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分明同岑清聞保證會自己去同步維行說清楚,但到了第二日,步驚川還是連出門都磨蹭許久。

從玄裏城回長衍宗的路上,步驚川便一直都在想如何與步維商討起此事,時至今日,他也未想出合適對策。

眼下避無可避,他甚至還生出幾分退縮之意來,不知該如何同步維行開口。

他今日早早地起床洗漱,原本計劃是晨練過後便去尋步維行,可等他穿戴整齊後,他忽然就猶豫了。

一邊是教養自己長大的師父,另一邊是追尋已久的真相,他進退兩難。

自己身上的封印是步維行所設,可他害怕若是問起此事,會令得二人之間的師徒情誼都於今日散盡。

他問起此事,便是意味著他將與步維行數十年的師徒情誼,推到了一個岌岌可危的地步。

這份情誼最後到底是安然無恙,還是高懸不下,亦或是落入深淵萬劫不複,他心中都沒有底。

手下那道他觸碰過不下萬次的木門,登時比燒紅的烙鐵還要燙手。

他自幼生長於長衍宗,所知所識皆是步維行賦予,萬一二人關係走到最差的那個地步,他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

收回搭在門上的手,步驚川往後退了一步。他龜縮在木門之後,仿佛這木門是銅牆鐵壁,能夠給他幾分喘息之機。

他站在門前發了不知多久的呆,秋白的聲音忽然在他身後響起:“你到底在猶豫什麽?”

在聽清楚秋白的話後,他回過神來,抿了抿嘴角,緩緩轉回身去,看向不知何時站在他房中的秋白。

房間不大,兩人同時站在房中,倒是生出幾分擁擠的感覺來。

更別提秋白此時離他很近。

步驚川移開視線,低頭盯著地麵,沒敢對上秋白的目光。心頭劃過萬千思緒,最終隻能匯聚成一句話:“那是我師父。”

所以,他才更加不知道應該如何去開口。

他正是因為重視這份師徒之間的情誼,才遲遲不敢去尋步維行。昨日遇上的時候,因為在場的人多,步維行也未得空搭理他,這才不至於讓他太過尷尬。而若是今日去尋步維行,在場的恐怕隻會有他們二人,他便避無可避了。

“你若是真的珍惜與他的情誼,那便更要同他說得清楚明白。”秋白淡淡瞥了他一眼,“而不是在此處暗自揣摩,空耗你們之間的情誼。”

步驚川張了張嘴,想說秋白將此事想得太過簡單,可仔細一想後才領悟過來,秋白說得不無道理,不過是他當局者迷。

步驚川終是去尋了步維行。

出門前,他思前想後,始終覺得空手過去不大好,便從儲物戒中取了在外買的一壇酒,踏入了步維行與岑清聞的庭院。

這處庭院對他來說並不陌生。他便是在此處長大,院中每一個角落他都滾過,就連角落裏那棵歪脖子鬆樹上有多少個疙瘩都數得清。隻是自他搬離此處後,回來得少了,加上近些時候他也一直在外遊曆,幾月不回宗門也是常事,後來便來得極少。

因此,院中的變化對他來說都是突兀的。

院中一處平地,現在被圈起來做了花圃,那花開了數十朵,長得亭亭玉立,嬌豔可人。可步驚川分明記得,上次他來此處時,這平地還是步維行的魚池。

這庭院如今的模樣,儼然同他上次來時所見到的,是兩個模樣了。

岑清聞不在。約莫是昨日找過他後知曉他今日會來,便主動避開了。

庭院角落的歪脖子鬆樹正是朝著庭院中心歪,在炎炎烈日下,投下一片墨綠的陰影。陰影正好罩在鬆樹下的石製桌凳上,步驚川來到此處時,恰好見到的便是坐在石凳上的步維行正悠然泡茶。

步維行正忙著刷洗手上的茶杯,忙完後才抬起頭來,朝步驚川點了點頭,示意步驚川坐下。步維行麵上沒有半點驚訝,約莫是步驚川在半路時便察覺到了。

步驚川走近幾步,拂去石凳上落的鬆針,這才坐下。他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挑起話題,視線無意間落到了那花圃上,於是有些沒話找話地問道:“師父,師娘這是填了你的魚池種花?”

步維行向來是不會主動關心人的性子,這幾年步驚川遊曆不斷,步維行除了偶爾詢問他的心境領會以及外出遭遇,從不詢問他曆練所得。

修道一途,終歸是大道孤獨,即使是師徒,也存有競爭關係。步驚川早年或許還不懂,但現在卻是越來越清楚,步維行這是在主動避嫌。

早年步維行還會在修行上替他指點一二,倒是步驚川越大越趨於放養,有時候遇到些問題,步維行總是同他說些類似於“相信你自己”之類說了等同於沒說的話,時常弄得步驚川一頭霧水。

但他也覺得奇怪,步維行從來不吝嗇於對其他弟子的指導,反倒像是篤定放他自己鑽研,會好更多似的。

然而刨去這些異常,步維行對步驚川的教導不可謂是不盡心。

二人之間雖不似早年那般密切,但畢竟也相處了數十年,步驚川這點道行擺在步維行麵前著實不夠看。

步維行隻啜了一口杯中的涼水,聲音比那水還要涼,“你想說什麽就直說。”

步驚川放下手中的酒壇,不等步維行招呼,便伸手從步維行方才洗好的杯子中取了兩個幹淨的來。

步維行向來都是個直來直去的性子,而步驚川也是。

一旦決定了要同步維行說清楚,步驚川便再也不見先前的猶豫。

步驚川不再繞彎子,開門見山道:“師父,我的體質可是與常人有異?”

步維行撚著瓷杯的手指一頓,“此話怎講?”

“在羅家村的時候,我便察覺到有異。”步驚川道,“而後我又無意之間知曉,我體內竟有一股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力量。而這股力量,卻被人為地封住了,令得我自己都不知曉,我竟然有如此力量。”

步維行輕輕歎了口氣,放下手中的瓷杯,“我本不欲同你說……寒玉之體,會隨著修為的增長,逐漸五感盡失,喪失情感與理智,最後變得與玉石無異,這等體質,常常被某些心術不正的醫修拿去做藥人,我正是不願你與那些藥人一般……”

聽到步維行的回答,步驚川自己心頭也生出幾分疑惑。步維行性子耿直,分明是不愛撒謊的人,除非……是有別的原因,令得他不得不撒謊。步維行自己這番言論答非所問,顯然是在想掩飾什麽。

“師父,我知道我不是寒玉之體,您還要繼續騙我嗎?”步驚川打斷了步維行的話,“你已經瞞了師娘十八年,也瞞了我十八年,您還要再瞞下去嗎?”

步驚川說話期間,心中也在暗自盤算著,若是步維行鐵了心想要隱瞞靈力封印的事,他似乎也拿步維行沒有辦法。對於這位教養自己長大的師父,步驚川總是無法將他看得太壞,更無法容忍自己為了真相做出逼迫對方的事。

步維行久久地看著他,輕歎一聲。他微微站起身,伸手從步驚川跟前將那壇酒拿了去,直接揭開封蓋,仰頭灌了一口。

那口酒下肚,步維行臉上微微漲紅,“此事太過複雜,我不知該從何說起。”

步驚川靜靜對上步維行的目光,心中卻前所未有地冷靜,超乎他自己的想象,“那便說說我體內的到底是什麽力量,以及我到底是不是寒玉之體。”

“不是,”步維行又歎了口氣,“說你是寒玉之體,也是因為我早年誤判。我與你師娘都見識得不多,隻是當時翻遍典籍,隻尋到寒玉之體的說法,因此我們才先入為主地認為你是寒玉之體。”

“而後我在某些機緣巧合之中,發現你並非是寒玉之體,而是與寒玉之體截然不同的存在,但我對這個也是知之甚少,因此一直未同你師娘解釋,也叫她一直以來都誤解了。”步維行晃了晃腦袋,“你體內生有靈脈,因此天生靈力精純,幼時便吸引過不少精怪孤魂。你小時候在羅家村……那些異象,也俱是因為你身上的靈力吸引,才會去到羅家村。”

意外得知自己小時候鬧出的異象,竟是因為自己身上的靈力,步驚川此時得知,卻也有些哭笑不得,“那為何我如今極少感受到這靈脈的存在?”

若非有秋白與陵光引導,他恐怕一輩子也不會得知自己身體中竟然還藏著這股力量。

“我擔心你控製不住這靈脈,更怕你被不懷好意之人盯上。加上這靈脈隨意動用,若是使用時不慎,恐會落下難以逆轉的損傷。長衍宗陣法雖嚴密,卻仍是防不住有心之人。”步維行接著道,“於是,我在古籍當中尋了法子,將你身上的靈脈封起來……唯有你一心一意想要啟用這靈脈,或是性命垂危之時,方能動用。”

“靈脈?”步驚川有些驚訝,這還是他第一次聽說這個說法。

“正是。你的經脈異於常人,是同別人截然不同的構造,因此才被稱為靈脈。”步維行道,“而我於你身上用的畢竟是封印之法,對你自身的修為進益,稍有影響,才致使你多年來修為難以進益。”

說完,步維行又抿了一口酒,淡淡望向步驚川。

步驚川陷入了沉默。

他原本隻以為,自己此行需要解決的,隻有靈脈封印一事。無意得知那靈脈封印竟還有壓製修為的作用,他心中也是百感交集。他近些年修為進益極慢,先前隻以為是自己的天資不足,未曾想到這背後還有這麽一層關係。

第一次感覺到力量竟在自己觸手可及的地方,步驚川心中不由有些別的想法。

他思慮良久,最終還是鼓起勇氣問道:“那,這封印,師父能夠解開嗎?”

步維行微微搖了搖頭,“這封印既已在你身上,便隻能由你自行突破。待你有朝一日沉心突破,那靈脈之中的力量自然也會回歸於你本身。再多的,我也幫不到你了。”

如此也夠了,步驚川輕輕呼出一口氣,取回酒壇,倒了兩杯酒。

“你不怨我?”見得步驚川神色淡然,步維行麵上罕見地生出幾分無措。

“怨也無用。”步驚川輕歎一聲,在未回到長衍宗的時候,他便想了許多,但是糾結此事,除了給自己徒增心結外,毫無益處。

更何況,得知步維行未有害自己的心,步驚川便覺得,這就足夠了。他一開始怕的,便是步維行別有所圖,如今想來,隻是他杞人憂天。

步維行教養他多年,盡心盡力,小錯雖有,卻未見大錯。再回顧步維行平日裏待他,甚至比尋常弟子要親近幾分,不可謂不用心。

如此待他之人,又怎會害他?

心中的巨石卸下,步驚川心中也不由得鬆快了許多。

他將其中一杯酒塞到步維行手中,又伸手,將自己手上的酒盞輕磕到步維行的酒盞上,“師父愛我護我,是我未曾體諒師父難處。我敬師父一杯。”

敬這一十有八載,傾心盡力,而又無怨無悔。

作者有話說:

解釋一下開篇的設定()

接下來就是過渡章啦,等換地圖就可以開始談戀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