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白渾身一震,像是忽然回過神來。

步驚川原本便憂心秋白的情況,察覺到秋白的情緒,猶豫片刻後還是鬆開了手,退開一步,仔細觀察秋白的神色。

他如願見到秋白方才那般神色已經全數褪去,恢複了往常的模樣。

步驚川悄悄地鬆了一口氣,待到秋白回過神時,開口問道:“你怎的過來了?”

又斟酌了一下,補充道:“不再多睡會兒麽?”

畢竟……昨日二人行徑稱得上是荒唐,也不知秋白眼下恢複得如何了。

“這話不是應該我問你?”秋白定了定神,答道,“我方才一睜眼便沒有見到你,怕你遇到不測,才匆忙出來尋你。”

以至於他方才衣服都尚未穿好,便急著出來了。

步驚川這時才注意到秋白身上鬆鬆垮垮的衣物。秋白平日裏穿著向來一絲不苟,衣袍上連褶皺都不曾有,眼下這般衣衫淩亂的模樣,倒是第一次見得。

看著那自鬆散領口間露出的豔色,猶如白雪間落了點點紅梅,步驚川暗暗吞了口唾沫,不由得有些心虛,“我也是剛醒不久,因為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所以才出來看看。”

秋白不易覺察地鬆了一口氣。

天知道他方才見到步驚川的時候,這人正一手持著筆,在眼前的畫卷上畫著什麽,神色專注而溫柔。聽得他呼喚,又微微側過身來看他。步驚川大概是自己也未察覺,他每次這般回頭,唇角都會噙有一抹笑。

逆著光的時候,那一絲笑容溶入光中,宛若九天之上的神袛,矜貴得不似凡間人。

那張臉上的笑容向來十分有欺騙性,時常叫人忽略了這人內裏也是個冷心冷情的主。

此情此景,秋白早在千年以前便見過。此番重見,叫他不由自主地將兩個畫麵重疊起來。

那時也是在這處竹屋,也是在這處窗前,陽光落到那紫檀案幾上,亮得刺眼,叫他幾乎看不清案幾上擺放的物件。那時他眯了眯眼,才見到案幾上擺放的正是一幅未完的畫卷。

彼時天光正好,那人逆著光緩緩回頭看著他,卻不著痕跡地用身子將自己身後的畫卷遮掩了去。

那時候秋白早已過了好奇心最重的年紀,也做不出事後去偷偷查看的事來,隻隱隱瞧見似是竹葉的落筆,大約是在畫什麽山水景色。

當時秋白隻以為,許是覺得成果不堪入目,那人才不願叫他看清。而他向來都不會忤逆那人,那人若是不願叫他看見,那他就不該看見。

那人的事情,他從來不該多問。

事後他路過這張案幾跟前時,案幾上擺放的畫卷早已不知所蹤。他也不知道那畫卷去了何處,也不曾上心,隻覺得這是一件無足掛齒的小事,隨後便將此事拋之腦後。

直至此時,這熟悉的一幕,喚醒了他的記憶,久違地想起了這麽一幕。

“沒什麽,”他後知後覺地補充著,“我方才發現……此處是以前的居所,故而有些懷念罷了。”

那人的落腳地數不勝數,而這處竹屋隻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個。他以前最喜歡的便是這處,隻因此處唯有他二人。

然而如今過去千年時光,他早以為這處竹屋已然湮滅得無蹤無跡,不成想,此處卻有幻境留存。

竹屋中一桌一椅,竹屋外一花一葉,以及遠處的蒼翠綠竹,葳蕤草木,俱是當年模樣。

步驚川在見過那無數幻境後,也多少心中有了猜測。然而秋白肯主動坦白,是他未曾想象到的。

他總以為,還需要自己好話勸一番,秋白才會同他說明此事。

不過秋白肯同他主動坦白,也算是一件好事,多少叫他有些喜出望外。

許是他太過得意,叫秋白看出了他心中所想,秋白見他不說話,似乎又有些別扭,轉而反問他道:“怎麽了?”

“沒什麽。”步驚川按捺住心頭的喜意,“我先前似乎在幻境之中,見到了這處幻境的主人……也見到了你。”

秋白的神色生出幾分不自在,顯然是不怎麽樂意聽到步驚川提起此人。步驚川猶豫了一下,更不敢同秋白提起自己所見到的,乃是那秘境主人的所見。

“還記得先前你我二人還在那雪原竹海的時候麽?我不是說自己見到了一隻小白虎?”步驚川頓了頓,“後來你說那時我陷入了另一重幻境,可我想……我在那幻境之中看到的小白虎,應當是幼時的你。”

隻不過現在回過味來,也未料到秋白小時候竟還有如此憨傻的一麵。現在他甚至有些後悔,沒在那時候多看那小白虎幾眼。

與步驚川想象的相反,秋白卻更為執著地想知曉幻境主人的情況,“……你,你見到了幻境的主人?”

步驚川不確定道:“應當是罷,我聽到他說過幾回話,然而……我見不到他的臉。”

秋白的神色緩和下來,良久,才低聲道:“這並不意外,以他的本事,確實足以創建這樣一個以假亂真的幻境。”

聽得秋白主動提起,步驚川再壓抑不住自己心中的好奇。早在年少之時,他便知曉曾有一人在秋白心中占據了極為重要的地位,而叫他無法忍耐的是,那人似乎還……傷過秋白。

步驚川見狀,連忙乘勝追擊,“秋白,先前我記得……在你說你自己是劍靈的時候,你曾說過,你有一位前任主人?”

秋白回過神來,抬眼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想問什麽。”

步驚川聞言,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臉,知曉自己這番話的指向性太過明顯,叫秋白連忽視也不能。然而他實在不知該如何稱呼那人,隻能拐彎抹角地試探。

好在秋白此時並不抗拒提起此事,也領會到了他的意思。

“你也知曉,我並非劍靈……”秋白深吸了一口氣道,“他也不是我的前任主人。隻是,意思卻是差不多的。”

步驚川心頭一緊,登時有些後悔。他此舉,無異於揭秋白的傷疤。隻是方才好奇心以及心底埋藏的那一絲妒意作祟,叫他失了顧慮。

然而,他卻始終無法擺脫那“前任主人”的陰影。早在十四歲那年,他那時還未對秋白萌生出旁的想法,卻早已起了獨占秋白的心思。那時候他的假想敵……便是這位“前任主人”。

然而聽秋白所說,似乎這位神秘人,不能用“前任主人”去輕易定義。

“那你們,是什麽關係?”步驚川咬咬牙,還是接著問了下去。

他的語氣盡管極力掩飾,卻無法掩飾心底的焦急。他迫切地想知曉,秋白與那人的關係。

光是想著那人或許與秋白存在的關係,步驚川便心如刀絞。

“他在我年幼之時將我帶了回去,將我一路教養長大,直至我成人。”秋白看了他一眼,目光中蘊著清淺笑意,不知是因為對著步驚川,還是因為提起了那個人,“我此生最初的百餘年,都是在他身邊度過。”

步驚川的拳頭情不自禁地握緊了,總覺得事情似乎朝最壞的方向發展著……

然而,秋白的下一句話,卻猶如將他在懸崖邊上拉了回來:“然而,他與我,更多的卻是養育關係。我對他,敬仰有加,他對我,寵愛有加,而我們的關係,僅限於此。我隻與你有這般關係,也唯想與步驚川有這般關係。”

秋白上前一步,在他額間輕輕落了個吻,臉頰又輕蹭過步驚川耳邊,暗示意味十足,“對我做過那種事的,與我做過這種事的……從始至終,隻你一人。”

步驚川一愣。最初分明是他想安慰秋白,卻不知為何變成了秋白安慰他的局麵。然而,在聽到秋白這番話後,他的的確確安心了許多。

而另一邊,秋白自步驚川問起那人之時,便早有準備,心下自然最清楚步驚川此時心中的憂慮。

他自己何嚐不是在憂慮著同樣的問題,但在他見到對方麵上不自覺升起的茫然無措時,他便暗自下定了決心。他自己所受過的煎熬與忐忑,他半點也不願叫眼前這人受著。

他正是因為經受過,才知曉這種飄忽不定的感覺,到底有多傷人。

因著他的話語,步驚川眼底重新燃起了希冀,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隨時都會親過來。

然而在步驚川聽清秋白的話語後,心中除卻欣喜,卻也不自覺多了幾分悶痛。他不知道自己在心痛什麽,或許是因為秋白說這話的時候,那太過認真的表情,讓他不自覺地心疼起秋白。

此處與秋白的過往牽涉太多,叫他無時無刻都在憂心秋白。

他忽然想起了什麽,轉過身去,將被自己擋在身後的那幅畫露了出來。

“你看這畫,應當是……那人畫的。”秋白並未說清楚這幻境主人的身份,因此步驚川也不知該如何稱呼他,隻好用了一個代稱,好在秋白能夠領會得到他的意思,他便接著說了下去,“我方才過來的時候,這幅畫便是這樣。隻有這隻小白虎……這應當是你,年幼的時候罷——身上的條紋還未畫上去,我方才便自作主張,給添上去了……”

他沒有將這話說下去,因為他看見一旁的秋白,正死死地盯著那張畫,麵上神色複雜莫測。

記憶迅速與千年前無意間瞥見的那一幕重合,眼前這幅白描的竹林,右上角的落筆,正巧與他千年前無意間窺見的那一角重合。

他的目光回到那畫麵正中央,那隻正在竹林中漫步的小白虎身上。

小白虎神色天真爛漫,正是他不知世事時的模樣。

他替那人收拾過東西,自然也見過那人的畫。那人的筆觸他熟悉得很,自然知曉步驚川說得沒錯,眼前的這副畫,的確是出自那人之手。

隻是他見過那人畫過山川河流,也見過那人畫過花鳥魚蟲,甚至也見過那人畫百獸,然而,他從未見過那人畫他。那人甚至連貓都未畫過,叫他無從猜起。

可若是不喜歡,又怎會將他每一個動作神態都記得分明,又怎會在畫這畫的時候攔住他的視線不叫他看到。

現在見到這幅畫,心中複雜,還有些不真實的感覺。

也怪他那時候未在意這些,竟到如今才窺見這幅畫的全貌。

他幾乎能想象出,那人用著何等溫柔的神色注視著眼前的這幅畫,才會在回過頭時,嘴角噙著那般柔和的笑意。那溫柔如春風化雨,悄無聲息,又如疾風驟雨,叫他那一點心意無處可遁。

似乎有什麽埋藏已久的情感,藏在這畫背後,穿透紙張,又跨越千年時光,在今時今刻,在這個被複刻出來的竹屋之中,悄悄地展露在他眼前。

時光荏苒,恍然已過千年。

這千年時光,足以讓頑石成灰,滄海化田,他們之間錯過太多,已然尋不回蹤跡。這畫出現得及時,卻又太晚了。

他方才將話說得斬釘截鐵,道是他對那人敬仰有加,那人對他寵愛有加,除此之外,別無其他。

可事實真是如此麽?

他忽然輕輕地嗤笑一聲,抬起手來捂住雙眼,眼中的悲傷卻滿得再藏不住。

作者有話說:

以前的秋白是(偽)單相思(?

前世的情況有點複雜來著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