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泉愣在了原地,半晌他才發狂似的喝道:“胡說!你這個老糊塗,怎麽長他們誌氣,正方,你說說……”說到一半,他去看李嚴、陳到和簡雍,發現他們三個人的神情一改初時的諂媚,都投來憐憫的目光。一道陰寒的印痕從他心中裂開,逐漸延伸到全身,連腳趾頭都變得冰涼。

勸誘益州人廢掉劉嗣,迎回劉璋,這是吳泉一手操作的計謀。他自己對此非常得意,孫權的評價也很高,指示前線全力配合。吳泉苦心經營這麽久,就指望著靠這一個不世出的大功勞,躋身東吳高層,與周瑜、魯肅、呂蒙、陸遜等人齊名——可劉璋突如其來的一席話,把他從仙宮打入黃泉。

原來這一切隻是圈套,什麽白帝城陷入沉默,這不過是蜀人利用劉備之死玩的一個圈套罷了!他們故意擺出居心叵測的姿態,讓吳泉覺得有機可乘,借機把劉璋誘回白帝城,徹底消弭這一個隱患,讓東吳再也沒什麽可利用的借口。

吳泉回想起來,這才發現自己這個計劃,似乎正是在李嚴、簡雍這些人多次暗示之下才慢慢形成雛形的——看來自己是徹底被玩弄於股掌之中了……

“你是什麽時候看穿這一切的?”吳泉問劉璋。

劉璋望向李嚴:“就在你告訴我白帝城中有李嚴居中配合時——李正方這個人我太了解了,即使整個益州都重新倒向我,他也不會。與他商議迎我回蜀,不啻於與虎謀皮。”

李嚴抱拳道:“您還是如從前一樣,目光如炬。”

“既然看穿了這一切,為什麽不早說!”吳泉氣急敗壞地對劉璋吼道。

劉璋負手仰望白帝城的夜空,長長歎了一口氣:“若劉玄德能借益州之勢奪下中原,恢複漢室江山,對我這漢室宗親來說也不是件壞事。我已經老了,早沒了爭雄之心,我唯一的心願,隻是希望再回一次益州,再看一眼這片土地——若不是答應配合你的計劃,孫權又怎麽會放人呢?”

老人搖搖頭,似乎疲憊已極。李嚴走上前去,把劉璋攙扶起來,小心翼翼地送回到車裏。誰都看得出來,劉璋已是燈盡油枯,恐怕不久於人世,已經對任何人都產生不了威脅了。不管怎麽說,他已經完成了最後一個夙願,遙望到了益州河山。

這時陳到上前一步,鄙夷地看了渾身顫抖的吳泉一眼:“你居然真的以為我等會背叛主公,實在可笑!”

一口鮮血從吳泉嘴裏噴出來,他身子晃了晃,幾乎倒在地上。他心中憤懣與惱怒已經達到頂峰,即使是海上的風暴也不能與之相比。

“為了迷人耳目,你還處心積慮地把奪嫡的髒水往兩位王子身上潑。若不是我受命要配合你,真想放聲大笑。身為一個使臣,居然還幻想搞什麽立嗣之爭,真是真不知你怎麽讀的書,難道不知道隻有嫡長子才有資格即位麽?”

吳泉的身份是東吳特使,就算他參與了這麽大的陰謀,陳到還是沒辦法殺他。因此陳到不介意多說兩句刺激的話,讓這位使者自己吐血而死。

陳到越說越尖刻,這個貌似忠厚穩重的人,嘲諷起人來比他的長槍更毒。吳泉在他一句句嘲弄下,差點癱坐在地,白皙的麵皮幾乎漲成紫色。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響了起來:“陳將軍,你說的對,隻有嫡長子才能繼承皇位。”

無論李嚴、陳到還是憤怒的吳泉與劉璋,動作都滯了一下。他們一起望去,發現說話的人,是一直沒有作聲的簡雍。他就站在甕城的陰影裏,任由這些人表演著。

“憲和,你這是怎麽了?”陳到與簡雍認識很久,立刻覺察到他的神色有些不對勁。

“我是說,隻有嫡長子才能繼承皇位,這一點你說得一點錯都沒有。”

簡雍說完這一句,突然閃身,從甕城的城門溜了出去。然後一陣“嘩啦嘩啦”的鐵索響動,似乎有人從另外一側用鎖鏈將門拴住了。陳到一愣,大步流星跑過去一推,居然沒推開。他憤怒地拍了拍門,大喊道:“憲和,你到底在搞什麽?”

簡雍慢悠悠地登上甕城的城頭,跟他一起上來的還有二十多名弓手,他們各自挽弓持箭,把箭尖對準了甕城廣場中的這一堆人。隻要簡雍一聲令下,這些人誰也活不了。

“憲和!你瘋了?”陳到勃然大怒。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你們處心積慮耍吳泉時,沒想過我也在耍著你們吧?——也是,你們何曾正眼看過我、正視過我呢?”簡雍的聲音在城頭悠然傳來,帶著些許自嘲和些許複仇的快意。

“難道你真的要給二王爭嗣?”李嚴停下手中的動作,抬頭望去。在他們的計劃裏,二王爭嗣隻是一個**吳泉的借口,難道說簡雍入戲太深,真以為他輔佐的二王有機會登基繼位不成?

“我再說一次,隻有嫡長子才能繼承皇位,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簡雍麵無表情地又重複了一次。

“難道你還想給主公變出一個長子來不成?”陳到譏笑道。劉備確實有個大兒子,不過那是義子劉封,而且早已死去。

“不用變,主公的長子就在這裏。”

突如其來的篡位者

簡雍的身旁忽然多了一個人的身影,廣場上的人都認出來了,那是簡雍形影不離的親隨。簡雍一該往常的態度,恭敬地衝他行了個禮。那人簡單地點了點頭,什麽都沒說。

“好大的膽子!什麽人也敢冒充漢室子嗣!”陳到喝道。

李嚴卻沒急著叫罵,他沉思片刻,把劉璋從車廂裏拉出來:“您認識不認識這人?”劉璋睜開渾濁的雙眼,仔細地辨認了一下,枯老的手為之一顫:“竟然是他!”李嚴忙問道:“是誰?”

劉璋道:“劉升之。”

“那是誰?”李嚴越發糊塗了。

劉璋笑道:“看來益州有許多事情,你也不知道啊……這個劉升之,還真是劉玄德的嫡長子呢。”

“怎……怎麽說?”穩重如李嚴也有點傻了。

劉璋道:“這是劉玄德剛剛入益州發生的事情了——當時簡雍被派去出使漢中,結果他在漢中看到了一個孩子,自稱自己的父親叫玄德。簡雍詢問了孩子的養父劉括,得知這孩子是劉括在中原買來的,一起帶入漢中避難。簡雍詳細詢問了這孩子以前的遭遇,和劉備失散的長子劉升之完全契合,就稟明張魯,把他帶回益州。我當時恰好在張魯身邊有個細作,所以對這事知道得還算詳細。”

“居然還有這樣的事?為何後來我們一點都不知道?”李嚴問。

“正方,你怎麽糊塗了?劉禪是太子,這時候冒出一個比他年紀還大且是嫡出的大哥,你讓劉玄德怎麽辦?”劉璋的話裏帶著點幸災樂禍。

李嚴拍拍腦袋,劉璋提醒的是。子嗣的承繼,關係到朝廷的穩定。倘若突然冒出一個變數,許多人都會受到影響,如何站隊,如何應對,可著實要亂上一陣,搞不好還會讓百官分裂——這是劉備所不願見到的,那麽最好的辦法,就是將這個“劉升之”雪藏起來。大家不知道他的存在,自然也就不會生出什麽心思了。

“劉升之是他去漢中找回來的,看來憲和是處心積慮、蓄謀已久啊。”李嚴感慨道。這次還真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們故意露出破綻誘出吳泉和劉璋,想不到簡雍假意配合他們,暗地裏卻有了這樣的謀劃。當他們以為勝券在握,簡雍卻輕輕摘走了果實。

這個突如其來的篡位者,可著實是誰都沒想到。

簡雍這時在城頭開口道:“我在漢中苦心孤詣為陛下尋回長子,陛下不知感激,反而斥責我多事。那個時候我就明白了,在你們眼中,我隻是個老朽的東方朔罷了!但我不是!絕不是!”說到這裏,他的眼中開始升起一種癲狂式的狂熱:“我現在帶著升之去永安宮,在陛下靈前宣布繼位。諸位可以在甕城裏慢慢想想,願意效忠真正天子的人,可以活著離開白帝城。”

說完簡雍和劉升之從牆頭消失了,隻有弓箭手一絲不苟地保持著射姿。

白帝城的高級官員們,居然被這麽一個簡單的設計困在甕城動彈不得。如今的白帝城,是簡雍一個人自由穿行的天下。

“喂,正方,你想想辦法啊。”陳到焦慮地催促道。

李嚴卻是好整以暇,坦然坐在地上。陳到再三催促,他才不慌不忙道:“簡雍要去永安宮,你猜他會遇到誰?”

“諸葛丞相?”

“是啊,那你還有什麽好擔心的?”李嚴反問。

陳到聽到這個名字,略微安心了點。封鎖白帝城、故意製造沉默假象,正是這位丞相的授意。在那個人麵前,無論變數是什麽,應該也不會出什麽亂子吧。

“諸葛丞相也真是的,故意搞出這樣的假象,騙了敵人不說,連太子也嚇得不輕,還派人來打聽。害得我不得不假裝擒住他們,省得吳泉起疑心。哎,那個楊洪還挺能幹的,幾乎就接觸到真相了……咦?”

陳到正想著,突然發現異狀。原本被衛兵按在地上的楊洪,居然消失了。

“人呢?”陳到問。

“剛剛跑了。”衛兵一臉沮喪地說。剛才城牆上弓箭手一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簡雍吸引住了,沒留神手底下的俘虜。

“他打算幹嗎?”陳到大為疑惑。

楊洪在房屋之間瘋狂地奔跑著,跑到胸口幾乎爆炸也不敢停。甕城裏一浪一浪的真相撲擊過來,讓他艱於呼吸。劉禪隻讓他帶耳朵和眼睛過來,但他發現根本不夠用!

劉璋的事也就罷了,楊洪已經有了猜測;可劉升之的異軍突起,卻讓他徹底陷入驚慌。

簡雍居然隱藏得這麽深,還握著這麽一枚籌碼。

劉升之的身份,應該是被劉備承認過的,應該留下文書或信物為證,說不定就被簡雍握在手裏。如今天子已死,諸將被困甕城,若真被簡雍得逞,劉禪乃至他楊洪可就徹底完蛋了。有劉升之在,劉禪可算不上是嫡長子了。

絕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

楊洪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諸葛丞相。楊洪希望自己能比簡雍快一些,好讓諸葛丞相早一刻知道,著手應對。既然李嚴迎劉璋是個圈套,那麽諸葛丞相被軟禁一定也是圈套的一部分。

他一口氣跑到永安宮城前,看到陳到的衛兵們仍舊一絲不苟地巡邏著,對甕城之事渾然不覺。簡雍有進入的資格,他楊洪可沒有。楊洪眼看著簡雍和劉升之大搖大擺進了宮城,心急如焚。

楊洪忽然看到一隊巡邏兵,帶頭的那人的臉似曾相識,稍微回憶了一下,發現正是帶他和馬承進城的那個衛兵。楊洪病急亂投醫,顧不得不多想,從巷道裏一下子跳到那人麵前。

那衛兵先是嚇了一跳,一隊人全都下意識地抬起槍尖。等到衛兵看清楊洪的臉,不禁大怒:“原來是你,你在這裏做什麽!衝撞宿衛,宮城遊走,這可是大罪!”

楊洪一把抓住他的衣襟:“聽著,現在主公有危險,我要馬上進宮。”

“天子剛剛駕崩,能有什麽危險?”衛兵不耐煩地喝道。

“我以益州治中從事的身份,命令你馬上讓我進去!”

衛兵也火了:“您官職是比我大,但我是宿衛,職責是保衛宮城。哪怕你是丞相,也得按規矩辦。”

“我就是要去裏麵見諸葛丞相。”

“不行,沒有諸葛丞相、李都護或陳將軍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進入。”衛兵堅持道。

“讓他進去。”一個稚嫩的童聲突然響起。

楊洪回頭一看,卻看到魯王劉永站在他身後,不禁一愣。魯王劉永的神色一掃孩子氣,帶著深深的憂慮,但表情比起站在簡雍身旁時更加生動。

“殿下,您怎麽會在這裏?”

“簡將軍本來是帶我們來宮中見父王,可走到一半,他把我們安置在另外一處屋子裏,吩咐我們不要亂動,就出去了。弟弟餓了,附近又沒仆人,所以我出來找些吃的。”劉永說得很流利。

楊洪大概明白這是為什麽。簡雍既然帶著劉升之要在劉備靈柩前做大事,自然不希望節外生枝。這兩位王子雖然是庶子,終究也是兩個變數,所以簡雍沒帶他們進宮,而是留在了外頭。

“我記得您叫楊洪吧?”劉永道,“我雖然不認識您,但我相信您。您的眼神和簡將軍不太一樣。”他轉向衛兵:“放他進去。”

“可是……”

“放他進去。我有話讓他帶到父王的靈前。”劉永固執地重複著。衛兵可以不管楊洪,但兩位王子的話卻不能不聽。尤其是劉永拿孝道一壓,他更是壓力陡增。

“殿下,我們有我們的規矩……”

“我記得剛才有人說什麽‘天子剛剛駕崩,能有什麽危險?’我是個小孩子,記性不太好,不知這是不是這麽說的。”劉永道。

衛兵一下子僵住了,剛才他脫口而出,根本沒多考慮,想不到被這小孩子抓住了把柄。這話若是傳出去,一個大不敬的罪名是免不了的,說不定還得殺頭。衛兵猶豫了一下,雙肩下垂,隻得妥協。

按照規矩,他還是搜了一遍楊洪的身體,確認沒有任何利器,才打開宮門,放他進去。

“楊從事,您覺得我該入宮嗎?”在楊洪轉身要走之前,劉永忽然問。

楊洪道:“以臣之見,還是暫時不要的好。”他現在不清楚宮城內會發生什麽,劉永還是個孩子,保險起見還是先不要去比較好。

“嗯,明白了,替我向家人問好。”劉永道,眼神閃閃,沒有堅持。他自始至終都很淡定,穩重得不像是個小孩子。白帝城的這一場亂子,似乎讓他束縛已久的睿智全都綻放出來了。

楊洪顧不得問他家人指的都是誰,拱手一拜,然後撒腿就往宮城裏跑。

永安宮城並不大,楊洪沿著石道一直向南,繞過兩座小殿,便來到了高大巍峨的永安宮前。這座宮殿分為兩層,四角的垂脊很短,重簷不是高挑而是垂低,這讓整座宮殿看起來十分壓抑,透著森森的不祥氣息。它的形製,很好地反映了劉備困守在白帝城的心境。

快接近永安宮時,楊洪放緩腳步,調勻呼吸,抬眼望去。此時映入眼前的一幕,讓他很多年後都依然記得清清楚楚。

在丹陛之下,簡雍躺倒在地,雙目圓睜望著天空,已然氣絕身亡,而劉升之則倒在一根柱子旁,殷紅的血跡塗滿了半根柱礎。馬承半跪在地上,單手執刀,站在兩具屍體之間喘息不已。他看到楊洪跑過來,沒有說話,隻是無力地嚅動了一下嘴唇,臉色有些煞白。

楊洪注意到,站在永安宮殿門前俯瞰這一切的,是一名男子。這男子白衣長髯,身材修長,如同一塊璞玉被琢成了人形一般。

“季休。”諸葛亮溫和地打了個招呼。

楊洪越過諸葛亮的肩膀,看到殿內停放著一副棺梓,天子正躺在裏麵,緊閉著雙目,雙手握著一把寶劍,兩支大白蠟燭立在兩側,如同忠心耿耿的衛士一般。

“丞相,發生了什麽……”楊洪覺得自己的力氣徹底耗盡了,兩條腿連邁上台階的力氣都沒有。

“如你所見。天子駕崩,簡雍將軍悲痛過度,殉死棺前;其仆欲行不軌,馬君侯為保護天子靈柩,出手擊殺。”

諸葛亮輕輕一句話,將整起事件定了性。楊洪看向馬承,後者勉強露出一絲苦笑,說他被陳將軍抓走以後,是諸葛丞相派人把他領出來,帶入宮中。

楊洪一聽這話,立刻明白怎麽回事了。簡雍是中原派係碩果僅存的幾個人之一,劉升之是主公的子嗣,他們兩個都是諸葛丞相沒辦法下殺手的。諸葛亮把馬承叫進宮裏,就是為了借他之手用粗暴的方式破解這個難題。

斬殺老臣和皇室嫡子,這兩件事都是犯了大忌諱的。即使這麽做有充分的理由,但為了避免物議,做事的人以後也絕不可能獲得什麽高位,仕途被徹底堵死。馬承確實履行了他的諾言,為了太子一條路走到了黑。

而諸葛丞相能承諾他的,估計就是馬氏一族在益州的平安吧。楊洪記得馬承在軍中還有個叔叔叫馬岱,馬承這麽做,等於是用自己的前程,換取馬岱未來在軍中的地位。

為了家族存續,馬承真可算得上是苦心孤詣了。

這時候,諸葛丞相又輕輕歎道:“憲和真是太傻了。雖然天子去世,新君即位仍需這些老臣輔弼,他怎麽連這點耐心都沒有,就這麽走了呢……”

楊洪抬起頭,不知從哪裏湧現出一股力量,促使他開口問道:“丞相,劉璋和簡雍,這一切您都是在掌握中嗎?”

丞相搖搖頭:“不,我不知道。”楊洪看著丞相,後者的眼神清澈透亮,沒有一絲作偽的神色。

“那白帝城的封鎖和那則流言……”楊洪欲言又止。

“益州新附,陛下駕崩,不知背地裏有多少不安分的人在籌謀打算。不把這些家夥引出來,以後陛下怎麽能安心。把木棍上的荊棘拔光,才能握在手中。”諸葛丞相淡淡道。

楊洪豁然開朗。白帝城異乎尋常的舉動,以及那則石破天驚的流言,全都是諸葛丞相和李嚴、陳到等人故意做出來的,好讓那些懷有異心之人覺得有機可乘,一個一個跳出來。黃元、劉璋、劉升之,劉禪新君繼位的隱患,就這麽被一枚枚拔除掉。

這到底是諸葛丞相的計策呢,還是天子臨終前的遺命?

楊洪沒敢再問,他慢慢地走到劉升之的屍身前,蹲下身去看。那張臉如果仔細端詳,還真的與劉備有幾分相似。這個不幸的家夥大半輩子都顛沛流離,好不容易回到父親身邊,卻落得這樣一個結局。

可這又能怪誰?如果他安心隱居,以劉禪的性格不會對他做出什麽決絕的事情來,可他偏偏聽信簡雍的話,來爭這虛無縹緲的皇帝之位,可也算得上是咎由自取。

“季休,記住,從來沒有什麽劉升之。”諸葛丞相的聲音從身後輕輕傳來。

楊洪站起身來,吐了一口氣。他把馬承從地上攙起來,拍了拍肩膀。馬承鬆開手裏的刀,眼神複雜,其中有驚恐、有狠戾、有失意,還有一絲欣慰。

“以後的史官會怎麽記錄這一段呢……”楊洪問道。

“不設史官就是。”諸葛丞相毫不在意地說。

最後這句話楊洪並沒有聽見,他抬起頭來,看到白帝城上空的江霧慢慢散去,顯露出一片璀璨的星空。

夏四月癸巳,先主殂於永安宮,時年六十三。臨終時,呼魯王與語:“吾亡之後,汝兄弟父事丞相,令卿與丞相共事而已。”詔敕後主曰:“汝與丞相從事,事之如父。”五月,梓宮自永安還成都,諡曰昭烈皇帝。後主襲位於成都,時年十七。尊皇後曰皇太後。大赦,改元。秋,八月,先主葬惠陵。

建興元年,諸葛亮封武鄉侯,開府治事;李嚴為中都護,統內外軍事,留鎮永安。後李嚴移鎮漢中,陳到繼為永安都督、征西將軍,封亭侯,麾下所督,皆先帝帳下白眊,西方上兵也。

馬超卒於章武二年,時年四十七。臨沒上疏曰:“臣門宗二百餘口,為孟德所誅略盡,惟有從弟岱,當為微宗血食之繼,深托陛下,餘無複言。”追諡超曰威侯,子馬承嗣。其族弟馬岱位至平北將軍,進爵陳倉侯。超女配梁劉理。而馬承則從此再不見於任何史書,徹底消失在人們的視野裏。

楊洪於建興元年賜爵關內侯,複為蜀郡太守、忠節將軍,後為越騎校尉,領郡如故。六年卒於官上。

至於簡雍,則記錄湮滅,不知所終。到了陳壽撰寫《三國誌》的時候,翻遍了蜀漢的文書,都找不到關於他的任何結局。陳壽沒辦法,隻得潦草地記錄了他前半生的些許事跡,聊勝於無。

附記

劉備子嗣考略

在官方記錄裏,劉備一共有四個兒子:義子劉(寇)封,長子劉禪,以及劉禪的兩個弟弟劉永、劉理。劉封是認養的寇家子弟,劉禪是甘皇後生的,劉永、劉理的生母則不明。

在《蜀書·劉禪傳》下,裴鬆之附了一條引自《魏略》的八卦:

初備在小沛,不意曹公卒至,遑遽棄家屬,後奔荊州。禪時年數歲,竄匿,隨人西入漢中,為人所賣。及建安十六年,關中破亂,扶風人劉括避亂入漢中,買得禪,問知其良家子,遂養為子,與娶婦,生一子。初禪與備相失時,識其父字玄德。比舍人有姓簡者,及備得益州而簡為將軍,備遣簡到漢中,舍都邸。禪乃詣簡,簡相檢訊,事皆符驗。簡喜,以語張魯,魯(乃)洗沐送詣益州,備乃立以為太子。

簡單來說,這條記錄是說劉禪在小沛被劉備遺棄,然後逃到了漢中被人當成奴隸給賣了。一直到了建安十六年,他才被一個叫劉括的人收為義子,娶妻生子。後來劉備得了益州以後,麾下有一個姓簡的將軍來漢中拜訪張魯,碰到劉禪,發現他還記得自己父親字玄德。詳細查問之下,簡將軍確定他就是劉備失散多年的兒子。張魯連忙給送回益州,劉備立為太子。

裴鬆之這個人挺有意思的。他給《三國誌》做注,加入了大量亂七八糟的史料,然後再一一批駁證明是假的,不知道他到底是圖個什麽……總之,裴鬆之引完這段故事以後,自己又在後麵批駁考據,說劉禪生於荊州,不可能在徐州被遺棄,時間對不上,可見《魏略》這段記錄是胡說。

那麽,這個流落漢中的“劉禪”有沒有可能確是其人,隻是名字寫錯了?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要先搞清楚一個事實:劉備除了禪、永、理之外,還有沒有親生兒子。

答案是:有。

《先主傳》裏記載“布虜先主妻、子,先主轉軍海西”。這是在建安元年發生的事情,可見那時候劉備已經有了妻子、兒子,而且這個“子”肯定不是劉禪。

很快劉備和呂布講和,呂布把他老婆孩子又送還回來。但這兩位梟雄不久便第二次翻臉,高順“複虜先主妻、子送布”。一直等到曹操出手打敗呂布,才把劉備妻、子交還給他。等到了建安五年,劉備偷偷離開許都襲擊徐州,斬殺了守將車胄。曹操從官渡回軍,把劉備打跑,“盡收其眾,虜先主妻子,並禽關羽以歸”。

《三國演義》裏把這一段演繹成關羽降漢不降曹,千裏走單騎把兩位嫂嫂送回劉備身邊。而在史書裏,卻沒有關於曹操把劉備“妻、子”送還的記錄。關羽在向張遼坦白自己歸還劉備的決心時,慷慨激昂,真情流露,卻半句不提兩位嫂嫂,這是很奇怪的事。關羽離開曹操是高舉著大義名分的,護嫂歸兄是一個辭行的絕佳借口,他為何不利用呢?

在《甘皇後傳》裏,提到過“先主甘皇後,沛人也。先主臨豫州,住小沛,納以為妾。先主數喪嫡室,常攝內事”。也就是說,劉禪的生母甘夫人本來是劉備的妾,其上有正妻。一直到劉備“數喪嫡室”,她才升到正妻的位子。

再聯想關羽在曹營隻字不提兄嫂的境況,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劉備的這位正妻,很可能被曹操抓走不久就去世了。想想看,一個柔弱女子,先後被丈夫遺棄三回,被亂兵擒住三次,這麽折騰之下,驚懼而死也不是不可能。

曹操擒的是妻、子,妻死了,那麽子在哪裏?

《魏略》裏的那條記載寫得很清楚,說“劉禪”是曹公襲擊徐州時被劉備遺棄的。這個被錯寫成“劉禪”的人,應該就是這一次“虜先主妻、子”中的那位“子”。換句話說,這位“劉禪”,才是劉備嫡妻所生的嫡子,若論起繼承順位來,比劉禪要高出很多——隻要他還活著。

這位劉備嫡長子的母親在曹營亡故,而他則趁亂脫離了曹操的掌握,跑去了局勢相對平靜安全的漢中。在渡過艱苦的十幾年平民生活後,終於回歸父親懷抱。

那個撿回劉禪大哥的家夥,《魏略》裏記載說是一個劉備麾下姓簡的將軍。劉備部屬裏姓簡而又有將軍頭銜的,隻有一個昭德將軍簡雍。

簡雍是劉備的老鄉,從劉備起事就跟著混,一直混到劉備去世,論起資曆來很少有人能比得過他。不過這個人的才能有限,和糜竺、孫乾一起,隻算是劉備的“談客”,連參謀都算不上。劉備把他們幾個當成老朋友優容養著,但不予重用,法正、龐統、諸葛亮等人後來居上,穩穩壓過這些老臣一頭。簡雍唯一立過的功勞,就是在成都圍城之時隻身進去,勸降了劉璋。

而劉備得了益州以後,給他的獎賞卻隻是一個雜號將軍,比糜竺的安漢將軍低一等,與孫乾的秉忠將軍同級。具體的職責呢?在別人身兼數職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簡雍的職責卻是“優遊風議”,意思是別人幹活你旁邊看著就行,完全是離休老幹部的待遇。

史書說簡雍這個人“簡傲跌宕,在先主坐席,猶箕踞傾倚,威儀不肅,自縱適;諸葛亮已下則獨擅一榻,項枕臥語,無所為屈”。可見這個人心中是有傲氣的,對自己的待遇很是不滿,所以無論是在劉備麵前還是其他人麵前,他都擺出一副高調**的姿態,來消解自己心中的不平衡。

《三國誌》裏說簡雍是個滑稽的人,還記下他的一個笑話。我覺得這不是他的本性,隻是他對仕途失望的一種表現罷了。“跌宕”兩個字,很精確地描繪出這個看似滑稽幽默、實則滿腔鬱悶的人的心理狀態。他時而倨傲,時而滑稽賣萌,心情起起落落,正是因為無處抒發之故。

理解了簡雍的這種處境,也就明白為何簡雍在漢中要認領劉禪的大哥並送回漢中了。

作為一直追隨劉備左右的部屬,簡雍當年肯定見過劉禪的大哥。這次在漢中無意中發現他的下落,簡雍想來是欣喜若狂——為劉備找回失散多年的嫡長子,這該是多麽大的一份功勞呀。主公一定會因此而褒獎我吧?

可他的才能畢竟平庸,行事也欠缺考慮。

當劉備見到這位流落多年的兒子時,他會是什麽反應?

當已經被確定為繼承人的劉禪見到自己的大哥時,又會是怎樣的心情?

沒人知道,但我們可以約略推測得出來,那絕不會是兄弟相認抱頭痛哭的感人情景。論起血統,他比劉禪更合法統;論起經曆,他比劉禪遭遇更豐富;論智力,比劉禪還低也不太容易……所以他真要動了爭奪嗣位的心思,劉禪還真拿他沒辦法,劉備處理起來也很棘手。

關係到皇位更迭,自古以來沒人會溫良恭儉讓。劉備、劉禪父子非但不會高興,反而隻會覺得這個憑空出現的家夥實在是多餘,簡雍實在是多事。何況劉禪身後已經形成了一個利益集團,他們在劉禪身上的投資很大,絕不會容許出現一個意外變數。

於是,這位劉禪大哥回歸益州以後,再也沒了半點消息,什麽記錄都沒有,徹底湮滅無聞。他遭遇了什麽,誰也不知道。而一心把他迎回益州的簡雍,結局也特別離奇——這麽一位耆宿老臣的結局,在史書裏居然什麽也沒寫。

《簡雍傳》隻有短短幾百字,分為三部分:一是簡要回顧他早年生平;二是描述他的古怪性格;三是寫了一則世說新語式的佚事,然後戛然而止。他什麽時候死、怎麽死的、是否有子嗣,完全沒有提及。

《三國誌》對於傳主的生卒年都會盡量記下來,還要寫明子嗣繼統,再簡略,也會寫一個“卒”字。簡雍是劉備麾下的重要臣子,是有資格入史傳的人物,而且他一直活到蜀漢建國後,晚年生活穩定,局勢平靜,沒發生任何大的動**。這樣一個人,為何連結局都沒記下來?

究竟是沒有結局,還是說他有一個結局但蜀漢官方諱莫如深不敢公開?從簡雍的傳記裏我們可以模模糊糊地感覺到,傳記裏最後截止的時間,恰好是劉備得益州之後不久,在這之後就沒有記載了——而這恰好是他迎回劉禪大哥的時間。

再回想起陳壽評價諸葛亮“國不置史,注記無官”,這其中的奧妙,就是後人難以索解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