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峰有句當地的歇後語,叫做馬王廟的和尚——吃僧。
解放前在二道街有個馬王廟。這廟何時所建,早沒人知道了,卻有三個奇處:一是雖然名字叫馬王廟,裏麵正供的卻是佛爺,左右偏殿分別供著靈官馬元帥和土地爺,三個神仙各居一處,互不幹擾。二是這廟的結構和尋常廟宇不同,一進門是一麵牆——不是照壁,而是一堵封天截地嚴嚴實實的磚牆,隻能往右轉直行,才到正殿,中軸線和廟門成九十度角;第三個奇處,是這廟裏住著三、四個和尚,這些和尚腿都有點瘸,他們不分什麽住持知客,也從不做早晚課,也不接法事,連鍾都懶得敲。他們每天早上準時打開廟門,從隔壁對夾鋪買上幾個對夾皮兒——對夾是赤峰小吃,油酥麵餅夾熏肉,麵餅本身就很香,所以也有人隻買皮兒吃——權當吃素,然後拽出張桌子和板凳,坐在那兒賣香,晚上天一黑就收攤兒關門。廟裏就靠這點香火錢活著。
別看這廟小和尚懶,香火倒還不錯。這廟的三個殿都沒有香爐,隻在小廣場上擱著一個大銅方口香爐。有香客想來上香,就去和尚那裏買支香,想拜哪邊的神,就衝那邊殿門拜一拜,拜完了再插到香爐相應的一邊去。三個神仙分三個邊,其中要屬土地爺的香火最旺,靠那邊的香爐總是插得特別滿,好似一隻拱背的刺蝟。據老一輩人說,這土地爺不是一般神仙,叫做猍犭呆大仙,猍犭呆是赤峰土話,發音是Lai(一聲)dai(輕聲),意思是草原上的狼。蒙古族對狼有特別的崇拜,赤峰是漢蒙混雜之地,這個信仰也就傳過來了,和中原的黃鼠狼黃大仙傳說混在一起,成了赤峰當地土地爺——大仙在廟裏的泥像還是傳統土地公公的模樣,泥胎彩塑一個和藹老頭,雙目炯炯有神。唯一的區別是脖子上多了根哈達。所以當地人有時候也管馬王廟叫猍犭呆廟。
靠著廟裏的這些香火,這些馬王廟的和尚生活過的很滋潤,隔三差五還能出去下個館子,去的還是赤峰當時最有名的飯店鹿鳴春,葷腥都不忌,酒也能喝。久而久之,老百姓們有了句歇後語:“馬王廟的和尚——吃僧”,在赤峰指的就是你這人又饞又懶。
這些和尚最初是從哪裏請來的,沒人說的清楚。有外地的皮貨商人路過,說聽和尚口音像是關外的,指不定是逃過來的胡子。不過這些和尚除了懶散以外,倒從來不惹是非,其中一個還會點醫道,能幫左鄰右舍看個頭疼腦熱伍的,附近居民也就沒往深裏頭想。
拜神跟開飯店差不多,你這兒的人越多,人越來你這裏。猍犭呆大仙的香火越來越旺盛,遠超其他兩家,一個方香爐都快插不下了。就有當地的縉紳提出來,要不幹脆把大仙請出來單立一廟吧,省得在這小廟裏跟人瞎擠。馬王廟的和尚一聽,可不幹了,他們全指著這大仙過活呢,挪走了他們可全都得喝西北風了。
縉紳都是在當地有勢力的人,說你們都是拜佛爺的,這大仙跟你們不相幹,一定得挪。結果沒過幾天,有一天早上,和尚們打開殿門一看,大仙的泥像半吊在空中,懸梁自盡,眼睛都快凸出來了,脖子上還栓著那根白哈達。
和尚說這是大仙不願離開,以死明誌。大家都樂,哪有神仙上吊的,肯定是和尚們故意搞得鬼。縉紳們也不客氣,直接上報赤峰縣,縣知事就派了警察來,以妖言惑眾的罪名一古腦把他們全抓走了。
說來也怪,第二天早上,又有怪事發生。頭一天和尚們都被抓走了,香爐裏的香沒人收拾,可到了第二天,原本靠著大仙這邊插得滿滿的香,少了三分之二,全跑到佛爺和馬王爺那邊去了。有人說,這是大仙自己拔的,意思是不想走,情願分香火給其他兩位。還有人說,這大仙再厲害,他也不過是個土地神,還能大過佛爺去?平時他屢占香火,惹了佛爺不高興,這是在賠不是呢。反正說什麽的都有。
縣知事不信,說肯定還有漏網的和尚藏在廟裏,裏裏外外搜了一遍,什麽都沒搜到。縣知事沒轍,就把香爐給搬走了,廟門貼上大封條。沒過兩天,這位縣知事因為處理旗務得罪了個蒙古王爺,被人一紙告到蒙藏院,給撤職了。大家都說這是神仙降罪了,但到底是馬王爺顯靈、佛爺顯靈還是大仙顯靈,誰也說不準。於是流傳下了另外一句歇後語,叫“拔香撤爐子——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
新上任的縣知事留過洋,不信這些東西。他審問和尚們的來曆,和尚們拿不出度牒,也不開口。縣知事少不得動用點手段,打得他們嗷嗷叫,連街上都聽的到。從那天開始,廟裏又開始鬧妖了,經常半夜傳出哭聲尖叫聲,開門檢查,什麽人都沒有,馬王爺的神像缺了幾塊,像是被什麽動物啃下去似的。縣知事不信邪,從朝陽請來幾個和尚進廟,沒呆兩天,和尚們全嚇跑了,說什麽也不留了,說這廟太邪性,一到晚上那幾尊神像跟活了似的,直盯人。這一家夥,嚇得附近居民都不敢在家呆著了,紛紛要求釋放和尚。縣知事沒辦法,把和尚們放回廟裏,怪事立刻全沒了。縣知事嘴上說是因為查無實據,予以釋放,背地裏偷偷去了好幾次三道街的福音堂,很快皈依上帝。
經過這事以後,馬王廟的大仙名聲更顯了。有一個從錫林郭勒來的牧民進城辦事,聽說馬王廟香火旺,一時好奇就過來轉了一圈。一進廟門,他就跟同伴說這廟蹊蹺。同伴樂了,說你不放羊改當風水先生了?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附近正巧有個警察所的長警,聽得懂蒙語。他聽見牧民嘀咕,就過去亮出證件,問他怎麽回事。牧民告訴長警,這廟的結構,有點像是狼窩子。草原狼這種動物,特別狡猾,它們的窩不是直統統的一個大洞,窩口特別狹窄,一進去,裏麵一定會有個大拐角。這樣外頭不知裏麵虛實,槍和弓箭走直線打不到,煙也不好走,誰想爬進去,狼就守在拐彎的地方,吭哧就是一口。有句古話,叫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說的就是這件事。狼窩太窄大人進不去,隻能讓小孩子往裏爬,小孩子一爬過那拐角,外頭的人就看不見了,生死憑孩子運氣。
草原上狼害多,這個錫盟的牧民打狼打多了,熟悉它們的習性,所以一看這個馬王廟進門居然還拐大彎,跟狼窩似的,立刻就覺得熟悉。長警聽了,趕緊把這事匯報給上峰。那時候赤峰的警察所長官是由縣知事兼任,他聽說以後,立刻叫來幾位縉紳,如此這般地安排了一下。
當地縉紳出麵,說大仙護佑一方,既然不願搬家,那他們打算捐錢給重塑金身。和尚們不幹,縉紳們說不塑金身也行,捐個金座總行吧。這回和尚們沒辦法,隻得同意。沒幾日,金座做得了,是個蓮花台的形狀,外麵鍍了一層金,很是精致。
換座儀式那天,縣知事和一幹縉紳耆老都去了。工匠們把蓮花台放好,再把大仙的塑像往上抬。這一抬不好,出事了。這蓮花金座看著是個平底,其實邊緣的蓮花瓣大小不一,容易晃**,上頭再加上泥像那麽重的東西,一下重心不穩,嘩啦一下摔到了地上。
在眾目睽睽之下,大仙的泥胎被摔了個粉碎,從裏麵居然掉出一具老狼的幹屍。狼頭是被劈開的,平攤開來,兩側的狼眼正對著塑像的兩個眼睛。現場一片嘩然,縣知事立刻喝令把和尚們逮住。和尚們想跑,可都瘸著腿,哪及得過官差如狼似虎。
馬王爺和佛爺的泥像也被砸開。佛爺像裏藏著一隻狐狸的幹屍,也是腦袋剖開平攤,雙眼對佛眼。馬王爺倒是清白無辜,裏頭啥也沒有。官方很快帖出告示,說這些和尚都是東北跑過來的胡子,身上背了人命,所以在赤峰隱姓埋名。如今已歸案,不日將明正典刑雲雲。但赤峰地麵上還流傳了另外一個傳說,說猍犭呆廟那幾個和尚都是狽變的,所以前腿瘸。狽不是天生天養,是狼和狐狸**雜交才生得出來,所以這些和尚要把自己父母供奉起來,擠占了馬王爺的地方。
據說那些和尚在押送刑場的半路,被察哈爾的胡子給救了,重新落草為匪;也有人說。救和尚的不是胡子,而是一大群狼,那些狼半路把行刑隊給團團包圍,死活不走。直到隊長放了人,它們才簇擁著和尚離開。走的時候,好些人親眼所見,那些和尚是把上半身趴在狼身上,慢慢離開的。過後那幾年,草原狼災鬧的特別凶。
經過這事以後,猍犭呆大仙在麵兒上被禁絕了,可私底下老百姓信的就更多了,都說狼狽有靈性,都能化成人形,那得多大能耐。官府不讓,他們就偷偷祭祀。至今在頭道街興隆小學的東側,還有一條胡同,叫做大仙廟胡同,以前就是祭猍犭呆大仙的地方。那條胡同特別狹窄,兩個人對行得有一個人側身。胡同盡頭是死的,是堵磚牆,牆上沒門,卻有個大門框,這是因陋就簡學的馬王廟的狼窩規製,覺得大仙能住的舒坦點。在門框上寫著大仙祠仨字,當然猍犭呆是不敢寫。
篤信這個的老百姓們就在這裏上香設祭,越傳越靈,後來不知是誰又給門框上補了一塊小匾,上書:有求必應。久而久之就有了另外一個赤峰當地歇後語:大仙廟的匾——有求必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