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峰是塞外通衢,匯聚三教九流千家商號,長居漢、蒙、回、滿、朝鮮等族,是熱河一帶的樞紐所在。所以在赤峰可以見到漢人的牌樓、蒙古王爺的府邸、清真寺廟、滿人家院裏祭烏鴉的頂杆,稱得上是諸路文化混雜之地,唯獨缺少一點本地獨有的特色。
其實赤峰有紅山文化與玉豬龍,年代久遠,堪稱中華文明發祥地之地。隻是這些說法屬於學術範疇,民間聲名不彰。若以民俗而論,赤峰僅有的獨特風物隻有對夾,可以當之無愧地冠以“赤峰”二字在前頭。
對夾是一種酥油燒餅,側切一口,中間裹著熏豬肉,簡單至極。對夾之於赤峰,與驢火之於保定、肉夾饃之於西安,漢堡之於美利堅地位相類,無論販夫走卒王公富翁,早點隻吃此物,佐以羊雜,一世不易,幾如圖騰。有遠在他鄉的赤峰遊人相認,一提對夾,無不大生知己之感,淚眼相望,口水縱流。
以形製來說,對夾與驢火、肉夾饃、漢堡並無區別,都是以麵餅裹肉。不過對夾裏夾的都是熏肉,也叫柴肉。柴不是說肉質柴,而是說這種熏肉源自於張家口柴溝堡。對夾肉的做法是先選半肥半瘦的膘子肉,切成方塊碼在一口大鍋裏,肉塊間隙填滿花椒、八角、砂仁、桂皮、丁香、甘草,蔥截短、薑切末、蒜掰成瓣兒,還拌上豆瓣醬和砂糖。先開鍋大煮,再下醬燜蒸,等到肥肉油花盡出,鐵篦撈起來淋淨,上鍋熏烤。不過張家口是用柏木屑熏烤,赤峰都是用鬆木,別有一番清香。早些年,講究的大鋪子比如複生隆還用熬紅糖的蒸氣熏烤,味道更加濃鬱,可惜因為費時費料,後來基本吃不到了。
在赤峰對夾鋪裏,熏肉都是切成絲片,肥瘦分開,放在一個平底木盒子或盆裏,就擱在櫥窗裏頭。客人來了,直接從爐子裏取出對夾,現場用小刀剖開口,兩邊一擠,口就被撐大了,再用竹夾往裏塞肉,有個名目,叫做“鳥喂食兒”,取幼鳥嗷嗷張嘴之意。整個過程客人隔著櫥窗能看見,可以插嘴,或肥肉多些,或瘦肉多些,倘若要純瘦的精肉,還要另外加錢。
不過真正把對夾與驢火、肉夾饃和漢堡區格開來、使其別具獨色的特點,不在熏肉而卻在於麵餅——赤峰稱之為“對夾皮兒”——這種麵餅用豬油、鹽、釩、五香麵兒與少許砂糖和成,反複層疊,餅成千層。先入爐烤熟,出爐後再用酥油拌著糜子麵在外表塗抹一遍,擺到鐵杈子上,二次入爐急火熏烤起酥。
所以真正做得好的對夾,對夾皮兒一出鍋,外表是一層金黃色的酥皮,裏麵能看到一層層的綿軟麵皮兒。咬第一口時,牙齒先破開脆皮,哢吧一聲,唇邊立刻帶有淡淡的烤糊油香,然後再一氣切開數十層軟麵,熱氣騰騰的熟麵熟油,在口腔內彌散出油膩的麥香;最後牙齒會咬到夾在最中間的熏肉——赤峰的對夾鋪夾熏肉講究肥瘦相間,但不是平均分配,而是瘦在上,肥在下,以圖個好賣相,所以第一口吃到的,是最好最香的部分——一待得第一口合攏,酥皮碎片、麥香麵片以及熏肉精華已經在舌尖混為一團,滿口噴香。咀嚼片刻,略感口幹,就一口羊雜湯,讓腥膻之味殺入口腔,把已凝聚的味道重新衝散,口腔內二度香氣四溢。此時經過湯水滋潤,麵肉已可輕鬆下咽,平安落入胃袋,溫暖慰帖,口中香氣久久不散。當真是無比充實,宛若升仙。
是以對夾講究出爐即吃,一旦變涼,對夾皮就會變硬,熏肉也會變幹,口感就差許多了。
驢火、肉夾饃、漢堡三者,非麵肉相雜不能食,而對夾即使不用熏肉,單吃那對夾皮兒仍是滋味絕佳,可為一餐。從前赤峰貧民吃不起肉,就去鋪子裏點些對夾皮兒,一碗醬油清湯,照樣吃個肚圓。赤峰城裏曾有個馬王廟,裏麵住的和尚們以饞嘴知名,他們不能吃葷,就點對浸滿豬油的對夾皮兒解饞,久而久之還留下句本地歇後語:馬王廟的和尚——吃僧。
對夾的起源,一說乾隆在避暑山莊時前往木蘭圍場打獵,追逐一條斑斕猛虎來到赤峰,在紅山腳下大宴群臣,擺下三十二道大菜,其中獨以對夾最得群臣讚賞,隨流入民間。這故事錯謬百出,殊不可信,乃是後人附會之說。
對夾真正可靠的出處,乃是源自於哈達火燒。
哈達火燒是赤峰老街哈達街的名產,又名杠子火燒,有百十來年曆史了。這種火燒與尋常不同,是燒餅的形狀,油條的製法:以豬油、鹽、釩、砂糖與水堿麵揉在一起,擀成上下兩個渾圓的圓餅,再摞在一起,用大木杠子壓得實實在在,不見半點空隙,再拿火烤幹,連芝麻都不撒。這東西口感很硬,死麵疙瘩,但成本低,耐吃,也不怕放壞,風吹日曬都不影響,泡到水裏也不散,適合遠行攜帶。當年在赤峰,過往的客商和牧民都會揣上幾個當幹糧——必要的時候,還能拿這玩意兒防身。草原上若遇著狼了,掏出哈達火燒兜頭砸去,有時候能把狼砸一跟鬥;就算砸不著,把狼逗過去吃,自己也可趁機走脫。所以那時候路上遇見熟人問去哪兒,熟人如果說喂狼去,這喂狼不是說拿自己肉身,而是指出遠門帶著哈達火燒,問的人一聽就知道是要進草原下牧區了。
上世紀初,有一對河北父子蘇文玉、蘇德標流落到了赤峰。兩人沒別的手藝,隻會做麵食,就在赤峰哈達街定居,開了家小鋪子賣哈達燒餅。可是蘇氏父子不諳關外氣候風土,還按照關內的做法,把火燒做得外脆內軟,結果口感是不錯,就是沒人來吃。哈達燒餅在那時候的赤峰是大路貨,滿街都是,有名的字號有十幾家,蘇氏父子很快就被擠兌得開不下去了。
蘇文玉心裏著急,覺得不能這麽下去,得推陳出新。他一琢磨,河北最有名的麵食,自然是驢肉火燒,幹脆賣回老本行算了。於是他和他兒子一合計,把哈達燒餅旁邊切開一個口,撐開了,往裏塞驢肉。
可這麽賣,還是賣不好。為什麽呢?赤峰是塞外之地,氣候苦寒,老百姓習慣以大油大肉禦寒。驢肉溫涼,就著死麵兒的哈達燒餅沒法下咽,天氣一冷就賣不動了。
到了這會兒,蘇氏父子才明白過來。兒子蘇德標想了個主意,說咱們可以做裕盛樓的熏肉嘛。
原來他十五歲時在京城裕盛樓當過夥計,而裕盛樓的老板,正是張家口柴溝堡人。當年慈禧太後被八國聯軍趕出北京城,逃到張家口時吃了熏肉,一直念念不忘。等回了北京,便差人把老板叫了過來,起了個飯莊,專門供應宮內熏肉。蘇德標當夥計時,從大廚那兒偷偷學了幾手。
熏肉是熏豬肉,油水大,而且料放得足,味道特別重,很合牧民口味,但跟哈達燒餅配不起來。哈達燒餅是把兩麵死死壓在一起,講究個瓷實,拿刀剖口塞肉,就把意思完全弄擰了。於是蘇文玉重新把驢肉火燒撿了起來,取其酥皮工藝,來代替哈達燒餅的死麵疙瘩。
父親烤皮兒,兒子熏肉,一來二去,買賣逐漸有了起色,但始終不紅火。蘇文玉跟兒子說我明白了,咱倆整錯方向了。哈達火燒是遠行帶的東西,要的是經久不壞,咱們在這地方怎麽折騰,意思不對。
這話說的,很有後世市場營銷4P理論中的Place的味道了。父子倆這麽一商量,果斷搬出哈達街,在頭道街尋了一處店址,起名複生隆,當時是1917年。
頭道街是那時候的高尚社區,住的都是達官貴人,這些人平時不怎麽外出,吃的也很講究。蘇氏父子折騰出的這個新玩意兒,是驢火的皮兒、京城的熏肉外加哈達燒餅的形狀,口感絕佳、賣相也非常好,還沾了哈達燒餅曆史悠久的光,很快便大受歡迎,在赤峰以及附近旗縣迅速流行開來,頗有陸遜“火燒連營”之勢。開始大夥兒都叫蘇家哈達火燒,後來嫌太長,遂按照它的吃法,改稱為對夾。
可惜對夾是個四不相,除了在赤峰當地大受歡迎,在外地很難見到蹤影,外地人要麽不認,要麽覺得它太油膩。從民國至今,除了通遼、呼市等城市之外,其他地方鮮有開對夾鋪的。加上對夾一離爐子半小時,味道就會變差。赤峰人想吃,隻能回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