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神震顫間,步驚川竟是在不知不覺間走近了那碧玉方台。

他低下頭看著靜臥在碧玉方台上的秋白。

隻見秋白雙目緊閉,身上卻出乎他預料地沒有死氣沉沉,反倒是周身環繞著充滿生機的澎湃靈力。那靈力透著幾分熟悉感,似是與他的靈力同出一脈,然而在細微方麵卻略有出入。

躺在碧玉方台上的秋白,與平時睡著時的秋白,並沒有什麽不同。

步驚川幾乎生出一種錯覺,覺得下一刻秋白便會醒轉,而後笑著問他,為何站在此處這麽久。

可他等了許久,也未見秋白如他想象那般睜開雙眼。

步驚川衣袖下的拳頭微微收緊,良久,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放鬆下來,伸手輕輕觸上秋白的身體。

正如他所料,手下的軀體沒有半分起伏,安靜得猶如一塊石頭。秋白皮毛間帶著森森涼意,那涼意從他的手心漫延到他全身,冷得他心口微微刺痛。

“秋白。”他輕聲喚著。

四下一片死寂,他的聲音在此處回**,回聲落在他耳中,在此時此刻,顯得尤為刺耳。

他眼眶一熱,鋪天蓋地的恐慌登時向他襲來。

這種幾乎就要失去秋白的惶然,叫他心髒驟然一痛,仿佛被一隻手緊緊地攥著,動彈不得。那種沉痛的心情叫他生出一種錯覺,仿佛在很久以前,他也曾在失去秋白的邊緣,這種自心髒深處生出的痛,叫他刻骨銘心、難以忘懷。

他不能再這般看著了,他須得為秋白做些什麽。

步驚川張開嘴,大口呼吸著冰冷的空氣,強迫自己從先前的情緒之中脫離出來。

許久之後,理智才逐漸回籠。

秋白沒有死。昨日秋白才回應了他的心意,今早他們才剛剛說完話,他們明明在太雲門中,哪有轉眼間秋白便出了意外的道理?

他抬起頭來,環顧四周。

入眼漆黑一片,唯餘地上慘白的雪。方才經過的竹林已經不見了蹤影,眼前隻剩下承載著秋白的碧玉方台。此處顯然不是什麽尋常地方,更像是……人為所塑造出來的秘境。

那麽秋白會在此處,顯然是因為有人做了手腳。

秋白的實力何等強悍,除卻初次遇見阮尤被逼出本命丹火那一回,秋白後來的每一次戰鬥,步驚川從未見過有人能勝過秋白一籌。而現在回想起來,當年阮尤之所以能夠迫得秋白使出本命丹火,不隻是因為當時秋白實力尚未完全恢複,更是因為當時他們身處阮尤所設下的吞靈陣中,才會如此被動。

許是因為天生的能力,步驚川的記性一向不差。隻要有些許線索,便能引出他腦海中的記憶——甚至能夠記起自己嬰孩時期的記憶,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拋開那些不痛快的記憶,他又憶起阮尤,腦海中靈光一閃,登時想起,那次遇見阮尤的時候,阮尤與秋白之間有過一番唇槍舌劍的交鋒,那時候阮尤可是說過秋白“自己的軀殼都尋不得”這等話。

阮尤過往的一句無心之語如醍醐灌頂,讓步驚川驟然清醒,懸起來的心放下了些許。

或許他在此處所見的,正是秋白的軀殼?

許久之前,秋白也與步驚川透露過,他乃是後天劍靈。也就是說,秋白正是被剝離出肉身而後被生生煉入劍中的生魂,因此,秋白有肉身,並不是一件奇怪的事。

而他該高興的是,秋白的肉身未被毀去,還能被安放在此處,實乃不幸中的萬幸。

但秋白如今便實力超群,全盛時期的實力想來更是不容小覷。到底是誰有那個能耐,能夠將秋白的神魂剝離?

“東澤,你在這處發呆做什麽?”星移的聲音忽然響起。

步驚川渾身一震,猛地回過神來。他茫然地眨眨眼,才發現自己已經站在長衍宗庭院門口

他方才不是在那太雲門的禁地之中麽?為何回過神來時卻發現已經已經回來了?

莫非方才所見的,都是幻覺?

然而方才那幻覺給他的感覺太過真切,仿佛自己真的去過那處一般,對那幻境之中的每一絲細節都記得分明。

手心一片冰涼,觸碰秋白冰冷皮毛的觸感似乎刻進了他的腦海,仿佛他在碧玉方台之上曾經撫過秋白千次萬次,才會令得那感覺久久揮之不去。

見步驚川剛回神又開始晃神,星移也有些無奈,卻也有些擔憂,“東澤,可是哪裏不舒服了?”

步驚川搖了搖頭,他並非是身體的問題,可讓他解釋此事,連他自己也未弄清楚發生了什麽事情,因此,此事無從出口。

星移見狀,有些無奈,“也罷,你若是不想說與我聽,倒也無妨。”

星移是明白步驚川有自己考量的。在這些年中,步驚川正逐步成長為能夠獨當一麵的修士,自然不用凡事靠他和師父解決。

但他對著這位師門中最小的弟子,仍舊會習慣性地關心,“……若是真有何處不適,切記同我道上一聲。”

步驚川這時才徹底回過神來,意識到星移正擔心他後,心中愧疚,連忙道歉道:“我無事,隻是方才在想折桂大會的事,一時走神。叫師兄費心了。”

太雲門為長衍宗弟子安排了一整個院落。雖然同個宗門的弟子俱會住在在同個院落中,每個弟子都有一個單間,方便修整。

步驚川回來後,一頭紮進了屬於自己的那間房間之中。終於得到一絲獨處的喘息之機,他不由得鬆了一口氣。

方才遇到的事,他心中感激星移對他的關懷,可自己心知他還需要時間去消化方才的事,一時之間無法回應星移的關心。

隻是方才所見的幻境給他帶來的焦慮,卻是隻有他自己一人時方能消解。

想到此處,步驚川呼吸忽然一滯。

他已經不是一個人了,他還有秋白。

這麽想著,他心底裏生出幾分慶幸,慶幸此時還有秋白可以伴在他左右。

他剛想喚秋白出來,眼前卻忽然一花,出現了一角白色的衣袍。

他的視線沿著那衣袍往上,直到對上秋白的視線後,才堪堪停住。

他方才正想著秋白,還在思索如何同秋白提起此事,秋白自己卻主動出來了。秋白的忽然出現,卻惹得步驚川驟然失語,隻愣愣地朝秋白看去。

“方才太雲門那處禁地似乎有些異常……”察覺到步驚川的不對勁,秋白及時止住了這個話頭,微微蹙眉朝他望來,“你這是怎麽了?”

秋白一開口,步驚川心中的惶恐登時決堤,猛然溢出,占據了他整個心房。

他低頭不語,隻伸手攬住秋白。

二人眼下一站一坐,他坐著的高度,恰好令得他能摟住秋白的腰。

指尖觸及到秋白身上光滑的外袍,布料溫熱,與在那環境中觸碰到的冰冷大相徑庭。

還好,眼前的人是真實的。這麽想著的時候,步驚川的手不自覺地繼續收緊。

秋白察覺到步驚川的不安,隻伸手輕輕撫過步驚川的頭頂,低聲問道:“怎麽了?”

步驚川眼前不斷浮現秋白安靜臥在碧玉方台之上的畫麵,他忍了又忍,終於還是將心中的恐懼訴諸於口:“秋白,你會死嗎?”

這問題幼稚得可怕,倒像是三歲小兒才會問出口的話。可步驚川如今心中空空落落,一種隨時都會失去秋白的恐慌籠罩在他頭上,叫他迫切地希望得到一個能夠讓他安心的回答。

在未知的地方親眼見著酷似秋白的巨獸軀體,那巨獸失去呼吸安靜的模樣仍舊縈繞在他眼前,久久揮之不去。

他極力告訴自己,那說不定是秋白遺失的軀殼,卻始終無法忽視心中噴湧而出的不安。

“……不會,我順天地之力而生,應九天星辰而存,自然與此間天地同壽。”秋白似乎未料到他會問出這般的問題,斟酌了片刻,才緩緩道。

秋白的答案卻未能令得步驚川的心放下些許,心頭如同壓了一塊巨石,沉重得叫他鬆懈不開來。

他收緊了摟住秋白腰的手,“最好是這樣。”

秋白也有些無奈,伸手揉了揉他的頭頂,“為何會突然有這一問?”

步驚川下意識想將此事瞞了去,可感受到秋白在他頭頂的動作後,那帶著安撫意味的動作卻忽地令他清醒了過來。

如今他和秋白的關係已經不同以往,他卻下意識對秋白隱瞞此事。那事情與秋白有關,秋白也當有知情權。更何況,若幻境中的巨獸真是秋白遺失的軀殼,他瞞著秋白,又有什麽用?

這麽想著,他的手不由得又收緊了些許。

雖然他在方才已經下定決心,要將此事告知秋白。可真的到了開口前的一刻,他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方才那個幻境,秋白既然主動想同他提起,可是因為秋白也感應到了?

他斟酌了片刻,最終還是決定率先開口,道:“我方才好像不小心入了一個幻境。”

“幻境?”秋白的聲音含著幾分疑惑,緩緩地將他的話複述了一遍,又問道,“為何我方才……不曾遇到?”

見步驚川不語,秋白以為是他不知道該如何往下說,又問道:“你在幻境之中見到了什麽?”

秋白自己也想知道,究竟是見到了什麽。才讓步驚川問他“會不會死”。

在他的印象中,步驚川向來不是喜歡問如此幼稚問題的人。他心中猜測,應當是因為步驚川在幻境中見到了他出現意外的畫麵。

而秋白自己也隱約察覺到異常。在方才二度經過那太雲門禁地時,分明沒有怎麽靠近那禁地,卻讓他感受到一股刻骨的涼意。

前後兩次經過那禁地的時候他都有這般感覺。眼下分明是盛夏,雖然太雲門中大多數時間都涼爽舒適,可他會有如此感覺,卻也是極為反常。

他見步驚川仍在神遊,便率先道:“方才兩次經過那太雲門禁地的時候,我都察覺到一股涼意。我如今是被煉入劍中的生魂,隻是魂體形態,雖能察覺外界變化,卻不會有如此強烈的感覺。你……可是見到了什麽?”

步驚川直直地望向秋白,秋白說感受到涼意……他想起方才見到的場麵,秋白的獸軀躺在那一片白雪擁簇的碧玉方台之上,而他也伸手觸摸過,的確是寒涼入骨。

那麽也就是說,那隻幻境中的巨獸,與秋白確有聯係?

他心中忽然一片通明,抬起頭迎上秋白的目光,道:“我方才見到了你的軀殼。”

秋白臉色驟變,“我的軀殼?!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