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封信是木牘質地,不大,也就二指見寬,上麵密密麻麻塗著一些墨字。
曹公把它捏在手裏,肥厚的手指在木牘表麵反複摩挲。
“別的我可以裝作不知道,可這一封卻不同。這一封信承諾本初,會有一次針對我的刺殺,而且這件事已經發生了。”
我心中一驚,行刺曹公,這可真是件不得了的事情。
未遂的殺意
我被曹公叫去的時候,正忙著清點在烏巢繳獲的袁紹軍糧草。這可是一筆巨大的收入,幾十個大穀倉堆滿金燦燦的稻穀,裝著肉脯與魚酢的草筐滾得到處都是,還有兩三百頭生豬與雞鴨亂哄哄地嘶叫著,其他輜重軍資更是數也數不清。在饑腸轆轆的曹軍眼裏,這些東西比袒胸露乳的女人更有吸引力。
雖然烏巢一場大火燒去了袁紹軍七停糧草,可這剩下的三停,就已經足夠曹軍放開肚皮大吃了。
我和十幾名計吏拿著毛筆和賬簿,在興奮而紛亂的人群中聲嘶力竭地嚷嚷著,試圖把這些收獲都一個子兒不少地記錄下來。
我的副手鄭萬拽住我的袖子,對我說曹公召見,讓我立刻回去。正巧一匹受驚轅馬拽著輛裝滿蕪菁的大車衝過來,然後轟隆一聲,連馬帶車側翻在泥濘的水坑裏,濺起無數泥點子,周圍的人都大叫起來。我光顧著聽鄭萬說話,躲閃不及,也被濺了一身,活像隻生了癩蘚的猿猴。
鄭萬趴到我耳邊,又重複了一次。我有點不相信,生怕自己聽錯了,瞪著眼睛問他:你說的是曹公?鄭萬斬釘截鐵地點了點頭。於是我立刻放下賬簿,顧不得把衣服上的汙泥擦幹淨,對那群暈頭轉向的部下交代了幾句,然後匆匆趕回位於官渡的曹軍大營。
這時候的官渡大營已經沒了前幾個月的壓抑,每一個人都喜氣洋洋。剛打了大勝仗,而且對方還是那個不可一世的袁紹,這讓大家都鬆了一口氣。曹軍主力在各位將軍的率領下,已經出發去追擊潰逃的敵人了,現在剩下的隻是不多的一些守備軍和侍衛。
我見到曹公的機會並不多,他是個捉摸不透的人,有時候和藹可親,像多年的老朋友,有時候卻殺人毫不眨眼。但有一點卻是公認的,曹公是個聰明人,而聰明人總有一些奇怪的地方。
我越過幾道防守不算嚴密的關卡,走到曹公的帳前,一個膀大腰圓的衛士走過來。這名衛士就像一頭巨大的山熊,幾乎遮住了半個營帳。他狐疑地看了看我,估計我這一身泥點裝束讓他感覺很可疑。
在檢查完我的腰牌之後,他甕聲甕氣地說:“在下許褚,麻煩請讓我檢查一下你的身體。”我順從地高舉雙手,他從頭到腳細致地摸了一遍,還疑惑地瞪著我看了半天,好像對我不是袁紹細作這一點很失望。
“讓他進來吧。”帳子裏傳來一個聲音。
許褚讓開了身子,我恭敬地邁入帳篷。許褚“唰”地從外麵把簾子放下去,把整個帳篷與外麵的世界徹底隔絕開來。曹公斜靠在榻上,正捧著一本書看得津津有味,他身前的酒杯還微微飄著熱氣。
“伯達,你來啦?”曹公把書放下,和藹地說。
“恭喜主公大敗袁紹。”我深施一禮,其他什麽也沒說。麵對曹公,絕對不可以自作聰明,也不要妄自揣度他的心思——除非你是郭奉孝。
曹公招呼我坐下,然後問了一些烏巢的情況。我一一如實回答,曹公咂了咂嘴,說早知道當初偷襲的時候應該少燒一點,現在能得到更多。我知道他是在開玩笑,不過我沒有笑。
曹公忽然把身子挺直了一些,我知道開始進入正題了,連忙屏息凝氣。曹公指了指身旁的一個大箱子,問我猜裏麵是什麽。我茫然地搖了搖頭,射覆這種事我從來就不很擅長。
曹公似乎自嘲似的笑了笑,說:“這是在袁紹大營裏繳獲的,裏麵裝的都是咱們自己人前一陣寫給本初(袁紹,表字本初)的密信。本初可真是我的好朋友,敗就敗了,還特意給我留下這麽一份大禮。”
從他的口氣裏,我聽不出任何開玩笑的意思。我把注意力重新放到那箱子上,這口木箱子大約長三尺、寬二尺、高三尺,裏麵裝滿了各種信函,有竹簡、有絹帛,還有麻紙與印信。這大概是在官渡對峙最艱苦的那段時間裏,我方陣營的人給袁紹的降書吧。但這個數量……還真是有點多啊。
我意識到這件事很嚴重。曹公不喜歡別人背叛他,從這箱中密信的數量,少不得有幾百人要人頭落地;可是從另外一方麵想,曹軍剛剛大勝,新人未服,新土未安,如果一下子要處置這麽多人,怕是會引發一連串震**,這肯定也是曹公所不願意看到的。
這大概就是袁紹在崩潰前,故意留給曹公的難題吧?
“若你是我,會怎麽處置?”曹公眯起眼睛,好奇地問道。我恭敬地回答:“當眾燒毀,以安軍心。”曹公滿意地點了點頭,看來他的意見和我想的一樣。
“這些東西我明天會拿出去公開燒掉。麵對袁紹,連我都曾考慮過撤回許都,別人存有異心,也是正常的。”曹公整個身體從榻上坐了起來,慢悠悠地披上一件大裘,把桌上的酒一飲而盡。他把身子朝箱子傾去,從裏麵抓出一封信。
這一封信是木牘質地,不大,也就二指見寬,上麵密密麻麻塗著一些墨字。曹公把它捏在手裏,肥厚的手指在木牘表麵反複摩挲。
“別的我可以裝作不知道,可這一封卻不同。這一封信承諾本初,會有一次針對我的刺殺,而且這件事已經發生了。”
我心中一驚,行刺曹公,這可真是件不得了的事情。
曹公看了一眼我,仿佛為了讓我寬心而笑了笑:“刺殺當然失敗了,可隱患依然存在。別人隻為了求富貴,猶可寬恕,但這封信卻是為了要我的性命——更可怕的是,這枚木牘還沒留下任何名字,這就更危險了。”
我能理解曹公此時的心情,讓一個心存殺機的人留在身邊,就像讓一頭餓虎在榻旁安睡。
“伯達,我希望你能夠查出來,這封密信出自誰手。”曹公把木牘扔給我。我趕緊接住,覺得這單薄的木牘重逾千斤。
“為什麽會選中我呢?”我小心翼翼地問道。曹公大笑:“你是我的妹夫嘛。”
我確實娶了曹氏一族的女人,但我知道這不是他的真實理由。我在之前一直負責屯田事務,每天就是和農夫與算籌打交道;官渡之戰時,我被派來運送軍器與糧草到軍中,總算沒出大疏漏。大概曹公是覺得我一直遠離主陣,比較可以信賴吧。
“你們這些做計吏出身的,整天都在算數,腦子清楚,做這種事情最適合不過。”曹公從腰間解下一枚符印遞給我。這是塊黃燦燦的銅製方印,上麵還有一個虎頭紐,被一根藍絛牢牢地係住。
“這是司空府的符令,拿著它,你可以去任何地方,詢問任何人。”然後曹公又叮囑了一句,“不過這件事要低調來做,不要搞得滿營皆知。”
“明白了。”
“這次事成,我給你封侯。”曹公說,這次他神色嚴肅,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
我拿著木牘和符令從大帳裏走出來,許褚仍舊守在門口。他看到我出來,朝帳篷裏望了望,很快把視線轉移到別的地方。隻要我脫離了威脅曹公的範圍,他大概連看都不會看我一眼。
“許校尉。我想與你談談。”
“談什麽?”許褚的表情顯得很意外。
“關於刺殺曹公的那次事件。”
許褚的眼神變得淩厲起來,我把符令給他看了一眼。許褚沉吟片刻,說他現在還在當值,下午交班,到時候我可以去宿衛帳篷找他。
我問清了宿衛帳篷的位置,然後告別許褚,走到官渡草料場。
這裏是許都糧道的終點,我在整個戰事期間押送了不知多少車糧草和軍器到這裏。草料場旁邊有幾間茅屋,是給押運官員交割手續與休息用的。現在大軍前移,這裏也清淨了不少,場子裏隻剩下滿地來不及打掃的穀殼、牛糞,幾隻麻雀在拚命啄食;兩輛牛車斜放在當中,轅首空****的;為數不多的押糧兵懷抱著長矛,懶洋洋地躺在車上打瞌睡。
我喊起一名押糧兵,讓他去烏巢告訴鄭萬,讓他統籌全局,我另有要事。押糧兵走後,我走進一間茅屋,關好門,把曹公讓我帶走的木牘取了出來,仔細審視。
這是一枚用白樺木製成的木牘,大約兩指見寬,長約半尺,無論質地還是尺寸,均是標準的官牘做法。我從事文書工作這麽多年,對這種官牘文書再熟稔不過了,即使閉著眼睛去摸,也能猜出是哪種規製。
這也讓我有些失望。如果密信的質地是絲帛或者麻紙就好了,這兩樣東西的數量都不太多,不會有太多人能接觸到,追查來源會比較容易。而木牘這種東西,充斥著每一個掾曹府衙,每天都有大量的文書發往各地,或者從各地送來,任何人都可以輕易獲得。
我沒有先去看上麵的字。我希望自己能夠從木牘上不受幹擾地讀出更多東西,這樣才能減少偏見,最大限度地接近真實。對於普通人來說,這些木簡千篇一律,乏善可陳。但對於一位老官吏來說,卻意味著許多東西。我想這大概也是曹公把任務交給我的原因之一吧。
我翻過木簡背麵,背麵的樹皮紋理很疏鬆,應該是取自十五年到二十年生的白樺樹。許都周圍出產木簡的地方有五個縣,我以前做過典農中郎將,曾經跑遍三輔大半郡縣,哪個縣有什麽作物、什麽年成,我心裏都大概有數。
木簡的邊緣有些明顯的凹凸,因為每一個縣城在繳納木簡的時候,都有自己特有的標記,以便統計。兩凹兩凸,這個應當是葉縣的標記。
把原木製成木簡的過程不算複雜,無非就是四個字:選、裁、煮、烤。“烤”是其中最後一道,也是最重要的工序。工匠將木簡放在火上進行烘烤,使其幹燥,方便書寫。
而我手裏的這枚木簡,墨字有些發洇,這是濕氣未盡的緣故,說明這枚竹簡還沒完成最後一道工序,就被人取走了。我用指甲刮開一小截木簡外皮,蹭了蹭,指肚有些微微發涼,這進一步證實了我的猜測。
在官渡前線並沒有加工木簡的地點,換句話說,這枚半成品的木簡,隻能是寫信者在前往官渡之前就準備好了的。他很可能去過葉縣,順手從工房裏取走了這枚還在製作中的木簡,以為這樣做便不會留下官府印記,讓人無法追查。
如果不熟悉這些瑣碎的小吏案牘,是無法覺察到這些小細節的。
這也從一個側麵證明,那封信的作者早在出征前就已有了預謀,絕不是臨時起意。
現在所能知道的,也隻有這麽多了。接下來我翻開正麵,去讀上麵的字。
木牘上的墨字並不多,筆跡很醜,大概是怕別人認出來,所以顯得很扭曲。上麵寫著:“曹賊雖植铩懸犬,克日必亡,明公遽攻之,大事不足定。”
一共二十一個字,言簡意賅,而且沒有落款。
這位寫信者的語氣很篤定,看來在寫信的時候就已經胸有成竹。
不留名字的可能有好幾種。可能是因為他行事謹慎,不希望在成功前暴露身份;也有可能是因為他壓根沒打算投靠袁紹,隻是為了向曹公報私仇。曹公的仇家實在不少。
木牘上的好幾處筆跡都超出了木牘的寬度,讓字顯得有些殘缺。這是初學者經常犯的毛病,他們掌握不好木牘書法的力度,經常寫偏,寫飛。
寫密信的這人,應該不是老官吏。
看來還是要打聽一下刺殺曹公的事才好。
我下午如約來到宿衛帳篷。許褚已經交了班,正**著上半身,坐在一塊青石上擦拭著武器。他的武器是一把寬刃短刀,太陽下明晃晃的,頗為嚇人。
“許校尉,能詳細說明一下那次刺殺的經過嗎?”我開門見山地問道。
許褚緩緩抬起頭來,短刀在青石上發出尖利的摩擦聲。他很快就磨完了刀,把它收入鞘裏,然後從帳子裏拿了一件短衫披在身上。每一個路過營帳的士兵都恭敬地向他問好,我看得出他們的眼神裏滿是敬畏。
許褚的證言
許褚說話很慢,每說一句話都經過深思熟慮,條理清晰,有一種和他的形象不大符合的沉穩風度。以下是他的敘述:
事情發生在九月十四日。你知道,那段時間是我軍與袁紹軍最艱苦的對峙時期。袁紹軍建起了很多箭樓,居高臨下對我軍射箭,我軍士兵不得不隨時身背大盾,營務工作十分危險。
這種環境下,曹公的保衛工作也變得棘手起來。曹公的中軍大帳是我軍的中樞,往來之人特別多,很容易招致袁紹軍的襲擊。經過審慎的討論,曹公的營帳最終被安排在大營內一處山坡的下方。從袁紹軍的方向來看,那是一個反斜麵,弓矢很難傷及帳篷。中軍大帳的設立,是在九月十日。
(這時候我插嘴問道:那麽當時營帳的格局是怎樣的?)
按照曹公一貫的生活習慣,中軍大帳分成了兩個部分:在帳篷最內側是曹公寢榻,緊貼著山坡陰麵的土壁。寢榻大約隻有整個營帳的六分之一大小,剛剛夠放下一張臥榻與一張平水案幾,與外側的議事廳用一道屏風隔開。
一般來說,整個中軍大帳隻有議事廳正麵一個入口。不過當時為了防止袁紹軍的突然襲擊,我特意讓侍衛在曹公寢榻旁邊開了一個隱蔽的小口,便於曹公隨時撤離——不過這一點請您不要外傳。
九月十三日整個晚上,曹公都在與幕僚們討論戰局,通宵達旦。我擔任宿衛,從十三日未時執勤一直到十四日巳時。曹公遣散了幕僚,吩咐我也去休息一下,然後他便就寢了。那時候我已經相當疲憊,於是在與接防的虎衛交班之後,就回到自己的營舍休息。那大概是在午時發生的事情。
當我回到營舍準備睡覺的時候,忽然心中感覺到有些不安。你知道,我們這些從事保衛工作的軍人,直覺往往都很準確。我決定再去曹公大帳巡視一圈,看看那些虎衛有沒有偷懶。為了達到突擊檢查的效果,我選擇從曹公寢榻旁的小門進入。
當我進入小門時,曹公正在酣睡。我待了一陣,忽然聽到外麵的議事廳傳來腳步聲。我悄悄地掀開簾子,發現進來的一共有三個人。他們身穿虎衛號服,手裏拿著出鞘的短刀。是的,就像是我手裏的這一把一樣。
(我問:虎衛是曹公身邊的侍衛嗎?對不起,我一直沒怎麽在軍隊裏待過,不太了解這些。)
嗯……怎麽說呢?曹公的侍衛,一半來源於他從陳留時就帶著的親兵;還有一半是我從譙郡帶出來的遊俠們。前者負責貼近保衛,後者成分比較複雜,所以一般隻負責曹公的外圍警戒——這些人被稱為虎衛,有專門的赭色號服。在最外層,還有中軍的衛戍部隊。親兵-虎衛-衛戍部隊構成了曹公身邊由遠及近的三層警衛圈。
那三個人中,其中隻有一名虎衛成員,叫做徐他。其他兩個人我並不認識,大概是屬於衛戍部隊中的成員。衛戍部隊都是臨時從諸軍中臨時抽調的,變化太大,認不全。
無論是虎衛還是衛戍部隊,無事持刀入帳都是絕對不允許的。我正要掀開簾子去斥責他們,卻發現他們沒有東張西望,而是徑直朝著寢榻方向走來。我立刻感覺到事情有些異樣,曹公當時正在睡覺,我不想驚動他,就從寢榻的屏風轉了出去。
看到我突然出現,三個人都嚇了一跳。我壓低聲音問徐他這一切是怎麽回事。徐他支支吾吾地說是走錯了。就在我問話的同時,另外兩個人從我的兩側飛快地衝過去,試圖趁我不注意的時候,越過我衝進寢榻。
這種程度的威脅,雖說事起突然,但想對付我還是太幼稚。(說到這裏,許褚露出自得的表情。)我用雙臂把那兩個家夥攔下來,重重地摔開。其中一個還想反抗,被我一刀殺掉了。徐他和剩下的一個家夥轉身要跑,我把短刀擲了出去,刺死了一個。最後徐他成功地跑出了中軍大帳,可惜沒跑出幾步,就被箭樓上的袁紹軍箭手發現,活活被射死了——一直到那時候,曹公才被驚醒。
“就是說,參與刺殺的三個人都死了?”
“是的,很遺憾沒留下活口,不過在當時我也顧不得許多了,畢竟曹公的安全最為重要。”
“屍體呢?”
“經過仵作檢查以後,埋在軍營附近了,現在不是腐爛就是被狗吃了吧。那個時候,戰爭局勢還不明朗,誰也不會有閑心去看護幾個叛徒的屍體。”許褚不以為然地說。
“當時在曹公帳外當值的侍衛呢?徐他也就算了,他們怎麽會允許兩個陌生麵孔的家夥隨意進入?”
“徐他當時剛好輪值。根據兩名侍衛的說法,徐他帶著兩個人過來,對他們說,虎衛的人被袁軍的弩箭射傷了,所以從衛戍部隊臨時抽調了兩個人過來。您知道,那時候軍事壓力太大,諸軍人手都不足,經常拆東牆補西牆,這種臨時性調動太平常了。侍衛們查驗完他們的腰牌以後,就信以為真,放心地離開了。”
“我想見見那兩名侍衛。”
“沒問題,他們都被拘押在附近的牢房裏,還沒來得及問斬。”
“不過在這之前,我想問一下。這個徐他,是哪裏人?”
“廣陵人。兩年前加入了虎衛。”
“哦,徐州人。”我隨口說道。
許褚聽到我的話,把刀平放在膝前,眼神裏閃過一絲極力壓抑的不快。
徐他的身份
曹公對徐州民眾來說,並不是什麽美好的回憶。在初平四年和興平元年,曹公的軍隊兩次進攻徐州,屠戮了數座城池。在一些詩人的誇張形容裏,泗水甚至為之斷流。
我無意去指摘曹公的作為,但以結論而言,無疑徐州人都不喜歡曹公,或者說十分痛恨曹公。
徐他是徐州人,雖然他的籍貫是廣陵,但說不定他有什麽親戚朋友在那兩次大屠殺中喪生。這麽來看的話,他的動機很可能是出於仇恨——畢竟對徐州人來說,對曹公恨得咬牙切齒的大有人在。
“這是我的失職,在把徐他召入虎衛時,沒有嚴格審查過。可誰又能料到一個廣陵人會對泗水附近的屠殺懷有恨意呢?”
許褚在辯解,似乎在推卸自己的責任。可在我看來,他這麽說,卻別有深意。不過我沒有說破,時機還未成熟。
帶著幾絲疑慮,我來到關押那兩名侍衛的牢房。這間牢房隻是個臨時羈押所,很簡陋,如果裏麵的囚犯想逃跑的話,不用費太大力氣。
守護打開牢門的時候,那兩名衛士正蜷縮在牢房裏,聽到開門聲,兩個人驚恐地抬起頭。他們嘴邊隻有淡淡的胡子,還是兩名少年罷了。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讓每一個青壯男子都拿起了武器。
我走進牢房,示意守衛把門關上,還不忘大聲交代了一句:“如果我被挾持的話,不必管我,直接殺死劫持者。”
這是曹軍的一項傳統,是從夏侯惇將軍開始的:對於劫持人質者,不必顧忌人質。這個原則貌似粗暴,卻杜絕了許多問題。
“我受曹公的指派,來調查一下徐他的背景,你們要如實告訴我。”
我和顏悅色地對他們說,不需要多餘的威脅,他們已經犯了足以殺頭的大錯,如果不趁這次機會將功補過,就是死路一條。
“你們之前認識徐他嗎?”
其中一個點點頭,另外一個搖搖頭。那個說認識徐他的衛士叫鄭觀,他跟徐他還算熟悉。
鄭觀的描述和許褚差不多,刺殺當天徐他帶著兩個陌生士兵走到大帳前,自稱是從別處調撥過來接替虎衛來執行宿衛工作,鄭觀查驗過腰牌發現無誤,就跟他們換崗了。然後他和自己的同伴回到宿營地,一直待到被抓起來。
“徐他跟你換崗的時候,有沒有說什麽話?”
“例行公事,其他的沒說什麽。徐他一向是個沉默寡言的人。”鄭觀回答。
“例行公事的話也可以,每一個字我都要聽。”
鄭觀仔細地回想了一下,告訴我:“他說本該換崗的虎衛被箭射傷了,許校尉讓他從其他部隊抽調兩個人來頂替。就這些。”
“他們當時穿的什麽衣服?”
“普通的侍衛裝。”
“三個人都穿著嗎?你確定?”
“確定,虎衛是赭色的,和普通侍衛裝不同。”
“後來刺殺發生以後,你們回到過現場嗎?”
兩個人一齊搖搖頭:“我們回去後一直在睡覺,直到被抓起來投入大牢。”
我低頭沉思了一陣,又問道:“你對徐他了解多少?知道他平時跟誰來往比較頻繁?家裏還有什麽人?”
鄭觀很為難,他跟徐他隻是一般程度的熟悉。想了半天,他終於開口道:“徐他性格比較孤僻,不大跟人來往,很少提到自己家裏的情況。不過人倒還算熱心,經常幫著我們念些布告家書什麽的。”
“他幫你們念布告?他認識字?”
另外一個人抬起頭來:“是啊,他說是哥哥教的。”
“他還有個哥哥?”
“應該是吧。他是廣陵人,不過口音卻很像是袞州地方,我們打趣他是個逃犯,他辯解說是跟哥哥口音走的。”
從牢房出來,我的心情有些沉重。可以肯定,許褚沒有完全說實話。這位彪形大漢比他外貌看起來的要精細得多,十句中九句都是實情,隻在關鍵之處說了謊,如果稍不注意很容易就會被蒙混過去。
幸虧我不是這種人。我是個計吏,每天都跟數目打交道,就算是一個數字的閃失也是大麻煩,這讓我養成了謹小慎微的習慣。
許褚說他在帳篷裏遭遇的殺手,穿著虎衛號服。而鄭觀卻說換崗的時候,這些殺手穿的是普通侍衛服。這是一個微小的矛盾。
不過這個矛盾足以揭示許多事情。
現在還不好說誰對誰錯,但許褚一定還有事情隱瞞著。這提示了我,在這之前,我有一個地方得去,希望還趕得及。等我做完那件事去找許褚時,已經接近傍晚。我的衣服上散發著惡臭,讓路過的人都掩住了鼻子。
我再次找到了許褚,開誠布公地說:“我相信您對曹公的忠誠,但有些事情您沒有說出來。”
許褚虎目圓睜,似乎被我的話冒犯了。我毫不膽怯,把我的疑問說出來。許褚不以為然,說也許徐他是在站崗時偷偷換的號服。
“作為刺殺者,徐他怎麽可能還有餘裕去換衣服?何況他為什麽要脫下虎衛服,換成普通的侍衛服,這有何必要?”
許褚有些煩躁地看著我:“一個滿懷仇恨的瘋子,是難以用常理去揣測的。”
“也許吧,但一個正常人,卻可以用常理去揣測,比如您。”我盯著他的眼睛,把衣服上沾著的星點腐土拍下去。許褚皺起眉頭,鼻子聳動一下,也聞到了我身上的這種味道,而且絕不陌生。
我深吸一口氣:“我猜,您在刺殺結束後,先把徐他的屍體拖回了帳篷,連通其他兩具屍體一齊換上虎衛服,然後才匯報給曹公。”
“我圖什麽?”許褚忍不住反駁。
“是圖一個屍體的絕對處置權。”我回答,“誰都知道虎衛是您管轄的,如果刺殺者穿著虎衛號服而死,那麽你將有權第一時間進行處置——如果死的是尋常侍衛,恐怕還要知會其他將領和仵作——你在仵作檢查之前,一定對屍體動了什麽手腳,來掩蓋一些東西。還需要我繼續嗎?”
許褚的氣勢陡然降低了,向曹公隱瞞刺殺事件的線索?這可是要掉腦袋的。如果這事泄露出去,就算他不死,也別想再做貼身侍衛了。
有那兩個倒黴侍衛的證詞,許褚想狡辯也沒辦法。許褚聽到我的話,整個人的鋒芒陡然間消失了,長歎一聲,雙肩垂下,我知道他已經認輸了。
“你除了給他換了衣服,是不是還換了皮?”我眯起眼睛,不疾不徐。
我們四目相對,許褚苦笑道:“任先生,真是什麽都瞞不過你。”
“我花了一下午時間挖墳剖屍,在腐爛的屍體上找線索並不容易。”我冷冷地說,“在徐他屍體上,我找到一片剝皮的痕跡。想必那個就是你希望向其他人與仵作隱瞞的東西吧?”
許褚默然不語,他從腰帶裏拿出一片東西。我注意到這是一片人皮,一個巴掌大,而且是新剝下來的,還帶著淡淡的血腥味。
我暗自鬆了一口氣,其實徐他的屍體已經腐爛得不成樣子了。我隻能勉強看到一些細微痕跡,認真起來的話這些證據什麽都證明不了。我隻能裝出胸有成竹的樣子去詐許褚。想不到居然成功了。
“這是我從徐他身體上剝下來的。您看了這片皮膚,就知道我為什麽這麽做了。”許褚遞給我。
我看到那片人皮上有一片烙印,烙印的痕跡是一個字——“霸”。
“這是泰山郡處理囚犯用的烙記,霸指的是臧霸。”許褚深吸了一口氣。“徐他是我招進虎衛的,他還有一個哥哥,這個人你也認識。”
“叫徐翕?”我問。
許褚點點頭。我的腦袋“嗡”的一聲,這次事情可複雜了。
螺旋的迷局
這個徐翕,可是個麻煩的人物。
他是袞州本地人,以前是曹公手下的一個將領。呂布在袞州發動叛亂的時候,他背叛了曹公。等到袞州被平定之後,徐翕害怕曹公殺他,就逃去了青州投奔琅琊相臧霸。曹公找臧霸要人,臧霸卻不肯交出來,曹公沒辦法,就隨便封了徐翕一個郡守。一直到現在,他還是一直不敢離開青州半步。
如果說徐翕出於恐懼,派自己的弟弟來殺曹公,這倒也說得過去。
但我總覺得事情沒這麽簡單。
徐翕無權無勢,曹公若真想對付他,一萬個也殺了。真正麻煩的,其實不是徐翕,而是站在徐翕背後的那位琅琊相——臧霸。
這位大爺是青、徐地界的地頭蛇,在當地勢力盤根錯節,無比深厚。就連曹公都要另眼相看,把兩州軍事盡數交付給他。曹公與袁紹爭霸,全靠臧霸在東邊頂住壓力,才能全力北進。現在他保持著半獨立的狀態,隻聽調,不聽宣。
假如藏霸對曹公懷有反意——這是曹公身邊許多幕僚一直擔心的——然後通過徐翕和徐他之手,行刺曹公,這將會把整個中原的局勢拖入一個不可知的旋渦。
“現在您明白我為何要那麽做了?”許褚問我。
我諒解地點了點頭。難怪許褚要偷偷把徐他的皮膚割下來,這個細節如果要傳出去,影響實在太壞了。且不說徐翕、臧霸是否真的參與刺殺,單是旁人的無窮聯想,就足以毀掉曹公在青、徐二州的苦心安撫。
許褚看來要比他的外貌精明得多,一個侍衛居然能站在這個高度考慮問題,實在難得。
“曹公知道這件事嗎?”
許褚搖搖頭:“徐他已經死了,我當時希望這起刺殺作為普通的徐州人複仇案來結束,免得節外生枝。”
“難怪你開始時一直刻意引導我往那個方向想。”我笑道。許褚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我想得太簡單了。”
“我也希望如此,這會讓我省些力氣,可惜事與願違。”我苦澀地笑了笑,“你也知道,這起刺殺和那一封給袁紹的密信有關係。不把密信的作者挖出來,我們誰都別想安生。”
“我會去虎衛詳細詢問一下徐他最近的活動,也許會有發現。”許褚說,然後站起身來。
“嗯,很好。我認為這營中至少還有一個人與徐他有接觸。這個人的身份很高,有機會接觸到木牘,而且有資格給袁紹寫信。”
“我知道了。”
無形之中,房間裏的氣氛緩和起來。共同的壓力,讓我和許褚由一開始的敵對轉變成了微妙的同盟。整個宿衛都是他來管理,他去調查要比我更有效率。
可惜在下一刻我還是硬著心腸把這種氣氛破壞無遺。許褚正要離開,被我叫住。
“許將軍,在離開之前,還有一件事情我需要與你確認一下。”我眯起眼睛,“我認為你的敘述裏還有個疑點。”
許褚回過頭來,出乎意料,他沒有流露出氣憤的表情。
“在之前的敘述裏,你提到你在刺殺前回到營舍準備睡覺,忽然心中感覺到有些不安,所以才回到曹公大帳巡視,撞見了刺殺。你對此的解釋是你們這些從事保衛工作的軍人,直覺往往都很準確。可是我不這麽認為。”
“哦?”許褚抬了抬眉毛。這個小動作表明他既驚訝又好奇。
“你突然返回曹公營帳,極其湊巧地趕上了徐他行刺。這太巧合了,我覺得用直覺解釋太過單薄。”
“先生的意思是,我也有份嗎?”
“不,我隻是忽然想到從另外一個角度去考慮……”我眯起眼睛,緩緩說出我的猜想,“也許主使者壓根沒打算讓徐他行刺成功,而是讓他故意暴露在你的麵前。”
“可目的呢?”
“很簡單。你知道徐他是徐翕的弟弟,又了解他身後的霸字烙印。如果徐他這個人意圖行刺曹公,那麽你會得出什麽結論?”
“徐翕和臧霸在幕後主使。”
“沒錯,這樣曹公就會和臧霸之間互相猜忌,整個東方都會陷入混亂,而袁紹則可以趁機從中漁利。這是那個主使者的意圖——當然,如果你沒及時返回,徐他成功刺殺了曹公更好。這是一個雙層計劃,無論成功還是失敗,主使者都能獲得巨大的好處。”
許褚似乎追上了我的思路,他把手裏的短刀抓得更緊,似乎要把黑暗中的那個主使者一刀砍翻。
“幸運的是,這個神秘的主使者雖然很了解你,但沒料到你為了大局,私自把徐他的身份隱瞞下來,以至於曹公把刺殺當成一起普通事件,交給我來調查。”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們還有機會把他抓出來。”
“可我確實是心血**突然返回曹公營帳,那個主使者總不可能連這一點都算進去。”
“你確定是自己下的決定,而不是被人暗示或者影響?”我盯著他的眼睛。
許褚的表情變得不自信起來。
“這個給你暗示的人,也許與指使徐他進行刺殺的是同一個人。”我說,“所以許校尉你去調查的時候,可以從這方麵多多留心。”
從許褚那裏離開以後,我背著手,在軍營裏來回溜達。這個軍營馬上就要被拆除了,大軍即將北移,許多士兵吵吵嚷嚷地搬運著木料與石頭。
我又拿出那一片木牘,反複觀察,希望能從中讀出更多的東西。一起失敗的刺殺,幾乎撬動整個中原的局勢,這個布局的家夥,實在是個可怕的對手。
一隊袁軍的俘虜垂頭喪氣地走過,隨隊的曹軍士兵拿起長槍,不時戳刺,讓他們走得更快些。這些可憐的俘虜前幾天還是河北強軍,現在卻腳步倉皇,表情驚恐。所謂成王敗寇,真是叫人不勝唏噓。
看著他們走過身旁,我忽然停住了腳步,靈光一現。
我一直在想這片木牘是如何在曹營裏寫就的,卻忽略了一件事——它是如何從曹營流到袁營的?在袁紹營中又是如何處置的?更重要的一點,主使者給袁紹寫這麽一封信,目的何在?
這些疑問,有兩個人應該可以回答。隻是這兩個家夥的身份有些敏感。我下意識地摸了摸曹公給我的司空印,心想莫非曹公從一開始就預料到了這種狀況?
我拉住一名軍官,打聽他們所住的帳篷。軍官警惕性很高,直到我出示了曹公的印信,他才告訴我具體位置。
原來他們所住的帳篷,居然距離曹公的中軍大帳隻有三帳之遠,這可真是格外的殊榮。曹公在籠絡人心方麵,就像是他對付反對者一樣不遺餘力。
這兩頂帳篷前的守備十分森嚴,足有十名士兵圍在四周。我剛剛靠近,就有人喝令站住,然後過來檢查。士兵見我是個陌生人,便冷著臉問我幹什麽。我恭敬地回答道:“在下是典農中郎將任峻,受司空大人所托,求見許攸許大人和張郃張將軍。”
叛徒與功臣
許攸被曹公叫去商談要事,一時半會還回不來。所以我先去見了寧國中郎將張郃。
張郃和我想象中的大將形象截然不同,他是個瘦長清秀的年輕人,手指修長而白皙,眉宇間甚至還帶著幾絲幽柔的女氣,沒有尋常武將身上那種強烈的煞氣。
張郃把我迎進帳篷,神情頗為恭敬。作為袁家新降的高級將領,他現在行事很低調,我注意到,他對把守帳篷的曹軍衛士都客客氣氣。
根據我的了解,張郃的投降經曆是這樣的:當曹公偷襲烏巢的時候,張郃建議袁紹立刻派兵去救援。但袁紹的一位謀士郭圖卻堅持圍魏救趙去攻擊曹公的本營。於是袁紹派了一支偏師去救援,然後讓張郃率重兵攻打本營。結果本營未下,烏巢已被徹底焚毀,張郃發現大勢已去,隻好投降了曹公。
據張郃自己說,他之所以投降,是因為郭圖對袁紹進讒言,說他聽到烏巢兵敗後很開心。他怕回去會被袁紹殺害,才主動投誠。
我覺得這隻是個美妙的借口。曹公大營距離袁紹主營有三十多裏路,除非張郃擁有順風耳,否則在前線的他不可能聽到郭圖對袁紹的“讒言”,然後才陣前倒戈。
不過我無意說破。投降畢竟是一件羞恥的事情,大概張郃是想為自己找一個心安理得的借口吧,曹公想必也是心知肚明。這是人之常情,曹公都沒發話,輪不到我這麽一個小小的典農中郎將來質疑。
“請問您找我來,有什麽事嗎?”
張郃拿起我的名刺,露出不解的表情。我簡要地把自己的身份說了一遍,張郃的眼神裏立刻多了幾絲敬畏。在他看來,我大概是屬於刺奸校尉那種專門刺探同僚隱私並上報主公的官員吧。
“在下今日冒昧來訪,是想詢問將軍一些袁公營中的事情。”
“隻要不違反道義,您盡管問就是了。”張郃似乎鬆了口氣,下意識地把額發往上撩了撩。這個小動作表明他很膽怯,卻不心虛——而且說明他確實很在意自己的容姿。
“袁公麾下有河北四庭柱之說,其中顏良、文醜兩位將軍負責前鋒諸軍事,高覽高將軍坐鎮後軍,而居中巡防的就是將軍您對吧?”
張郃微微得意地抬起下巴。
“我想再確認一下,自從兩軍交戰以來,袁軍大營方圓幾十裏內,都屬於將軍的巡防範圍。任何可疑的動靜或者人都會由巡哨與斥候報告給將軍,對吧?”
“是的……呃,應該說,大部分情況我都可以掌握。”張郃停頓了一下,又補充道,“曹公奇襲烏巢,真是一個傑作,我完全沒有預料到。那可真是戰爭的最高美學。”
這個人真是太小心了,一絲言語上的紕漏都不肯出。我衝他做了一個安心的手勢,表示這種事跟我沒關係,繼續問道:“也就是說,如果曹公這邊有什麽人想給袁公傳遞消息,勢必會通過你的巡防部隊,才能夠順利送抵嘍?”
張郃的臉原本很白皙,現在卻有些漲紅,兩隻丹鳳眼朝著左右急速地閃回了幾下,身子往下縮了縮。
我意識到自己心太急了,這個人是屬於極端小心的性格,這種可能會得罪曹營許多人的事情,他避之不及,又怎麽會主動告訴別人。
“曹營與袁公往來之事,皆屬軍中機密。我隻是個中郎將,不能預聞。”他的反應果然如我的預料,推得一幹二淨。
我暗暗罵自己不小心,然後把眼睛眯起來,拖起一絲長腔:“將軍,您已是別人的眼中釘、肉中刺,還不自知麽?”
“郃一向與曹營諸軍隻秉持公義而戰,卻從無私仇。先生何出此言?”張郃試圖抵抗,可他的防線已經是搖搖欲墜。現在的他,正處於每一個背主之人心誌最為脆弱的時候,十分彷徨,稍微施加一點壓力,就能把他壓垮。
“從開戰時起,曹公麾下有多少人送過密信給袁公,我想將軍你心裏有數。將軍你掌管袁營防務,就算你自承未曾預聞密信通達,別人又怎會放心——以後您在曹營的日子,恐怕不會好過呐。豈不聞‘錯殺之憾,勝若錯失’?”
這就近乎**裸的威脅了,其中的利害,不用我細說,張郃也會明白。我看到張郃的皮膚上開始沁出汗水,便開口勸慰道:“不瞞將軍說,我這次來,乃是奉了曹公的密令,追查其中一件密函。這件事辦好了,曹公便會將所有信函付之一炬,表明不予追究。屆時那些寫信之人便不必疑神疑鬼,將軍也就解脫了。”
極端小心之人,意味著極端注重安全。隻要抓住這一點,他們便會像耕地的黃牛一樣俯首聽命。張郃思忖片刻,終於對我賠笑道:“任先生如此推心置腹,我自然知不無言,知無不言。”
根據張郃的說法,在袁營與曹營之間,並不存在一條固定的通信渠道。大部分情況下,是曹營裏的人秘密遣心腹出營,半路被巡防袁軍截獲。這是件極其危險的差使,即便逃過了曹營的哨探,也經常被袁軍誤以為是敵人而殺死。僥幸及時表明身份沒死的,會被帶去張郃處,人羈押起來,密信轉呈給袁紹。直到袁紹下了命令,送信之人或殺或放。
張郃的責任是送達,但沒有權力拆開信件。他如果私拆,別說袁紹,郭圖第一個就不放過他。所以送的是誰的信,裏麵什麽內容,他一概不知道。
“巡防會有每一次送信的記錄嗎?”
“這是極機密的事情,中軍或許會有保存,但我沒有。”張郃苦惱地回答,仿佛這是他的錯。
“那你還能記得什麽時間送過什麽樣的密信嗎?”
張郃搖搖頭,軍中事務繁重,誰都不會去關心這些細枝末節。我估計也是這樣,但還是有些失望。我仔細回想了一下之前的對話,忽然眼睛一亮:“您剛才提到,那是大部分情況下,就是說還有例外嘍?”
“嗯,是的,有些極少數情況,還有回信要送回去。這時候就需要巡防的人跟隨信使,以防止被我軍誤傷。必要的時候,我們還要吸引曹軍哨探的注意,讓信使順利溜回去。”
“冒著這麽大的風險去回信,看來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啊……”我搓動手指,覺得觸到了一絲光亮,還有什麽事情比刺殺曹公更重要呢?
“這樣的事情發生了幾次?”
“一次。”張郃毫不猶豫地回答。瑣碎的普通密信,他也許沒什麽記憶。但這種需要護送回信的特例,一定留有深刻印象。
“什麽時候?”
“九月十日。”
果然是在曹公遇刺之前。我連忙追問:“你還記得信使的相貌或者聲音嗎?”張郃回憶了片刻,最終還是搖了搖頭:“他用黑布裹住了臉,從始至終都沒出聲。”
我還想再問問細節,不料帳篷外忽然傳來腳步聲,然後響起衛兵的阻攔聲和一陣大聲的叱罵。很快衛兵敗下陣來,腳步聲接近了我們這頂帳篷,隨即門簾被掀開。
闖進來的人是個中年人,整張臉是個倒置的三角形,下巴像一把尖削的錐子,一看就是相書上說的刻薄之相。
他冷冷地瞥了一眼張郃,從牙縫裏擠出三個字:“哼,叛徒。”張郃大怒,不顧風度地站起來,反唇相譏:“你又算什麽?”
“別把老夫和你相提並論。爾等是見風使舵,豈能比得上老夫逆水行舟?”中年人得意洋洋地捋了捋山羊胡,把注意力放到我身上,“你就是任峻?”
“是的,您是?”其實我已經猜到了答案。
“很快曹公就會奏請天子,封我這位官渡的大功臣高爵上職,起碼兩千石以上——你就先稱呼我為許大夫吧。”
許攸居高臨下地對我說道。
殺意
許攸如今可是個大名人。曹公最艱苦的時候,曹營的人都呼啦啦地往袁紹那裏跑,可這位許先生卻反其道而行之,連夜從袁紹那裏投奔了曹公。聽說曹公當時高興得連鞋都沒穿,光著腳出來迎接他。
偷襲烏巢的計劃,就是許攸向曹公提出來的,這才有了官渡的大勝。所以他看不起張郃,又自稱是大功臣,實在是無可厚非。
“許大夫,我們去您的帳子裏談吧。”我看了一眼張郃,不想太刺激這位投誠者。
“也好,我那裏畢竟大一些,衛兵也少一些。”許攸臨走前還不忘諷刺一下張郃,張郃氣得麵孔發紫,卻無可奈何。
到了許攸的帳篷裏,我恭敬地坐在下首。許攸吩咐下人端來一壺酒和兩個酒樽,誇耀道:“曹公軍中,酒是違禁之物。這酒還是從袁本初那裏繳獲的,曹公賞賜給我,所以請隨意飲用。”
他已經開始用蔑視的口氣來稱呼袁紹了。我暗自感慨,然後恭維了幾句,雙袖一拱,把杯中酒一飲而盡。香冽辛辣的**從口腔流入胃袋,讓我整個人的精神都微微一振,不愧是產自河北的好酒啊。
“你找我有何事?”許攸問。
我把來意說了一遍,末了又補充道:“許大夫您當初在袁營裏,是第一謀士,河北軍政所行,無不出自您的謀劃。所以我想幕府之事,詢問您再合適不過了。”
許攸喜歡恭維,那麽我就多奉承幾句好了。果然,這幾句話說出來,許攸的麵孔歡喜得似乎開始放光,連連舉杯勸酒。我趁熱打鐵地提出了自己的問題。
“您可曾與袁公商議過關於曹營密信的事?”
關於我的問題,許攸的表情遲疑了一下。傲慢如他,也知道這件事的嚴重性,可惜剛才已經誇下海口,他現在恐怕已經不好意思找借口推脫。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比張郃還容易影響。
“呃……這個問題嘛,很敏感,相當敏感。”許攸開始打起官腔。
“是啊,所以若非您這樣身居要職之人,是沒辦法知道詳情的。”我敲磚轉腳,不容他反悔。
望著我的逼視,許攸隻得道:“那時候每天都會有密信偷偷送來給袁本初,數量太大,所以幾個謀士——主要是我和郭圖、辛毗幾個人——輪流審看,隻有特別重要的,才會送到袁本初那裏去最後定奪。”
“您遞呈過類似的信件嗎?尤其是木牘質地,涉及曹公人身安全的。”
“沒有。”許攸有些赧然,他剛誇口說自己參與了袁紹的全部機密。但他很快說道:“我記得每一個寫密信的人的名字,你要一份名單麽?”
“那個就不必了……”我有些失望,“那您有沒有聽別的幕僚提及過?”
許攸認真地回想了一下,用指頭點了點太陽穴:“郭圖郭文則,這個討厭的家夥曾經有一次跟我炫耀,說袁本初答應他,等打下許都捉住皇帝以後,就封他當尚書令。我當然不會相信他的吹牛,反駁說曹軍尚在官渡,你就做起春秋大夢,實在可笑。郭文則隻是冷笑,丟下一句話說曹賊克日必亡。”
我心中一動,那封木牘上寫著類似的話:“克日必亡。”看來兩者之間,一定存在著什麽特別的聯係。
現在事情有些眉目了。曹營裏的這位神秘人向袁營送了密信,由張郃的巡防部隊轉給郭圖,然後再轉給袁紹。袁紹看完以後很重視,專門回了一封,讓張郃護送信使回曹營。緊接著,這位神秘人就唆使徐他前去刺殺曹操。
“您是怎麽從袁營跑來曹營的?”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開口問到。許攸不以為然地揮了揮手:“小事一樁,我先對袁軍巡防說要去視察,然後繞到官渡以南,快馬加鞭,從你們的後方隨糧車進去,表明身份,你們的衛兵自然就會送我去見曹公。”
“為什麽要特意繞到南方呢?”
“廢話!”許攸毫不客氣地教訓道,“袁、曹兩營對峙,中間地帶隻要有會動的東西,容不得你說話,不是被袁軍弓手射死,就是被曹軍的霹靂車砸死。不繞行就是死路一條。你這小吏沒見過陣仗,哪裏知道這其中厲害。”
“繞到南方就安全了嗎?”
“那當然,南方多是運糧隊,警惕性要差一些。”
聽了他的話,我微微露出笑意。我也許沒打過仗,但說到糧草運輸,卻有著不輸給任何人的自信。
他這段描述對我來說,提示已經足夠多了。
“對了,您對張衡的《二京賦》可有什麽心得?”我有意無意地問了一句。
許攸沒料到我會忽然問一個離題萬裏的問題,愣了一下,才回答道:“曾經在家兄府上讀過,不過已經記不得內容了。”
“是啊,在這個時代,誰還會去背那樣的文章。”我回答。
從許攸的帳篷出來,已經是深夜了。我長長地伸了一個懶腰,覺得十分疲憊。我從烏巢趕回官渡,馬不停蹄地調查了一整天,身心俱疲。目前的調查還都是在外圍兜圈子,不過包圍圈已經收緊,逐漸接近曹公想要知道的主題了。
此時滿天星鬥燦然,我把懷裏揣著的木牘取來把玩,忽然有一種不真實的奇妙感。次日這裏就要拔營,曹公即將接管整個中原大地,成為不可撼動的霸主。
假如徐他能夠成功的話,那麽這一切將完全顛倒過來,袁本初將率領大軍南下許都,而我則會變成張郃那樣的投降者,或者在某一場戰鬥中殉死吧。就像剛才許攸在醉酒後嚷嚷的那樣:“蠢材們,如果沒有我,你們就都淪為階下囚了。”
有時候,整個曆史就取決於一個人在短短一瞬間的舉動,這可是董狐、司馬遷和班固他們從來沒有想過的。
我正沉醉地想著這些事情,從不知何處的黑暗裏射出一支飛箭,刺入我的胸膛,把我整個人向後推去。
幕後之敵
當箭尖觸及到我胸膛的時候,我聽到一聲清脆的撞擊聲,然後整個人仰倒在了地上,疼得眼冒金星。
救了我一命的是曹公的司空印,這枚銅製符印成功地擋住了箭矢的突刺。
我在黑暗中不敢有任何動作,那個不知名的殺手一定在潛伏在附近,觀察著這裏的狀況。如果我貿然起身,恐怕就會招致更多的冷箭。
“是意外嗎?”
我很快就否認了,在這種沒有蠟燭的黑夜裏,殺手還能準確地射入我的胸口,一定是處心積慮觀察我的行蹤才下的手。
“看來我的調查,驚動了一些人。反過來想的話,應該已經快接近真相了。”
我躺在地上,又是鬱悶、又是欣慰地想。如果殺手就此罷手離開還好,如果他想摸過來檢查屍體,那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了。我的格鬥水平不高,很可能會被殺手“再度”殺死。
這時遠處有微弱的光芒閃起,是巡夜的士兵提著燈籠走過來了,我暗自鬆了一口氣。等到士兵靠近,我從地上抬起頭來,表明身份,吩咐他們把光源拿得遠一些,然後讓四個人圍住我。這樣那個在暗處窺視的殺手,便拿我沒有辦法了。
我就這樣回到了帳篷,發現許褚居然在等我。他看到我受了傷,大吃一驚,連忙剝開我的衣服檢查。好在司空印卸掉了大部分勁力,胸膛除了淤青以外倒沒什麽別的損傷。許褚讓侍衛取來軍中常用的活血老鼠油,給我揉搓了片刻,我感覺稍微好了一些。
“這是用來射我的箭。”我遞給他一根箭矢。剛才那箭被我擋住以後,掉落在腳邊,被我偷偷撿了起來。
許褚拿起來檢查了一番,把箭杆拿給我看,一臉認真地說:“這根箭矢是袁紹軍的。”
“你怎麽知道?”我很好奇,這些東西在我這外行人眼裏都長得一樣。
“你知道,弓弧和箭長必須相匹,否則準頭會變得很差。為了防止射過去的箭為敵軍所用,我軍的箭矢都是二尺三寸長,使用的弓也是相匹的。而袁紹軍通用的是二尺五寸長。”
“我可是在黑暗中被正正射中胸膛哪……”我沉吟道,“就是說,要麽那個人是養由基再世,要麽他有一張袁軍用的弓。”
“也許兩者兼有之。”許褚感歎,“不能從這方麵查一查嗎?”
“談何容易。咱們繳獲了多少袁紹的糧草軍器,我心裏可有數。想查出誰多拿了幾簇箭矢一張弓,根本不可能。”
“我馬上去跟曹公說一聲,封閉大營,挨個帳篷檢查,不信抓不出來。”
“曹公的意思,是要低調地進行調查。你這麽幹,等於把整個中軍大營都掀起來了。”
“那你豈不是白挨了一箭?”
“也不完全是……”我想直起身子來,猛地牽動胸口肌肉,疼得齜牙咧嘴,“對了,你這麽晚來找我,是有新發現了嗎?”
許褚抓了抓頭:“我問過了虎衛的人,徐他最近表現得很正常,除了另外兩個殺手,他很少跟別人接觸,也幾乎沒離開過大營。”
“幾乎沒離開?就是說還是離開過嘍?”
“呃……因為張郃曾經遊說袁紹偷襲我軍後方,那段時間營裏很緊張。每次運糧隊靠近,都會由虎衛離營三十裏南下去接應運糧隊。徐他出去過一次,前後也就一個時辰吧。”
“那是在什麽時候?”
“八月底吧。”
我閉上眼睛想了想,堅定地吐出一個日期:“八月二十五日。”曹軍糧秣的所有運輸計劃,都在我的腦子裏,在八月底到九月初之間,對曹軍大營唯一一次進行大補給的行動,就是九月五日。如果必要,我甚至還能說出那一次糧車、牲畜和民夫的數量。
“可這又能說明什麽呢?徐他與繞道南路的袁紹奸細接頭?”
我輕輕地搖了搖頭,這在日期上對不上。事實上,按照張郃的說法,袁紹軍在九月十日才接到神秘人的來信,然後在九月十一淩晨送信使回去,刺殺發生在十四日。
“你知道這個順序意味著什麽嗎?”我有節奏地拍著大腿。
從許攸的證詞裏可以判斷,袁紹一直到十日接到神秘人來信,才有所反應。在這之前,袁軍全不知情。
“這說明,袁紹不是刺殺的策劃者,他隻是一個配合者,隻是一枚計劃內的棋子罷了。”我感歎道,“大手筆,真是大手筆。袁本初坐擁大軍幾十萬,也不過是一枚棋子罷了。”
許褚有點跟不上我的思路,我放慢了語速:“既然袁紹隻是配合,說明刺殺計劃另有籌謀之人。仔細想想,如此迫切希望曹公遭遇不測、進而攪亂中原局勢的,除了袁紹,還會有哪方勢力呢?”
“那可多了,孫策、劉表、馬騰……”許褚一五一十地數起來。
“那些都是外敵。而這個敵人,明顯出自內部。”我斷然否定,“袁公此人,族內四世三公,他一向眼過於頂。曹營送來那麽多通敵文書他都不屑一顧,而神秘人送來的密信,他居然特意委派大將張郃,親自護送回曹營——能讓袁本初如此重視的,天下能有幾人?”
我的話,不能說得再透了。許褚瞳孔驟然收縮,因為他大致猜出了我的意思。
我們的目光同時投向南方,在那邊有一座叫許都的大城,許都大城裏有個小城,小城裏住著一位瘦弱的年輕人。
“陛下嗎……”許褚的聲音幾乎輕不可聽。
感謝
皇帝陛下大概是這個時代最矛盾的人了。他是天下之共主,卻幾乎沒人在乎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卻沒有立錐之地——但他偏偏還代表著最高的權威。
我身為司空府的幕僚,對於皇帝的處境很了解。公平地說,曹公把這位皇帝弄得確實是太鬱悶了。我朝曆代皇帝之中,比他聰明的人俯首皆是,比他處境淒慘的也大有人在,但恐怕沒人如他一樣,混得如此淒慘而又如此清醒。
就在今年年初,這位皇帝發動了一次反抗,結果輕而易舉就被粉碎了。為首的車騎將軍董承和其他人被殺,劉備外逃。皇帝陛下雖然不用擔心自己的安全,但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已懷孕的妃子被殺掉。
眼下曹公和袁紹爭鬥正熾,懷著刻骨仇恨的皇帝陛下試圖勾結外敵,試圖從背後插一刀,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當然,皇帝本人是不會出現在曹軍官渡大營裏的,他會有一個代理人。這位代理人策動了徐他去刺殺曹操,也是他寫信給袁紹要求配合,然後在暗中射了我一箭——他就是我最終需要挖出來的人。
雖然董承已經死了,保皇派星流雲散,但仍舊有許多忠心漢室的人。比如曹公身旁最信賴的那位尚書令荀彧,就是頭號保皇派。所以曹公麾下有人會暗中效力漢室,我一點也不意外。
我軍的糧草大部分都從許都轉運,皇帝陛下在運糧隊裏安插幾個內應,然後讓這位代理人通過運糧隊為跳板往來於曹、袁之間,是最好的選擇。畢竟曹軍巡防都不會特別留意從後方過來的運糧隊。
董承才失敗不到半年,這位皇帝又策劃了這麽一個大陰謀,他對曹公的恨意還真不是一般的深哪。我暗自感慨。
“那個問題,你想清楚了嗎?”我問許褚。
許褚搖搖頭:“我仔細回想了半天,那天在回營的路上我碰到過好幾波人,但我跟他們都沒說過話。我確信我突然返回中軍營帳的決定,是直覺,不是別人告訴我的。”
“不說話不代表什麽。”
人的心理是很奇怪的,有的時候會非常容易接受暗示,甚至他們自己都不會覺察到這種暗示的存在,把它當成是自己獨立做出的決定,並確信無疑。
於是我讓許褚把碰到的人寫一份名單給我,要詳細到他們碰到許褚時的神態、表情、動作,甚至包括他們跟別人的交談。
這可苦了許褚,他在我的營帳裏待了一夜,又是撓腦袋,又是抓胡子,絞盡腦汁。
次日清晨,我一大早就起了床。許褚很細心地派了兩名虎衛給我,還拍著胸脯說這來那兩個人都是譙郡出身,非常可靠。他的兩眼發腫,一看就熬了通宵。
“樂進、韓浩、張繡、夏侯淵……每一位都是獨當一麵的大人物呐。”
我接過他寫的遭遇名單,感歎道。不過這些人和許褚都沒有什麽交談,最熟的夏侯淵衝他拱手說了兩句毫無意義的寒暄,像張繡、韓浩,甚至沒打招呼就迎麵過去了。
我把名單揣到懷裏,走出營帳。光天化日之下,我想我還算安全。神秘人既然選擇了在暗夜出手,說明不希望暴露自己的身份。他膽敢在白天再射我一箭,真麵目恐怕立刻就會被拆穿。許褚的兩名護衛一前一後跟著我。
今天是移營的日子,營地裏很是熱鬧。我迎麵看到曹公和許攸騎馬並轡而來。許攸看到我,隻是冷漠地拱了拱手,曹公倒是拉住韁繩,對我笑著問道:“伯達,如何了?”
我遲疑了一下,回答道:“有了些頭緒,隻是還要再參詳一下。”關於徐他身份的事情,我還不能說,免得影響曹公的心情和青州的局勢。同樣,我也不能公開說皇帝陛下與這起事件有關。
“我聽說你還被那個人射了一箭,這可太不成話了。”曹公語帶惱怒,但我聽得出來,他對我沒鬧得滿營皆知很滿意,他就喜歡“識大體”的人。
“若沒有許大夫,必不能如此順利。”我轉向許攸,深深施了一禮。許攸臉色好看多了,曹公大笑:“若沒有子遠,別說你,就連我都要死在官渡。咱們都得感謝子遠。”
許攸在馬上淡淡道:“不必謝我,先感謝郭嘉。”
“郭祭酒回來了?”我有些驚訝。曹公道:“他剛從江東回來,身體不太好,一直在休養。今天移營,他堅持要隨軍前行,所以在營外的一輛大車裏。你有空可以去探望他一下。”
拜別了曹公和許攸,我帶著兩名護衛來到了曹公遇刺的原中軍大帳處。大帳雖然已經被拆除了,但從地麵上的凹痕與木樁看,還是能夠大致勾勒出當時的樣子。
現場和許褚描述的差不多,大帳紮在這附近唯一的一處山坡下方,是一個反斜麵,除非弓箭會拐彎,否則根本無法危及到帳內之人。
但帳外就不同了,小山坡能夠遮蔽的範圍,隻有大帳周圍大約數尺的距離。離開這個範圍,就是開闊的平地。我慢慢走到當時第三位殺手被射死的位置,朝著袁紹營地的方向望去,在心裏默默地估算。
袁營隻要有一個十丈高以上的箭樓,就可以輕易威脅到這個區域。我用腳踢了踢土地,還帶著一抹隱約的紅色。
“那幾天,袁軍的兔崽子們很囂張呢。”我身旁的一名護衛感歎道,“我們出門如果不帶盾牌,就是死路一條。好幾個兄弟,就是這麽掛掉的。”
另外一個護衛也插嘴道:“幸虧劉大人的霹靂車,要不然日子可慘了。”
劉曄改良的霹靂車,是曹軍的法寶。霹靂車所用的彈索與石彈都是定製的,發石的遠近,要選取不同彈索與不同重量的石彈。所以隻要操作的人懂一點算學基礎,就能比普通的發石車要精準許多。
我聽到他們談起霹靂車,回頭問道:“九月十四日那天,這附近布置了霹靂車嗎?”
“對啊,還砸塌了敵人一座高樓呢。”護衛興高采烈地說。
“高樓?在什麽位置?”
護衛指了指一個方位,我目測了一下,又問道:“那樓有多高?”
“怎麽也有二十多丈吧?”護衛撓撓頭。
“它附近還有其他箭樓嗎?”
另外一個護衛道:“有,不過都比那個矮一點。”
“砸塌那個箭樓是什麽時候的事?”
“午時。當時我還想去霹靂車那祝賀一下,不過很快中軍帳就傳來刺殺主公的消息。我就趕來這裏,沒顧得上去。”
就是說,砸塌箭樓是在刺殺事件之前發生的。我心裏暗想。
袁紹軍的箭樓並非統一的高度,高低各有不同,有高十餘丈的,也有高二十餘丈的,錯落布置在營地之中。
從曹軍的角度來看,袁軍的箭樓林立,逃走的殺手被飛箭射殺實屬正常,這是長期處於袁紹箭樓威脅下所產生的心理定勢。這種定勢,讓他們忽略掉一個重要的因素——隻有高於二十丈的箭樓,才能危及到這個區域。
但在刺殺發生前,唯一的一個高箭樓已經被霹靂車摧毀。
也就是說,至少在九月十四日午時這段時間,袁紹軍無法威脅到這個區域。所以這第三個殺手,是死於曹營的箭矢之下。
“不可能。”許褚斷然否定了我的推測,“我仔細檢查過了,射死殺手的那支箭,是袁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