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驚川仿佛撞入了旁人的記憶之中。

在他方才走入那靈光之時,那靈光仿佛發現了獵物一般,朝他而來,將他徑直吞入其中。然而,當黑暗如潮水般褪去,他立於一片刺眼靈光之中,一時被照得有些正不開眼。

“……你不會有事的。”

正當他疑惑這是何處時,忽然有一道人聲傳來。

那聲音放得很輕,仿佛是怕驚醒了誰似的。而那聲音又壓得極低,溫柔繾綣,仿佛在與愛人耳語。

“我不會讓你再受血孽之擾,現在不會……以後,亦不會。”

“隻是希望你醒來知曉我所作所為……不要恨我。”

那聲音驀地一頓,忽然又笑了起來。

“算了,你恨我也罷,多少也算記著我了。”

接著,便是長久的沉默,久到步驚川以為那聲音的主人已經不再說話,那聲音才再度響起。

“……等我回來。”

步驚川的呼吸忽地一滯。

片刻之後,他才回過神來。這次他等了更久,卻再等不到那個聲音說話。

他方才聽到那人說話時,沉重的情緒如山般朝他壓下,令得他光是聽著那聲音,便難過得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而在那聲音消失後,他卻久久不能回神,悵然若失。

是因為此處幻境能牽引人的情感,與這幻境主人共情麽?他搖了搖頭,又覺得此事沒有這麽簡單。

但那幻境主人的情緒又是從何而來?那話聽著沒頭沒腦的,叫人揣測不出他到底在同誰說話。方才也未聽到回應,更不知曉那幻境主人麵對的是何種境況。

步驚川對幻境主人的關心有限,他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秋白,到底在何處?

他心中隻是這麽想著,眼前便再度暗了下去,唯有不遠處的一個角落,仍殘留著些許靈光。

待他走近,率先出現在眼前的,是一方碧綠的玉台。他許久之後才在那炫目的靈光之中,見到自己找了許久的人。

身形巨大的白虎正安靜臥在那碧玉方台之上。那玉台外形方正,棱角分明,向上那一麵被打磨得光滑,能清楚看出自那玉台最中心中透出的靈光。

玉台的側麵倒是較為粗糙,顏色也較為暗淡,走近了看,才能見到那幾乎隱藏在黑暗之中的側麵,刻著玄奧的花紋。

碧玉方台上的白虎雙目緊閉著,沒有半分氣息透出。再看胸腹,沒有一丁點由呼吸帶來的起伏。

自碧玉方台之中透出的靈氣,隱隱將白虎的身軀包裹在其中,無時無刻地滋潤著白虎的全身。白虎身上的毛發黑白分明,映著從那碧玉方台之中的靈光,發出細微的亮光。

恍惚間,步驚川甚至以為自己回到了最初遇到秋白的金秋殿。彼時秋白也曾露出過獸形,然而那時候,秋白的獸形是有呼吸的,絕非眼下這般死氣沉沉的模樣。

然而更令步驚川心驚的是,先前他曾在經過太雲門禁地時,隱約窺見的那一幕,竟是與眼前這一幕極其相似。若是不出預料,眼前的這個,該是秋白那丟失已久的軀殼。

步驚川心頭升起幾分欣喜,然而那欣喜卻很快又被憂慮蓋過去了。

軀殼是尋到了,可秋白為何還不知所蹤?若是說秋白已經融入這軀殼之中,這軀殼也不該是這般死氣沉沉的模樣。

步驚川環顧四周,卻遲遲尋不到秋白的蹤影。便是連此處都不見秋白的蹤影,那秋白到底能去何處?

他們此行進入這秘境,正是為了這軀殼而來,眼下得了軀殼卻丟了秋白,倒叫步驚川好生無奈。

心緒紛亂之下,步驚川看多了那軀殼兩眼,不自覺走近了些許。

許是因為他向來對秋白不設防,心中也下意識覺得秋白不會傷他,因此他走得毫無防備,直到他忽然察覺有什麽東西正破空襲來,才匆忙躲閃。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並不晚,但那東西速度實在是太快,他仍是躲閃不及,還是不免被在臉上劃開了一道口子。

劃過他臉頰的東西無色無形,卻陰寒得緊,那股子陰寒勁兒,直往步驚川傷口深處鑽,疼得鑽心。

那被劃開的口子很小,卻不知為何火辣辣地疼,步驚川倒吸一口涼氣,下意識抹了一把臉。

指尖已經被血液染紅,好在那傷口不大,看著也不算駭人。然而,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空氣中滿滿地充斥著血腥的味道。

那一刻,他一時覺得自己陷入了在北鬥星城時,被那些星城亡魂拉入的畫麵,又一時間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周途城淪陷的那一日。畫麵雖不盡相同,刺鼻的硝煙與嗆人的血腥混合後的味道卻如出一轍,直衝他的大腦。

按理說,那道傷口如此細小,雖出了些血,可無論如何也不該有這般濃鬱的血腥味才是。

步驚川的疑惑很快便有了答案。

在他身側,血色的弧線如靈蛇般,飛舞遊動。

那些血色弧線雜亂無章,自他傷口處附近延伸而出。

然而他傷口除了疼痛外,並沒有其他的不適感,想來也不是自他身體中的東西。

被攻擊時看得並不真切,

隻知那是無色無形的物件。然而,這物件似乎是被他的血染紅了一般,逐漸現出身形來,步驚川這才反應過來,方才攻擊他的東西,竟是這般模樣。

那血色弧線遊動著,不消片刻,便徹底地現出了身形。忽然,那本在空中漫無目的遊動的血色弧線仿佛找到了目標,將方向一轉,宛若蜿蜒長蟲,向著秋白步步緊逼。

秋白的軀殼隻能躺在原地,無知無覺,任由那些血色弧線逼近。

步驚川有些慌亂,他試圖阻止那血色的弧線,然而剛上前一步,便不知道撞上了什麽,叫他前進不得。他隻好揮出一道靈力,擊向那血色弧線。

這回,靈力倒是順利地脫手而出,並未遭到那無形之物的阻攔。但那靈力接觸到那血色弧線的瞬間,隻撞得那弧線微微震動了些許,便再無動靜了。

步驚川自己揮出的靈力散去,隻阻攔了那血色弧線一瞬。緊接著,血色再度凝結,仿佛沒有受到步驚川動作幹擾似的,繼續朝著秋白軀殼的方向而去。

那血腥之色越來越多,饒是步驚川反複出手將那些血色打散、攪碎,也不能徹底阻止它們凝結。

血色多得步驚川目不暇接,他卻紅了眼,不管不顧地將自己全身的靈力都在此處施放,試圖阻止那血色的靠近。他不知該如何徹底地除去此處的血色,隻是不停地重複著將那血色震碎的步驟。

他不知那血線是何物,卻又本能地知曉那應當不是什麽好東西,這才力求這血線遠離秋白。

而他能力終歸有限,才勉強守住秋白軀殼不到一刻鍾,體內的靈力便被耗去大半。步驚川不可避免地感到了幾分疲憊,正在此時,一道細細的血線,在他疏忽之處,悄悄地靠近了秋白身側。

霎時間,秋白的軀殼旁,就連空氣也被染上了濃厚的血色。那血色如雲似霧,幾乎就要將秋白吞噬。

那血色緩緩地浸染著秋白雪白的毛發,就連黑色的斑紋也被血色這眼。

步驚川的眼睛幾乎被這血色一並染紅。

他快步上前,隻想揮手打散那圍繞著秋白軀殼的血色。那看不見的屏障又不知在何時撤去了,叫他能飛快趕到秋白軀殼跟前。

然而,那血色已經浸入秋白的皮毛,已然無法再如先前一般容易揮散。

就連在空氣中的血霧,也比先前的血線頑強許多,叫他輕易打不散。

步驚川隻能眼睜睜看著這一幕。

秋白的軀殼理應是無知無覺的,安安靜靜地躺在那碧玉方台之上,然而步驚川不知怎的,從秋白軀殼上看出幾分痛苦的神色。

理智告訴他,那應當是他的錯覺,然而他又止不住地這麽想著。

秋白先前同他坦白過,自己不是真正的劍靈,而是魂體狀態棲居在金素劍中。眼下秋白不見蹤影,隻有一副軀殼在他眼前,使得他不自覺地想著,秋白是不是已經回到了這軀殼之中。

他們此行便是為了尋找秋白的軀殼,秋白回到自己的軀殼之中應當是一件值得高興的好事,可步驚川卻不知為何,心頭如同被梗住一般,有幾分失落。

他不知自己是失落秋白再不能像先前那般,棲居在金素劍之中,隨時陪伴在他左右。還是失望秋白夙願已了,日後會讓二人關係發生改變。

然而這些念頭,都不過是他猜測而已。他一直這麽同自己說著,秋白尋回軀殼,了卻多年夙願,他該替秋白高興。

可不知是不是這段時間的親近,令得他對秋白生出這般患得患失的情緒。

這情緒影響著他,恨不得把秋白藏起來,甚至覺得巴不得秋白一輩子都尋不回軀殼才好。

他被自己這般的想法嚇了一跳,回過神來。

他也弄不清楚為何自己會生出這般的想法。分明……秋白始終都要尋回自己的軀殼的,秋白總不能一直維持魂體的狀態,他一直這麽告訴自己。

秋白不該囿於這小小的金素劍中。像秋白那般驕傲的人,應當生活在陽光下,比日光還要耀眼。

他覺得秋白生來就該站在高處,受萬人敬仰,而不是像如今這般,當一個脫離眾人視線、隻在他跟前現身的劍靈。

他與秋白相處四年有餘,自然知曉秋白是怎樣的人。秋白本當恣意又瀟灑,然而卻不知為何,在他麵前的秋白,卻是始終有所保留,仿佛是在壓抑著什麽。

不該是這樣的。

步驚川這麽想著,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穿透那血霧,輕輕摸一摸秋白的軀殼。

然而,他的手卻像觸碰到水麵一般,眼前的畫麵被驚動了,震**起來,碎裂成無數細微的波痕。

他的手沒入了這畫麵之後,從指尖傳來的觸感卻是一片冰涼的虛無。

透過這波動,步驚川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眼前這個奪去了他注意力許久的畫麵,竟是一個幻境。

不待他多想,他忽然聽到自秋白軀殼中——現在或許應當說是在那幻境之後,傳來了一道細微的、刻意壓抑著的低低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