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見秋白神色的瞬間,步驚川的心便悶悶地一痛。

他從未見過秋白露出這樣的神色。仿佛是忽然察覺自己被拋棄的幼獸,隻能待在原地茫然無措。

不該這樣的……

秋白分明還有他,秋白在這世間不是一個人。一個已經不存在的人,哪怕生前與秋白關係再深,也不該再成為秋白難過的理由。

他不知該說什麽,卻知曉該做什麽。

步驚川上前,將秋白攬入懷中,給了秋白一個深深的擁抱。

那是秋白的過往,他不曾涉及的過往。他生怕多問一分便是冒犯,不敢多說什麽。

他卻又不想替那人開脫,畢竟分明是那個人負了秋白。當年的情況如何,他雖了解得不多,卻深知那事情對秋白造成的影響。

秋白原本是那般驕傲的一個人,卻會因為那人而反複失控。說不上是嫉妒還是什麽情緒,他隻想叫秋白若是恨,便一直恨下去。

此刻,所有的言語都變得蒼白無力,二人胸膛緊貼到一處,呼吸交融,就連心髒也仿佛融到了一處,心跳找到了相同的節奏。

秋白的心跳,從一開始的狂躁不安到後來的逐漸平靜。察覺到秋白的轉變,步驚川安心了些許,卻不急著說話,將抱著秋白的手又緊了緊。

他這回不願再主動鬆開秋白,卻是秋白伸手輕輕推了推他,“我無事。”

步驚川半信半疑,還是聽話地稍稍鬆了手,任由秋白拉開了二人之間的距離。

他凝神打量著秋白的臉,連秋白最細微的神色變化都不肯放過。

此時秋白已經將情緒收斂,麵上神色淡淡,與平日裏幾乎沒有什麽不同,叫步驚川幾乎在秋白身上看不出方才半點情緒的殘留。但秋白眼尾的一抹薄紅仍舊沒有逃出步驚川的眼尾,他深吸一口氣,抬手輕輕揉著那一抹紅色,仿佛這樣便能將這抹薄紅驅逐。

隻可惜事與願違,那抹薄紅非但沒有消散,反倒是秋白眼底被他這般動作揉出了細微的水光。

秋白忽地笑出了聲,抬手握住他作亂的手,神色鬆快了些許。

“都過去了。”步驚川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憋了半天,隻憋出了這一句話。

“嗯,”秋白應著,“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接下來二人無話,沉默著在原地站了半晌,步驚川隻覺渾身不自在,開口道:“不若出去瞧瞧罷?”

說完他便有些後悔。此處幻境,正是秋白許久之前與那人生活過的地方,秋白若是出去,一景一物皆承載著回憶,若是秋白觸景傷情了又該如何是好?

步驚川有些懊惱地咬了咬下唇,心中有些後悔。可話既已出口,再收回去便有些刻意了。

他正絞盡腦汁想再說些什麽打個圓場,將此事繞過去,誰知秋白竟主動拉著他的手,朝竹屋外走去。

秋白沒有回頭看他,拉著他的手也穩穩當當,語氣平緩,“也好,出去走走。”

這處雖是幻境,卻被塑造得極為真實。空間廣袤,叫人難以想象這是一處以人力塑造的幻象。

遠處群山綿延,近處林木錯落有致,在這竹屋不遠處,竟還有一個湖。

湖麵碧波**漾,映著河對岸瑩瑩的花海。那一望無際的花海,與秋白先前帶著步驚川所去的那處格外相似。

湖中遊魚遊弋,天上飛鳥穿行,岸上走獸追逐,稱得上是寧靜祥和的景象。若非事先知曉此處是幻境,幾乎無人會懷疑此處的真實性。

步驚川甚至覺得,若是能夠長久在此地,不受外界所擾,也算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隻可惜,此處是幻境。

秋白直直地望著那個湖,似乎想起了什麽往事,輕輕勾起了嘴角。然而那唇角的一絲笑意,到最後卻變成了苦笑,“我此前曾經想過,如果我能與那人長久地留在此處,不問世事,就此過完一生,那該有多好。但那人那時候卻同我說,我與他身上還承擔著責任,不該以我們自己的喜好行事……可若是連自己的喜好都不能隨意的,這麽活著又有什麽意思?”

步驚川沉默著,心中想起的,卻是另外一件事。早在太雲門時,他那時曾無意間同秋白說過,想要拋下一切,尋一個無人之處,隻有彼此,了卻餘生。

那時候秋白麵上的表情,卻像極了眼下這般。帶著幾分自嘲,卻又無可奈何。

步驚川對那人不了解,因此聽秋白說著,他也隻能聽。

猶豫了許久,步驚川還是問出了自己心中一直以來的問題:“……那個人,他是個怎樣的人?”

“怎樣的人?”秋白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神色中卻多了幾分無助,“他時常掛在嘴邊的,就是大局為重。他那時候站在我跟前,眼前看著我,心底裏想的卻是天下蒼生……你說,哪有這樣的人?”

步驚川雖察覺到秋白話中有話,卻領會不到其中深意。

他沉默了一下,還未想出該如何安慰秋白,便聽秋白輕歎一聲,“我雖知曉他說的沒錯,但我心底裏仍是……止不住地怪他。他總將外物外人看得過重,卻從沒有想過自己身邊的人。”

“……可或許便是這般無畏,才令得他與常人不同。”秋白低聲道,“我醒來後雖怪他將我魂魄剝離,卻心知除卻失去軀殼以外,我並無其他異常……這才叫我,有些看不透他的想法。常人都道剝離魂魄之痛,撕心裂肺痛入骨髓,然而我當初失去了意識,半點感受不到……因此至今,我也未知曉他這麽做的目的。”

“我原以為他剝離我的魂魄,是要拿我的軀殼去……”秋白麵上的茫然在此刻全數湧上了臉,他看著步驚川,愣愣地道,“可他沒有……我覺得我看不透他了。”

步驚川咬了咬牙,輕聲道:“或許,他隻是另有苦衷呢?”

“可他從未與我說過。”秋白道,“我亦未等到他同我坦白的時候。”

步驚川不知怎的,嘴忽然比腦子快了半拍,道:“會有那一天的。”

話說出口他才忽然醒悟過來,不由有些懊惱。他又不是那人,又如何能替那人作出承諾?

而出乎他意料地,秋白卻未反駁他,反倒是輕笑一聲,“我便等著那一天。”

二人再度回到那竹屋時,秋白已然恢複如初,“原來這處竹屋,早在很久之前,便被摧毀了。這處被複刻出來的幻境,雖與我記憶中的無甚差別,但我記得很清楚,這裏並沒有可以存放我軀殼的地方,我亦未在此處感應到我的軀殼。”

步驚川便忽然想起了先前擺放在窗前的那副畫卷。這裏的一切都與秋白記憶中的沒有差別,那麽既然那幅畫卷既然會引起秋白如此大的情緒波動,想必秋白對那幅畫卷也是陌生的。想起先前在畫卷上察覺到的靈力波動,他朝著那畫走近了幾步。

他此時靈脈的限製已然打開,感知能力比先前強了不少,加上那畫卷上的靈力波動愈演愈烈,他自然能察覺到其中附著的陣法。

猶豫了片刻,步驚川抬起手,朝那畫卷灌輸了些許的靈力。

他原本隻是想看看這畫卷之中隱藏的陣法,不成想,這畫卷的畫麵卻隨著他靈力的注入,忽地一變。

竹葉化作層疊群山,竹身化作蜿蜒河流,唯一不變的,便是那隻置身於其中的小白虎。

那變化在數息之內完成,原本竹林中漫步的小白虎,忽然變成了在地圖之中漫步。

步驚川皺眉看向那畫卷,一時之間不知該作何反應,“這……是地圖?”

隻是這地圖,又標明了什麽,為何又獨獨將小白虎留在了此處?

可在問出口後,他忽然想到他們此行就是為了秋白的軀殼而來,然而迄今為止,除了他見到秋白軀殼的幻象外,也並未見到真正的秋白軀殼。他們穿過一重又一重的幻境,卻隻能失望地發現秋白的軀殼也不在此處。

……莫非,這張地圖才是真正的秋白軀殼存放的地方?

看這地圖上的山川河流走勢,似乎並不是隨筆之作,而是在記錄著什麽。

可這幻境主人大費周章造出這樣一個幻境,引得他們撲空,這又是為什麽?

“先前我尋到你之前,也見過你軀殼的幻象。”步驚川道,“可我卻碰不到,你也說你未在此地感應到軀殼的氣息……”

步驚川百思不得其解,秋白倒是與他想一處去了:“我的軀殼應當不在此處。先前你在太雲門時途經這幻境外所見到的,應當是幻境的鏡像。否則,先發現我軀殼蹤跡的,應當是我自己。這張圖上麵所畫的山川走勢……若我沒猜錯的話,應當是地圖。”

步驚川驚訝,沒料到秋白竟隻一眼便看出了這畫卷的內容。顧不得失望,他追問道:“你看出這是什麽地方了?”

“這地勢有些眼熟……”秋白沉吟片刻,道,“我應當是去過此處的。”

步驚川心中稍稍安下心來,盡管此回撲空,卻也知道了下一回該去哪處,至少不是白來一趟。隻希望,秋白的軀殼能夠真如這副畫卷上所記載的地方。

“待你我出了這幻境,我們不若再去這記載的地方一趟。”步驚川道,“隻希望這幻境主人,莫要再耍人了。”

秋白微微頷首,“你方才說你見到了我的軀殼?”

步驚川微微點頭,“是的。那畫麵與我先前途徑太雲門禁地時,所窺見的畫麵相差無幾。”

“隻不過……有些奇怪。”步驚川頓了頓,“我最初見到的畫麵是和最初一樣的。但不知為什麽,後來我看到了血色的線在……襲擊你的軀殼。”

他說這話的時候一直在小心地打量著秋白的神色,生怕秋白什麽時候露出些不妥來。

然而,秋白卻隻是微微挑了下眉,麵上並無驚訝神色,反倒像是早就預料到這個結果了似的。

他想起先前在幻境之中聽到那位幻境主人曾提到的血孽,再見到秋白這神色,意識到秋白對此事似乎不是一無所知。

他生怕那血孽對秋白不利,心中的不安促使他開口問道:“秋白,那可是血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