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標題是“我和貓”,但其實我內心喜歡狗多一些。相比起貓的目空一切與桀驁不馴,狗對主人的依賴與崇拜更適合我這種自戀自大的家夥。當主人走進家門的時候,狗興高采烈迎上來的時候,貓往往隻是蹲在窗台上冷冷一瞥而已。記得加菲貓有句名言:主人不過是廚師加清潔工罷了。對於習慣以脊椎動物門脊椎動物亞門哺乳綱靈長目生物自居的人類,這實在是大大傷自尊的事情。

不過命運之神並不讚成我的喜好。從剛出生到現在,我和貓始終很有緣分。有那麽幾隻貓在我記憶裏印象頗深,今茲記傳於此,聊為紀念。

第一隻貓

我不知道這隻貓的名字,或者說它壓根就沒有名字。其實不光是名字,我對這隻貓連一點直觀的印象都沒有,不知道它是黑是白,是大是小,甚至公母都不清楚,因為那時候我才剛剛一歲,它的事情幾乎都是我長大後聽家裏人告訴我的。

那還是在我出生之前的事,我家還住在小胡同裏,家裏沒廁所,想方便的話都得去外麵的公廁。我奶奶有一天去廁所,忽然在糞坑裏發現一團東西在蠕動,仔細一看才發現是一隻剛出生沒多久的小貓,不知被誰扔進茅房裏來了,隻露了個尾巴在上麵。我們老家經常有這樣的事,誰家裏的貓狗下了小崽,主人若嫌麻煩的話就把它們直接丟到河裏或者糞坑裏,運氣好的浮到岸邊當個野狗野貓,運氣不好的就隻能溺死。

我奶奶並不喜歡沒經濟價值的小動物,在她眼裏雞鴨兔鵝遠比貓與狗來得合算。不過那天不知道為什麽,她忽然對這小東西產生了同情,把它撈了上來。它一身全是屎尿,居然還一息尚存,我奶奶掐著它唯一幹淨的尾巴尖,一路帶回家去。家裏人對它當做偶然得來的,壓根沒什麽嗬護,涼水一衝,又喂了點魚湯,它就晃悠悠地活了過來,生命力真是頑強到不可思議的地步。

從此它就在我家裏落了戶。等到我出生的時候,它已經長成一隻大貓,據說有普通枕頭那麽大。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貓在胡同裏成了一方霸主,嘯居山林威風八麵,胡同裏的孩子、老鼠以及其他的貓都忌憚它三分。日子一長,它就養成了不可一世的身段,脾氣惡劣,除了我奶奶以外,誰貿然碰它都會招致一頓狠撓。

我那時候不到一歲,整天就是躺在炕上吃喝拉撒哭鬧,那貓也愛趴在炕上,一人一貓就各據一角相安無事。開始它對我警惕性頗高,後來看我手無縛雞之力,便逐漸沒了戒心,有時候還趴到我身邊酣睡,甚至來回跨過我身體在炕上溜達,不時還低頭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我媽看到我腦袋距貓爪不過寸分之距,又久聞這貓的威名,嚇的麵無人色,又不敢把那貓轟開。偏偏我又是最富好奇的年紀,貓尾巴毛絨絨軟綿綿的,對一個一歲的嬰兒來說,極具**力。那貓趴在身邊,不知深淺的我經常一把抓住它尾巴或者耳朵開始玩弄,把旁邊大人弄的心驚膽戰,惟恐它發起怒來撓我。說來也怪,若是別人這麽動它,它老爪子早就招呼過去了,但我無論怎麽捏弄,它最多也就是皺皺眉頭,閃身離去,或者幹脆一動不動,任由我利爪**,一副逆來順受的表情。

到了後來,我媽媽也就習以為常,見怪不怪。這貓大概是日久生情,由原來的旁觀者變成了保護者,終日蜷在我身邊,若有生人走近我,它就立刻抬起頭,吹胡瞪眼目露凶光,同時站到我身前一動不動,直到那人遠離,方才回到原位趴著。據我媽媽的原話說,那貓眼神裏分明流露出責任感與愛心……

而我在這種耳鬢廝磨之中,落下一個毛病,就是睡覺時候一定要摸著它的毛,否則就哭鬧不已。於是這貓便日夜蹲在我身邊,比我媽照顧我的時間還長。若是有客人進到我家後屋,就會看到一番奇特景象:大炕上躺著一個嬰兒,雙手摟緊一隻大貓,不停撚毛,不時咯咯大笑,那大貓一動不動,任憑其戲耍,神情好似看護幼獅的母獅。

可惜,到我一歲半的時候,那貓在外麵偶爾誤吃了老鼠藥毒死的耗子,回家以後就死在了院子裏,第二天才被我奶奶發現。大人們傷感一番也就算了,而我卻不行,手邊一旦沒有柔軟的貓毛可摸,就日夜不停地哭,無論怎麽哄都沒有用。最後我爸爸沒奈何,殺了隻兔子,把皮剝下來,裏麵裹上棉花,縫成一團毛絨絨的皮球塞到我手裏,這我才停止哭泣,津津有味地抱著球開始摸起來,渾然不覺其真偽。結果,習慣逐漸成了嗜好,嗜好成了癖好,這一抱就是十幾年,怎麽戒都戒不掉。一直到現在,我仍舊對光滑的毛皮之類興趣極大,總有用手指去撚的衝動。

這隻貓可以算是與我素未謀麵,然而對我影響卻綿延至今,至今想起來,雖然並不悲傷,但多少有點唏噓,畢竟它也算是一個傳說中的,一直將它的存在留存到今天的前輩。

第二隻貓

第二隻貓也沒有名字,而且準確點說,是四隻貓,一隻母貓與它的三個孩子。

那時候是我小學三年級,有段時間住在我大姑家。大姑家屬於典型的北方的家屬院,幾棟灰色的火柴盒造型的六層家屬樓,樓前是一排低矮的磚石結構小屋——我們習慣上被稱呼為小棚——專門用來放置住戶的自行車、大白菜、舊箱子以及其他雜物。因為小棚是平頂,所以一些長條木材、苫布等大宗物品往往是堆放在小棚頂部,久而久之,就在屋頂堆起很大的一堆,遠遠望去黑乎乎地一大片。

雖然同為金子塔造型,但這種東西與盧浮宮門口它幾何上的兄弟完全不可同日而語,非常有礙瞻觀。適逢我老家競爭全國十佳衛生城,所以市政府要求各家屬院都要重點清理小棚上的雜物。於是家裏大人就在周日早上爬上小棚,幾個鄰居合作開始清理屋頂的雜物。我們幾個家屬院的孩子正是最淘氣的年紀,也樂不可支地跑前跑後,房上房下地胡鬧。

玩了一陣子後,忽然就聽到在遠處一家小棚上的孩子大呼小叫,我們趕過去一看,也驚喜地大叫起來。原來這家小棚上擺的是十幾根圓木,大人們移開一半木材以後,竟然有一隻小貓晃晃悠悠地從木材縫裏爬出來,灰白雜毛,顯然才剛會走路。它一下子暴露在太陽下,進退兩難,喵喵叫了幾聲,害怕地看著周圍興奮的小孩子們。

還沒等我們想好怎麽捉弄這小貓,大人們又移開一根木頭,這回從木材縫隙裏爬出兩隻同樣毛色的小貓,也是一邊咪咪叫一邊茫然不知所措地四下張望。三隻小貓爬到一起縮成一團,三個小腦袋驚恐地地望著周圍是興奮不已的十幾個孩子。這樣的小家夥,對那年代的小孩子來說,可是比任何玩具都有意思。

很明顯,這是一個貓窩。大概母貓覺得這裏能避風雨又安靜,就在這裏產下三隻小貓,當避風港用了。誰知貓算不如人算,這三個小東西落入了對它們而言最危險的生物——人類小孩子——手裏。

三隻小貓很快就被我們瓜分,三四個孩子一隻。我分到的那隻,大概是老幺,身子骨比其他兩隻都虛,走起路來弱不禁風,連叫的力氣都沒有。開始還好,大家都很憐香惜玉,隻是輪流抱在懷裏撫摩,後來男生的虐待本性就慢慢顯露出來了。要知道,對十歲左右的男孩子來說,最大的樂趣就是欣賞小生物在自己設計的惡作劇中掙紮的樣子,無論是哺乳綱還是鞘翅目,概莫能外。於是我們幾個把小貓……(此處作者刪掉兩千字)。

總之到晚上的時候,那隻小貓已經被折騰的奄奄一息了,其他兩隻估計也是類似的遭遇。後來不知是誰忽然想起來,說:“這三隻小貓都沒了,那隻母貓應該很著急才對吧。”不過別誤會,我們並沒有因此而有什麽罪惡感,隻是覺得看那母貓著急的模樣也是樂趣。於是當夜我們約好去了其中一個人家裏,輪流趴在窗台上放哨,監視那個小棚的動靜。到了半夜,放哨的人忽然叫我們過去,幾個人湊到窗戶上向那邊看去,借著路燈我們看到一團黑影躥上了小棚的屋頂,並且瘋了似地在屋頂上轉來轉去,仿佛丟了什麽東西一樣。毫無疑問,那是那隻可憐的母貓。

那隻母貓看到自己的窩和小貓崽都失蹤了,急的發瘋,一邊拚命圍著屋頂轉一邊發出淒厲的叫聲。那種叫聲與叫春時的生機勃勃是完全不同的。它一口氣叫了一個多小時,嗓子都啞了還不肯歇,越發淒慘,到了後來我們幾個都聽的心裏直發毛,趕緊把窗戶關上,不敢多聽,生怕那貓化做老一輩口裏的厲鬼找我們尋仇。

第二天早上起來的時候,那貓已經不見了,想必是傷心過度。小孩子之間則半是興奮半是神秘地交流昨天晚上的所見所聞。這時候家屬院附近的一個老太太走過來,說那貓其實是她家裏的,問我們要那三隻小貓回去。不知道她說的是真是假,但那老太太是遠近聞名的惡婆子,小孩子都怕她,哪裏敢跟她爭辯,雖然心裏不情願,但還是回家去拿了小貓送還給她。大概是出於憤恨心理,我們拿著小貓在樓道裏給塞了一塊口香糖,然後才還給她。因為口香糖很粘,小動物吃了會糊住嗓子吃不下東西,我們心理上大概與後世拿硫酸潑愛人的人沒區別“我得不到的,別人也得不到。”

那老太太抱著兩隻小貓(另外一隻不知道為什麽沒拿,估計是已經被折磨的不行了,拿回去也沒用)走後,以後我就再也沒見到過這三隻小貓和它們的媽媽。現在回想起來,小孩子還真是可怕,虐待起小動物來麵不改色還樂在其中,嘖嘖,相信我,我現在絕對已經轉變成菩薩心腸了,真的喲……

第三隻貓

第三隻貓仍舊沒有名字……汗……或許有名字,但我不知道。

事情要從我在上海的大學時代說起,大二那年,我們宿舍的幾個人忍受不了學校宿舍的繁文縟節,哥兒幾個商議一起出去租房子住。與中介公司和幾個房東勾心鬥角、爾虞我詐了整整一個暑假,最後終於在開學前的三天找到了和我們開出的條件比較吻合的空房:900元,一室一廳,空調電話,煤衛獨用,平均每人每月分擔180元,價格很合適。

那房子是在曲陽附近的一棟家屬樓裏,六樓,周圍是個小區。租了大概三四個月,有一天我放學回家,到了門口就聽見屋子裏傳來一陣奇怪的叫聲,仔細一聽發現是隻貓。我掏出鑰匙進屋,看到老二和老三蹲在小廚房裏,拿著一瓶鮮奶,他們兩個中間居然趴著一隻貓,正低頭拚命舔著牛奶。

這是一隻非常漂亮的波斯貓,純白色,兩隻眼睛一隻藍色一隻黃色,脖子上還有一隻藍色的塑料牌,但沒寫名字。它的毛皮很髒,看起來憔悴不堪,看起來是隻走失或者迷路很長時間的家貓。

老二是個愛心過剩的家夥,忽然得了這麽個寶貝,喜歡的不得了,一直反複摸著它的毛,嘴裏念叨著什麽“小乖乖”、“小寶貝”,堂堂六尺(他個子不高)男兒居然說出這樣的話,真是叫人寒毛倒豎。那波斯貓喝牛奶的時候,倒沒表示,等碟子一空,它立刻回頭撓了老二手背一下,然後“噌”地一下躥進屋子去。我們搶進屋子一看,這家夥居然已經趴到屋子裏裏唯一的一張沙發墊上,毫不客氣地睡著了,居然還打起呼嚕,看來是累壞了。

我們沒奈何,隻好席地而座,商議關於它的去留問題。據老二說,他是在家門口發現這隻貓的,當時它在門口徘徊,可能是我們昨天晚上吃剩下的火鍋殘渣掉在門口,把它吸引過來的,這貓大概是誰家裏走失的。我們四個人都是懶散的人,平時自己都是饑一頓飽一頓,家裏幾乎不開夥,都是在食堂飯館湊合,若把它收養,以後就得每天回來做飯,徒增無窮煩惱。何況這貓可能就是小區人家丟的,萬一被它主人看到,到公安局去參我們一本,那麻煩就大了,左右權衡之下,我們還是一致決定喂它頓好的就放它走好了。

我們計議已定,老二開了瓶肉罐頭放到貓食碟子裏,全不記剛才它撓手背的大仇。那波斯貓睡了一個多小時,方才懶懶起身,衝著我們幾個喵喵叫了兩聲,老二趕緊忙不迭地把肉罐頭奉上,又端了碟涼開水(他說上海水質不好。不可生喝),那感覺就像是伺候楊貴妃的高力士高公公一樣。

那貓也不客氣,低頭又狠吃了一氣,吃罷晃晃尾巴,在屋子裏巡視一圈,沒等我們決定怎麽趕它走,自己就跑到門口,開始撓門。老二過去把門打開,它頭也不回,吱遛一下鑽出去,立刻消失在樓道裏。我們都罵它沒良心,老二還緊著解釋說貓天性涼薄,不戀家,摸著自己的傷口說不怪它不怪它。

這件事本來就可以這麽結束了,結果第二天下午它居然又出現在我們屋子門口。軟心腸的老二打開門,它閃身進屋,直奔盛放食物的碟子而去,吃飽了略事休息,又鬧著要出去“行散”……第三天也是,第四天也是,一來二去,它竟成了習慣,儼然把我們這裏當成了免費的食堂:每天下午五點準時報到,吃飽了就趴到沙發墊子上打瞌睡,要麽就盯著電視發呆,不高興了還會撓沙發和人,我們四個人都受過它“關照”,其中老大最冤枉,因為他是給那波斯貓送水的時候走路聲太大,嚇了那家夥一跳,結果它惱羞成怒,飛了他一爪。自始至終,那貓都挺著脖子一副驕傲冷漠的樣子,從來沒見它露出過哪怕是一點企求的神色,倒是我們四個男生誠惶誠恐地伺候著,好似是四位皇帝身邊的近侍。

轉眼就到了十二月份,上海的夜晚也開始冷了起來。老二是知貓性的人,擔心地跟我們說那波斯貓毛短,怕耐不住風寒。我們倒覺得對那貓已經是仁至義盡孝感動天了,既然它沒良心要出去,何必挽留。結果到了晚上,它酒足飯飽,卻不鬧著出門了。時機選擇的非常妙,因為當晚外麵就下起雨來,寒風呼嘯,溫度驟降。它蜷縮在沙發墊上,袒腹東床,倒自在的緊。我們四個卻還得為誰為它清洗食碟而猜拳,到底誰才是主人……第二天早上六點整,它跳上床,挨個把我們哄起來,又跑去門口大叫,等我們睡眼惺忪地把門打開,它又跑出去趁著晴天風流快活了。

有一次周末,他們三個上海人都各自回家了,我一個人躺在**看《加布裏埃拉》,那家夥睡醒了以後,走到我床邊,叫了一聲,我沒理它;它看我沒反應,又叫了一聲,見我還沒是理它,開始伸出前爪撥弄我的腦袋。我知道惹不起它,索性轉過身去。好波斯貓,居然怒了,一躍而起,對著我臉上就是一抓,我猛然警覺,頭向後靠去,結結實實撞在牆上,眼睛掉在地板,而且還是沒躲過它的攻擊,在眉毛稍微向上的方位留下道三厘米長的血痕。

我也生氣了,一把抓住它,打開門摔將出去。那天晚上挺冷,我在**裹著毯子繼續看小說,忽聽屋外有貓叫。仔細一聽,果然是那家夥,估計是耐不得外麵風寒,又跑回來了。我揉揉頭上的傷,沒理它,由它去叫。它耐力也真足,一口氣叫了有一個多小時,而且中氣十足,綿綿中蘊有無窮力道,蔚有當年黃藥師碧海聽潮的風骨。我還沒被說服,我家鄰居先受不了了,怒氣衝衝地來拍我家的門,還大嚷:“讓你們家的貓別嚷了!”,我隻得乖乖把門打開,放它進來,一邊苦笑著嘟囔:“它什麽時候成我家的貓了……”它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態班師回朝。

從此以後,它越發驕橫不可一世,雀占鳩巢。於是本來一場救濟走失小動物的慈善活動,成了女皇/皇帝(忘記它是公是母了)與它四個孝感動天的奴隸之間的故事。我們在那裏住了一年,然後便退租了,搬家的前一天晚上,它照舊大搖大擺地走進屋子,胡吃海喝了一頓,冷漠的雙色瞳孔掃視了我們幾個,頭也不回地跑出去玩,惹得本來就傷感的老二老淚縱流。

等到後來很長一段時間以後,我偶爾路過那個小區,竟然又碰到了這波斯貓。它還是一副髒兮兮地樣子,看來仍舊沒找到回家的路,不過從體形看它還混的不錯。我下車想跟它打個招呼,它立刻跳開遠遠的,在小區的樹林深處警惕地望著我,原來它已經不認得我了。

“我們是貓,是頑皮的貓,獨來獨往沒有虛偽不會討好”

——鄭智化《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