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竹林著實奇異,白茫茫的雪覆了一地,就連此處生的竹子亦是白色,放眼望去一片慘白,唯有竹枝上那一點墨黑的竹葉,綴在這一片白色之中。

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莫說活物,竟是連一棵草、一塊石子也不見,幹淨得就像是除了竹子與雪之外,沒有第三種東西。

這地方,幹淨得有些過分了。

即便是幻境,也多少是由現實之中衍生而出。換言之,便是幻境之中的場景,也應當是現世中存在過的東西,特別這般真實細致的場景,不像憑空捏造,應當是在現實中出現過。

然而,若此處真是什麽秘境場景的映射,步驚川卻對這等景象沒有半點印象。

早年有些大能會將自己遊曆的經曆編寫成冊,供後人翻閱。步驚川雖算不得是博覽群書,但那些流傳甚廣的大能手劄或是遊記之類的也看了不少。然而,這般奇異的景象,他卻從未從書中見過類似的存在。

世間秘境千奇百怪,數不勝數,若是他誤打誤撞闖入了前人未至的秘境也說得過去。這世間存在千年,

生出的秘境無數,自然有未有前人探索過的秘境。

步驚川不由得低聲道了一句:“此地倒是前所未見。”

秋白“嗯”了一聲,道:“莫說你,就連我也是從未聽聞。”

“就連你也不知道麽?”這下步驚川倒是有些驚訝,他自知自己見識不廣,因此即便發現此處是未知的秘境,也沒有太過驚訝。然而,此處竟是連秋白也未有耳聞,這倒是一件奇事了。

他原本以為,秋白的軀殼存放在此處,秋白多少會對此地有著感應或是了解的才是。現在看來,卻是自己想得太過天真,太過簡單。

若是秋白知曉此地的存在,恐怕等不到如今這般他二人一道進入此處,而是秋白早早便能一人進入這幻境,去尋自己的軀殼了。秋白又不是真正的劍靈,他隻是暫時棲居在金素劍中的魂體,自然是想去哪便去哪。

一想到這裏,步驚川心頭便又有幾分鬱悶。似乎進入此處幻境,秋白帶他隻是順帶的——事實也是如此,這回進入太雲門禁地,也是他死乞白賴讓秋白帶上他。若不是顧忌著他的存在,以秋白的實力,恐怕在發現太雲門禁地異常的當天夜裏,秋白便能輕鬆入內。

二人之間因為步驚川遲遲不答話而陷入沉默,秋白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步驚川嘟囔道:“我還以為你多少都會有些印象。”

秋白失笑,“我幾乎是眼睛一閉一睜便到了金秋殿中,哪會對此處有印象。”

見秋白似乎並不排斥透露此事,步驚川便趁機問道:“你對當年的事沒有印象麽?你當年……為何會被人剝離肉身?”

“我是同仇家交手,造人暗算。”秋白淡淡道,似乎並不是很樂意提起此事,麵上的笑容都淡去了幾分,“當時我失去了意識,一覺醒來,天翻地覆。”

簡單的幾句話,不知蘊了多少情緒在裏頭。步驚川隱約能從秋白透露的信息之中,猜出當年的波瀾壯闊。想必此事對秋白來說,並不是一件能夠輕易釋懷的事,然而秋白談起此事時,情緒卻很淡,仿佛正在提及的是一件不足掛齒的小事而已。

一句話醞釀許久,步驚川又斟酌了片刻,小心翼翼道:“那你可知道當年是誰對你動的手?”

秋白的話語中還是隱瞞了很多。他沒有說是誰暗算的他,也沒有說到底是誰將他的魂魄剝離軀殼。

魂魄與肉身糾纏極深,剝離時稍有不慎,甚至會對魂魄、對肉身造成無法挽回的傷害,重者會直接致命。魂魄剝離之苦,定然是疼痛至極,秋白生生受了那樣的苦楚,即便是他自己不願追究,步驚川也想知道,到底是誰對秋白做出了那樣的事。

即便他如今,還是一個需要秋白出手保護的存在。然而他可以修煉數十年、上百年、上千年,他便不信,他不能替秋白討回這個公道。

“這麽多年過去了,物是人非,再在此事上糾纏也毫無必要。”秋白搖了搖頭,“先別說這個了,趕路要緊。”

秋白輕飄飄的一句話,便讓步驚川心底熊熊燃燒的火苗滅去了大半。秋白不願在此時坦白,步驚川隻得乖乖地閉上了嘴。

這處幻境奇特,不但看不清前方的路,地上也不能留下腳印,此處四處的景觀又找不出分毫差別來,時間一久,未免讓步驚川心中生出幾分浮躁。

若非那席卷著雪花與竹葉的風愈發猛烈,且麵方的靈氣愈發濃鬱,步驚川幾乎要以為自己在原地繞圈。

又不知走了多久,步驚川察覺到自己的靈力逐漸有些抵擋不住那愈發猛烈的風。身體因為護體靈力的減弱,便逐漸察覺到此處的寒意。

他有些冷了。

盡管如此,因為先前的談話,步驚川心中仍是憋著一口氣,便緊咬著牙,不願叫秋白看出半分異樣來。

他一直想著,二人眼下怎麽說都是在走動,多走走便暖和了,這點小事,還是不要驚動秋白為好。

然而,事與願違。在嚴寒與靈力飛快消耗的雙重壓力之下,步驚川眼前逐漸變得模糊,身子也不由得晃了晃,察覺到他的異樣,秋白即刻頓住了腳步。

“怎麽了?”秋白回過頭看來。

秋白主動開口,步驚川也不好再強撐隱瞞,隻好道:“我有些累了。”

秋白不做他想,微微頷首,“那便在此處稍作休息。”

說著,秋白又一揮手,將籠在他身上的那層防護的靈力加強了些許,叫他身上壓力驟然減輕。

步驚川緩緩呼出一口氣,頓時覺得放鬆了許多 。

還不待他尋一處平整的地麵坐下,秋白忽然拉住了他的手。

步驚川的雙手原本因為冷,在方才趕路的時候交握到了一處,這下被秋白握住,與秋白溫暖的手心一觸,登時顯得他的手凍得嚇人。

他們眼下成了雙手交握的姿態,步驚川一時間沒反應過來,還有些發愣。

直到秋白皺著眉頭道:“你的手怎麽這麽涼?”

秋白有靈力護體,自然不懼這冰天雪地的嚴寒,能夠存下幾分溫度。然而步驚川修為低微,身上穿的又是不能禦寒的單薄衣物,乍一對比,差別頓時出來了。

此刻步驚川的手被他握在掌心,隻覺秋白的手心幾乎稱得上是滾燙。

被秋白撞破,步驚川總不能說那是自己逞強的結果,隻好道:“方才一時不查。”

見到秋白不善的麵色,他又訕訕補充道:“我下回……注意點 。”

秋白不答,隻冷哼一聲,轉眼間便化出獸形,將他團團圍住,阻絕了此處呼嘯的風雪。

步驚川登時意識到自己似乎說錯了話。

他方才的表現分明是……對秋白還有所隱瞞。

他一邊同秋白說著要與一道分擔,卻又連這等小事都在擅自隱瞞著秋白,著實不像是開誠布公的模樣。他不由有些愧疚,分明是他主動提出的共同承擔,轉頭卻又是他自己首先不遵守。

更何況,以他們如今的關係……他更不應該隱瞞秋白。

“抱歉,我下次不會了。”步驚川意識到自己的不妥,心中也不由得慌起來

他自小長在長衍宗。幼時,他是整個長衍宗最小的弟子,因此無論是長老還是其他弟子,見到他都率先讓三分。步維行生怕他從小被這般對待會致使他性子驕縱,便從小對他耳提麵命,不能太過麻煩他人。

然而這習慣卻不是步維行幾句話便能矯正的。他小時候被謙讓多了,便時常以為這是理所應當。而待他逐漸長大,他才逐漸明事理,越發覺得早年虧欠身邊同門與師長,這也令得他越來越不敢麻煩他人。

而這種慣性,也不由自主地被帶到了與秋白之間的相處之中。

隨著他與秋白關係愈發深厚,他變得患得患失,逐漸害怕與秋白坦白自己心中所想。

秋白現在的姿勢,隻給了他一個後腦勺,叫他連看著秋白表情的機會都沒有。秋白的耳朵連偏都沒有偏一下,擺明了是不想聽他解釋。

秋白生氣了。

步驚川有些心慌,又補充道:“我隻是怕你心急此事,不好拖慢你的速度。”

秋白對自己軀殼有多上心,他自己心中有數,更加不敢耽擱秋白半分。種種顧慮之下,令他選擇將此事瞞了下去。

殊不知秋白對他此舉會抱有如此大的怒氣。

“我知道是我太自以為是,”步驚川低聲道,“我隻是不願因為我而影響到你。”

秋白聞言,隻是長長地歎息一聲。

“先前你分明能夠毫無芥蒂地信任我。”秋白終於開口了,“如今我們……關係不同於以往,你卻像是更加疏遠我了。有的時候,我恨不得你能夠更依靠我一些。”

“先前我說你不願虧欠於其他人,我卻沒料到,我在你眼中,卻也是與他人一般的。”

“你對於羅家村,不願虧欠父母的生恩,這才出手救羅家村。對於羅天佑,你亦不願虧欠他的救命之恩,因此在物質上補償他的兩個子女。”

“先前陸征一事,你便半點沒有尋過我。”秋白又道,“我本想等著你抵不住了主動開口,然而你……卻仍是想著自己解決。”

“後麵發生的事,誰都沒有料到。而後你消沉的那段時間,你不知道我覺得我自己有多無能。”

秋白極少一口氣說這麽多話,他這才發現,原來秋白在他不知道的時候,竟也想了如此之多。這也是他首次如此清晰地麵對秋白的想法。

秋白這還是第一次將自己的想法剖析給他。

步驚川細想過後才發現,他似乎從與秋白確定關係後,便再沒有讓秋白替他做什麽。

一方麵是因為害怕自己開口求助,是借著二人之間的關係要挾秋白。另一方麵,他卻因為心中的焦慮,始終覺得自己不能依靠秋白,需要依靠自己的能力。

他如今才知曉,原來在二人關係中覺得無力的,不止他一人。

“以後不會了。”步驚川輕聲道,他伸手輕輕撫過秋白的耳背,“再不會了。”

秋白毛茸茸的耳朵在他手心中**了一下,惹得他的手心生出幾分癢意。

秋白這才回頭看了他一眼,用額頭輕輕蹭了蹭他的手心,“以後別再讓我擔心了。”

步驚川忍不住傾身上前,在秋白的鼻尖落了個吻,“好,再不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