

步驚川愣了愣,還未回味過來秋白這番話的含義,卻忽然麵色一變。

似乎有什麽,自他神魂當中炸裂開來。他的神魂猶如一個從高空跌落的瓷器,在落地的瞬間裂紋密布。

那些細細密密的裂紋,就如傷口一般,烙印在他神識之上。

修士的神魂極強,若是神魂修煉得當,不消動用一根手指,便能將人輕易扼殺。而修士的神魂卻又及其脆弱,若是遇上傷害,那等疼痛無法避免,又無法消減。

步驚川被這無法消減的疼痛逼得臉色通紅,渾身的靈力暴動起來,像失了控的野馬,在他體內橫衝直撞。

情況出現得毫無征兆,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出了什麽事情。他下意識地抬起頭看向秋白,卻見到秋白同樣慌亂的臉色。

他不知道秋白心中到底有多恐慌,眼見著上一刻還好端端的人,下一刻卻渾身顫抖著跌入自己懷裏。

秋白下意識伸手接住步驚川倒向自己的身軀,剛一低頭,便見到了自己被鮮血染紅的衣襟,他也不由得慌亂起來,連聲喚道:“步驚川……步驚川!”

他察覺到自己懷中的身體正在發著抖,卻又不知緣故。

正當這時,天地之間一陣震**,一股極大的靈力波動如浪潮般,自勾陳域生出,而後又向四下散開。

那股靈力震懾著所有人,就連他們二人也免不了被波及。而後,那股靈力又似潮水般褪去,沒有傷到他二人分毫。

憑借著與星鬥大陣微妙的聯係,秋白意識到這是星鬥大陣出問題了。

可他此時心思完全不在那星鬥大陣上,步驚川的狀況極為嚇人,鮮血接二連三地從他七竅中湧出,他幾乎是拚勁了全力,連抓著秋白的手都爆出了根根青筋,才讓自己維持著沒有叫出聲。

這到底是怎麽了?

秋白第一次體會到這般六神無主的感受,隻能一遍一遍地叫著步驚川的名字。

步驚川是聽到了秋白的聲音的。然而他已經沒力氣,也沒精神去分神回應了。

光是咬牙讓自己不要慘叫出聲,他便幾乎花光了身上所有的力氣。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他隻知道,除了紊亂的靈力外,他的神魂仿佛被什麽攪碎了,化作無數碎片,又被人碾作齏粉。

從神魂上傳來的刺痛來看,靈力紊亂帶來的疼痛幾乎稱得上是不值一提。

他也見到了秋白慌亂的神色,他多想伸手摸摸秋白的臉,叫秋白不要再擔心。可他如今仿佛失去了對這具軀體的掌控權,就連動一根手指都做不到,呼吸幾乎成了折磨。

他方才冥冥間忽然有了一絲感應,察覺到天地之間靈力的波動。雖然並沒有人告訴他這現象到底意味著設麽,然而他就是知道了,那是星鬥大陣靈力不足、受到撼動的表現。

可……星鬥大陣的狀況,為何會讓他知曉?

恍惚間,他想起先前讓他去北鬥星城的監兵。

監兵自千年前便存於世,說不定是與星鬥大陣處在同一個時期。即便不是,監兵多少也應該比如今更多的人知曉星鬥大陣的內情。

先不論監兵與秋白的關係,光是看監兵的態度,便能看出,監兵顯然是知道什麽的。那他這次的異常,可是監兵所為?

即便他對監兵了解不多,然而,他卻也覺得監兵不應當是使用這種手段逼迫他就範的人。監兵即便想他做什麽,向來都是單刀直入,從不會做這等彎彎繞繞……更何況,這等狀況,他也覺得應當不是監兵所為。

這疼痛自他體內生出,仿佛是自神魂深處爆發,這才無可抵禦。

自七竅中溢出的鮮血,模糊了他的五感,叫他仿佛被浸在了一片血海之中。他看不見、聽不得、嗅不到,除卻那自神魂身處帶來的疼痛,他幾乎察覺不到自己意識的存在。

然而,這般境況之下,他的感知能力卻空前敏銳。神魂刺痛所帶來的感知能力,超脫於五感之外,是一種與此前完全不同的感知,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境界。

即便眼下五感被封閉,他卻能比原來更清晰地察覺到身邊的狀況。

靈力的波動,他甚至比秋白更早察覺到了。盡管他此刻因為疼痛的折磨而意識有些模糊,卻在察覺到靈力波動的那一刻意識到,有人來了。

來人正逐步靠近。

來人與秋白僵持著,在長久的沉默過後,終於開口了:“不想他死就鬆手。”

是監兵。

作者有話說:

小川真的是,體弱多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