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駕崩?
這個消息一下子讓府前所有人都變成石像。
那個縱橫中原多年,終於偏安一隅稱帝的梟雄,就這麽死了?聽到這個消息的人,一下子都難以接受。楊洪和馬承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裏看到異樣的情緒。如果天子就這麽死了,那他們兩個人的處境可就很微妙了。
劉禪密令
楊洪用兩根指頭從木質魚筒裏拈出一根竹簽,這片暗青色的竹簽頂端削成了尖銳的劍形,看上去陰沉肅殺如同真正的一把利劍。他略抬手肘,把它輕輕地拋了出去。
竹簽畫過一道弧線,跌落在鋪滿黃沙的地麵上。不遠處的劊子手大喝一聲,雙手緊握寬刃大刀猛然下揮。鐵刃輕易切開血肉,砍斷頸骨,把整個頭顱從一具高大的身軀上斬下來。那個頭顱在地上打了幾個滾,滾到了楊洪的腳邊。死者的眼睛仍舊圓睜著,滿是不甘和憤懣,與楊洪漠然的雙眸彼此對視,形成鮮明對比。
楊洪喟歎一聲,把視線從地上移開。旁邊的數名軍士一齊大聲喊道:“正身驗明,反賊黃元伏誅!”聲音響徹整個校場。這時一名小吏不失時機地遞來監斬狀,楊洪抬手在上麵簽下自己的名字,想了想,又加了一個名字:“馬承。”
這時有人殷勤地端來一個銅盆,裏麵盛著清水和幾片桃葉。蜀中習俗,見血之後要用清水洗手,桃葉的清香可以遮掩氣味,不然會被死魂循著血腥味來索命。楊洪從來不信這些,但也沒特別的理由去反對。
他一邊洗著手,一邊抬頭望天。今日的成都天空陰霾,大團大團鉛灰色的陰雲鏖集在城頭,一絲風也沒有。這樣的天氣不會下雨,但卻極易起霧。一旦大霧籠罩,整個城市都會變得白茫茫一片模糊,什麽都看不清,讓人心浮氣躁。
“真是個應景的好天氣啊。”楊洪暗自感慨道。
自從前將軍關羽在荊州敗亡之後,這天下的局勢一下子變得比蜀道還要婉轉曲折。先是曹丕篡漢,然後是漢中王稱帝。就在大家猜測新的天子會不會討伐曹魏偽帝時,他卻率先與孫吳開戰,打出了為關將軍報仇的旗號。去年——也就是章武二年(公元221年)——的六月,夷陵一戰漢軍被陸遜打得一敗塗地,天子一路敗退到白帝城才停住腳。
這個局勢很糟糕,但更糟糕的還在後頭。去年年底,就在漢孫兩家好不容易重開和談時,白帝城突然傳出了天子病重的消息。這下子,整個益州都開始震惶不安起來。無論是入蜀的中原勳貴還是新附的土著仕人,都開始在心裏盤算起這個新興朝廷的前途。
到了今年二月,丞相諸葛亮和輔漢將軍李嚴突然離開成都,匆匆趕往白帝城,這讓天子駕崩的謠言更加塵囂日上,不穩情勢一下子達到了**。
眼前這個死者名叫黃元,本是漢嘉太守。他在去年年底聽說天子病篤後,立刻閉城不出,拒絕接收來自成都的任何指示。當他所痛恨的諸葛亮離開成都以後,黃元立刻起兵叛亂,大舉進攻臨邛。可是黃元沒料到的是,諸葛亮在出發之前已經留下了對付他的人。
這個人就是楊洪。
楊洪的籍貫是犍為武陽,土生土長的益州人。他門第低微,才幹卻十分出眾,從諸郡小吏紮紮實實地幹起,沉穩鎮定,逐漸得到諸葛亮的賞識,如今已貴為益州治中從事、丞相幕僚。
黃元進攻臨邛的消息傳到成都以後,楊洪立刻按照諸葛亮的布置調動兵馬,進行平叛。他除了調動成都留守陳曶、鄭綽等部以外,還特意去拜訪了太子劉禪,請求調撥太子府栩衛校尉馬承以及麾下百名甲士以助軍勢。
馬承隻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但他有個名聞遐邇的父親——驃騎將軍領涼州牧斄(lí)鄉侯馬超。馬超已於前一年病逝,馬承繼承了斄鄉侯的頭銜,在太子府負責宿衛。
黃元沒料到成都的反應如此迅捷,更沒想到連馬超之子也親自上陣,他毫無心理準備,一戰即敗。叛亂轉瞬即被鎮壓,黃元也被抓到成都處斬,露布諸郡。隻要在平叛露布上出現馬承的名字,所有人都會聯想到他背後的太子府和關西名門馬氏,進而明白那位年僅十七歲的太子對蜀中擁有著強大的控製力,收起小覷之心。
想到這裏,楊洪唇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殺的是黃元這隻蠢雞,儆的是那些心思動搖的諸郡長官和朝廷中的某些人,還順便賣了一份人情給太子。諸葛丞相果然是算無遺策。
在刑場上,無頭的屍身仍舊保持著跪姿,鮮血從脖腔中噴湧而出,潑灑在地,洇成大片大片的暗紅顏色,好似是一隻看不見的手在黃沙上勾勒著蜀中山川地理圖。
楊洪正要轉身離開,忽然旁邊一個聲音響起:“楊從事,請留步。”楊洪回頭一看,發現居然是馬承。
馬承是個標準的關西武人,臉盤狹長,眼窩深陷,和他的父親一樣鼻頭高聳尖挑,頗有羌人風範。拜楊洪所賜,他在黃元之亂裏拿了不少功勞,於是他對這位治中從事態度頗為恭敬。
“馬君侯,你剛剛回城,怎麽不去歇息片刻?”楊洪問道。馬承雖然隻是太子府的栩衛校尉,但他還有個斄鄉侯的頭銜。楊洪這麽說,是表達對馬氏的尊敬。
馬承上前一步,低聲道:“楊從事,太子宣你去府上,問詢黃元之事。”
楊洪皺了皺眉,平定黃元的詳細過程他早寫成了書狀,分別給白帝城、成都衙署與太子府送去了。為什麽太子還要特意召見他呢?楊洪觀察著馬承的表情,忽然意識到,這恐怕隻是個借口,太子找他大概是有別的事情,隻是不方便宣之於口。
“好的,我明白了,請馬校尉在前頭帶路吧。”楊洪露出微笑,這讓馬承長長舒了一口氣。
太子府坐落在成都城正中偏西的位置,緊挨著皇宮,原本是劉璋用來接待貴客的迎賓館驛。劉備登基以後,庫帑空虛,光是修建新的皇宮就耗去了不少錢糧,所以太子府沒怎麽好好改建,隻是刷了一層新漆,整體還是顯舊。好在劉禪對這些事並不在意,還贏得了“儉樸”“純孝”之類的好評。
此時這位大漢太子正跪坐在正廳上首,膝上蓋著一條蜀錦薄毯,年輕而略顯肥胖的臉頰黯淡無光,似乎內心有著許多憂思。而楊洪則不急不慢地匯報著自己的工作:“殿下,臣剛剛監斬了黃元,首級已交由軍中處置。一俟傳首各地,諸郡必不敢再有輕動,成都穩若泰山。”
“嗯,你做得很好。”劉禪心不在焉地褒獎了一句,眼神有些疲憊。楊洪注意到,他的眼瞼下隱隱透著青黑之氣,昨天晚上定然是沒有安睡。
劉禪又隨便問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題,楊洪一一作答,氣氛很快陷入無話可說的窘境。劉禪抓著毯邊猶豫片刻,忽然把身體前傾,特別認真地說道:“楊從事,你是忠臣。現在在這個城裏,本王能信任的人隻有你了。”
楊洪低下頭,沒有回話。這位太子跟臣下說話時沒什麽架子,有時候甚至帶著濃厚的討好味道,但這句話說得實在有欠考慮。倘若流傳出去,豈不是說在成都的文武百官都是太子猜疑的對象?你讓費禕、董允、霍弋、羅憲那些太子舍人怎麽想呢?
劉禪大概也意識到自己失言了,尷尬一笑,改口道:“本王最信任的人,就是你了。”
楊洪弓了弓身子,簡單地表示榮幸。他何等聰明,可不認為劉禪突然降尊紆貴地奉承他,僅僅隻是因為平叛時賣出的人情。以楊洪謹慎的性格,在沒搞清楚境況之前,絕不會輕易表達意見。
劉禪沒得到想象中的回應,有些失望。他做了個手勢,守護在旁邊的馬承知趣地走出去,把整個正廳隻留給他們兩個人。
“丞相離開成都,已經快兩個月了吧?”
劉禪沒頭沒腦地問了個問題。
“丞相是二月初三離開成都,二月二十日抵達永安。”楊洪回答。
劉禪雙眼飄向殿外,肥胖的指頭敲擊著幾案:“今天是四月初三……算來正好兩個月了。本來丞相每隔五日,便會發來一封書信,詳述父皇病情。可從十五日前開始,本王就再也沒收到過丞相哪怕一個字。父皇身體如何、吳賊是否西向,本王全然不知,心中難免有些慌亂……”
楊洪寬慰道:“也許是蜀道艱險,驛馳略有延滯。”
劉禪陡然提高了聲音:“不止是本王,成都的掾曹府署也碰到了同樣的事情。三月下旬以來,白帝城沒有向外發出一封公文。而從成都發往白帝城的公文,在永安縣界就被截下,信使甚至不能進城。”他的眼睛鼓了鼓,焦慮地把手指攥緊:“季休啊,你該知道這有多嚴重。”
楊洪剛剛押著黃元從臨邛歸來,還沒回署,不清楚居然發生了這麽大的事情。他的雙眉不期然地擰結在了一起,如果劉禪說的是真的,這可就太蹊蹺了。益州如今保持著穩定,全因為那位天子一息尚存之故,如果中外消息斷絕,人心浮動,會有更多的黃元冒出來。
白帝城裏不光是天子,還有諸葛丞相和李嚴將軍,這幾位巨頭齊聚,怎麽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在那個突然陷入沉默的白帝城裏,到底發生了些什麽?
“肯定不會是吳軍進襲。”楊洪先否定了這個可能性。如果是吳軍突然襲擊,即使是最糟糕的狀況,好歹也該有敗兵逃入蜀中。“……也不可能是天子駕崩,否則陛下該是第一個知道的人。”楊洪否定了第二種可能性。
聽到楊洪的話,劉禪臉上浮現出一絲苦笑。他遲疑片刻,緩緩開口道:“其實,也不是一點消息沒有……數天之前,本王聽到了一則流言,說我父皇臨終前托孤給諸葛丞相。”
“天子識人明斷,諸葛丞相又是天下奇才,天子托孤於彼,此殿下之福分。”
劉禪眼神很奇怪:“那你可知道,流言裏父皇對諸葛丞相說了什麽?”他挺直胸膛,清了清嗓子,朗聲道:“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國,終定大事。若嗣子可輔,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饒是楊洪鎮定過人,聽到這話嘴角也不由得抽搐一下。他眼神一閃,毫不客氣地駁斥道:“這簡直荒謬絕倫,以天子之明、丞相之賢,豈會說出這等話來?”
劉禪縮了縮脖子,嘟噥道:“我也覺得荒唐……”可他的表情卻暴露出真正的想法。楊洪抬起頭來,語氣嚴厲:“殿下,此危急存亡之秋,豈能讓譫妄之言竄於都城?以臣之見,應使有司徹查流言源頭,不可姑息!”
這流言竟把諸葛丞相與王莽等同起來,用意之刻毒,令人心驚。楊洪是丞相幕僚,若不對這種危險言論予以迎頭痛擊,盡快消除劉禪的疑惑,日久必生大患。
劉禪疲憊地擺了擺手,示意楊洪少安毋躁:“諸葛丞相的忠誠,無可指摘。隻是白帝城之事一日不得廓清,流言便一日無從根除,還是要先搞清楚那邊的事情才好啊——”說到這裏,他深吸了一口氣,兩道細眉不經意地抖了抖,“——白帝城孤懸在外,臨近兵鋒,什麽凶險都有可能發生。本王的親族除了父皇之外,還有魯王和梁王在那裏,他們年紀還小,實在掛心。”
楊洪聽到這一句,心中這才恍悟。劉禪雖然稚嫩,在這方麵的心思卻並不笨拙。他拐彎抹角地轉了這麽多圈子,終於把自己的意圖表達出來了。
劉禪真正擔心的,根本不是諸葛丞相,而是魯王劉永和梁王劉理。
魯王和梁王是天子的次子與三子,劉禪同父異母的庶出兄弟,今年一個十一歲,一個十歲。他們的母親皆是川中大族女子,是劉備入川時所納。
自古的規矩從來都是立長不立賢,立嫡不立庶。劉禪是嫡長子,又是欽定的太子。如不出什麽大意外,他的地位安若泰山,魯、梁二王根本毫無威脅。
如果不出大意外的話……但現在白帝城的狀況,這對劉禪來說,足可以稱為“大意外”了。
劉備應該不會改變立嗣的心意,但躺在永安的他已經病入膏肓,動彈不得。白帝城的神秘沉默,或許是某些人為了隔絕天子與外界聯係而豎起的帷幕,而諸葛亮和李嚴匆匆趕到白帝城後再無消息傳回,說不定也已身陷彀中。
魯、梁二王不過是小孩子,沒這樣的手段,可他們背後還站著許多益州大族。劉備入川以後,中原、荊州兩係人馬霸占了朝廷要津,益州備受擠壓,許多人都心生不滿。如果有個機會可以把天子控製住,矯詔易嗣奪取帝位,保不準會有野心家鋌而走險——比如李嚴。他雖然籍貫在南陽,卻是地地道道的益州人。
要知道,劉備新得益州,根基不穩,近幾年來關羽、張飛,黃忠、馬超、龐統、孫乾、糜竺、劉巴、馬良等一批心腹相繼去世,中原、荊州出身的元老們凋零不堪,正是朝廷最虛弱的時候。身在白帝城的李嚴若有異心,隻消囚禁天子和諸葛亮,未必不可成事。
想通了此節,楊洪不由得冷汗涔涔,背後一陣冰涼。他雖然是益州人,卻是寒門出身,被諸葛亮一手提攜上來,跟那些豪族們根本不是一路。倘若是他們當權,恐怕自己連容身之地都沒有了。
看到楊洪的眼神發生了改變,劉禪知道他的目的達到了,微微露出一個討好的笑意:“楊從事討伐黃元有功,本王想派你去白帝城親自稟報父皇。兵威可衝煞,捷報能辟邪,說不定這份喜報可以祛除父皇沉屙也說不定。”
“臣出身窮州寒地,才學駑鈍,恐怕有負殿下所托。”楊洪刻意提醒了一句。他籍貫是犍為武陽,地道的益州人,也該是劉禪需要提防的對象。
“本王剛才已經說過了,成都城裏我最信任的就是你,就像信任諸葛丞相一樣。”劉禪緩緩說道,把眼睛瞪得更大,真誠地望著楊洪。
楊洪是益州本地人,與太子平素沒有來往,他前往白帝城不會引起別人懷疑。如果是一名太子舍人出現在白帝城,劉禪的意圖一下子就會暴露。這其實還有更深的一層意思:楊洪曾經是李嚴的下屬,但兩人鬧得很不愉快,楊洪甚至憤而辭職。如果李嚴是這次白帝城沉默的主謀,至少劉禪不用擔心楊洪會跟他沆瀣一氣。
楊洪看了劉禪一眼,看來這位太子對這個安排是動過了心思的。在權力麵前,即使是再平庸的人,也會變得敏銳起來。
劉禪追問道:“楊從事可願意為本王跑這一趟?”楊洪略微不安地轉動身體,這個差事可不容易做,可他沒得選擇——既然投了諸葛亮,而諸葛亮支持劉禪,那他就隻能在這條路上走到黑。
“臣即日動身。”楊洪伏地叩頭。劉禪的臉色好看了一些。作為太子,他馭使一名治中從事都要花這麽大的力氣,實在是有些可憐。
“除了傳捷,殿下可還有什麽囑托?”楊洪想知道劉禪希望他做到什麽程度。他無兵無權,單騎入城,想赤手空拳去挫敗一場陰謀是不可能的。
劉禪略作思忖便答道:“隻要帶上眼睛和耳朵就夠了,本王隻想知道白帝城為何沉默至今,其他的事不必勉強。”劉禪說到這裏的時候,臉色罕有地閃過一絲厲色,稍現即逝。
“謹遵殿下吩咐。”
“我讓馬承陪你去,他可以保護你。”劉禪說完,揮了揮袖子,又露出一個靦腆的笑容,“這可不是什麽監視。”
“您還不如不補充。”楊洪在心裏想道,有點哭笑不得。
談話結束以後,楊洪離開正廳,馬承正守在門口。楊洪把白帝城的情況說了一遍,馬承卻沒有發表任何評論,隻說他去負責準備馬匹。楊洪知道馬承的難處,關西馬家曾經顯赫一時,可如今人丁寥落,在蜀中的隻有馬承和他的族叔馬岱,夾在中原荊州與益州幾派之間,地位尷尬。所以馬承言行非常謹慎,甚至有些過分木訥。他唯一的生存之道,隻有為劉禪盡忠,以便為馬家未來在蜀中的地位求得一個機會。
於是楊洪也不多說什麽,先回家稍事準備。一個時辰不到,馬承已經找上門來,說馬匹和行李都已備好,甚至連沿途要用到的通關文書都從衙署裏開具妥當,手腳麻利得很。
馬承挑選的馬匹不是西涼駿騎,而是匹個頭矮小的蜀馬。這種馬跑得不快,但適用於狹窄險峻的山路。楊洪叮囑了家人幾句,然後和馬承騎上馬,帶上使節旌旄,離開成都。
他們沿著官道一口氣走了十幾裏路,霧氣慢慢升騰起來,周圍的一切像是罩上了一層蜀錦,迷茫而不可見,道上的行人也越來越少,終於隻剩他們兩個人。他們不得不放慢了速度,在白霧中緩慢地穿行,以免跌落懸崖。
楊洪忽然挽住韁繩,側過臉去對馬承說道:“關於這次的使命,你想聽聽我的意見嗎?”馬承愕然望向楊洪,似乎對這個問題全無心理準備。楊洪抓住馬鞭,指向被霧氣吞噬了盡頭的官道:“無論我們多麽努力,最終也是一無所獲。”
白帝城困局
從成都到白帝城並非一條坦途。楊洪與馬承先取道江州,然後坐船沿江水順流而下,到了瞿塘峽又棄舟登岸。一路辛苦自不必說,他們終於在十天之後抵達了永安縣。
永安本名魚複,天子敗退到此之後,不再後退,將其改名為永安,寄寓不言而喻。它的縣治所叫做白帝城,相傳是新莽之時公孫述所築。當時公孫述聽說這裏有一口白鶴井,常有龍氣繚繞。他自以為這是化龍登基之兆,遂自稱白帝,建起一座城池,名之曰白帝城。
楊洪一路上把這些掌故說給馬承聽,還順便給這個西北漢子簡要分析了一下形勝之說。永安緊扼瞿塘峽口,為長江鎖鑰,地勢極為險峻。而白帝城就設在江北伸入江心的長灘之上,背倚峽壁,獨據江中,三麵臨水。隻要天子選擇在白帝城據守,吳軍便無法溯江逆流進入蜀中——這就是為什麽劉備敗退到此便不能再退了,再退就等於把蜀地的門戶交予他人之手,國亡在即。
劉備伐吳本是一意孤行,如今大敗虧輸,他無顏回歸成都。天子在白帝城守國門,一是形勢所迫,二來也未嚐不是愧疚贖罪之舉。
“老子有雲,治大國若烹小鮮,誠哉斯言。”楊洪說到這裏,不由得發出感慨。
“這是說治國容易還是難?”
馬承讀書不多,在馬上露出不解的神色,楊洪笑道:“馬君侯長在北地,不知這烹魚是個精細活,剖髒去鱗,火候調料,稍有疏失這魚就煮爛了。治國也是如此,不急不躁,張弛有度,不可隨興肆意,讓百姓無所適從。《毛詩》裏說:烹魚煩則碎,治民煩則散,知烹魚則知治民,就是這個道理。”
馬承“哦”了一聲,隨即沉默下去。這個話題再說下去,難免要涉及到對天子的評價,他謹守父親臨終前的囑托,莫談國事。
楊洪知道他的心思,也不強求,把注意力放在前麵的路上。這裏已經接近永安縣境,距離他們的終點不遠了。
前方的窄路忽然出現一處哨卡,一架木製拒馬將道路牢牢鎖住,幾名士兵手持環首刀站在旁邊。楊洪注意到,這些守兵的褐皮頭盔上都盤著一圈白眊(mào),頗為醒目,遠遠就能望見。
白眊是用白犛牛毛編成的辮帶,這種東西隻有青羌才出產。楊洪的印象裏,益州軍中隻有天子近衛才有這樣的裝飾——可天子近衛難道不該是守在永安宮前麽?怎麽跑到邊境來守哨卡了?
楊洪心中帶著疑惑,驅馬上前。一名白眊兵舉手攔住了他,麵無表情地說:“如身攜文書,請拿出來放在這裏,我們自會轉交城中。你們即刻回轉,不得停留。”
楊洪明白為何白帝城陷入沉默了,這個哨卡就像是一個篩子,把信使攔回去,隻篩出文書送進城去。
這時馬承掏出象征著自己爵位的銀烏符節:“我是斄鄉侯馬承,這位是益州治中從事楊洪,我們要去覲見陛下,通報軍情。”
白眊兵聽到這兩個頭銜,眉毛隻是略微抖動一下,卻沒有什麽敬畏的神色。他們都是天子侍衛,見慣了大人物,這兩個身份唬不住他們:“我們接到的命令是,任何人不得進入永安縣境內。”
“即使有緊急軍情也不行?”馬承不滿地反問道。
“我們可以轉達。”
“如果是秘情呢?你確定你有資格與聞?”
楊洪眯起眼睛,語帶威脅。
白眊兵道:“你們可以準備公函密封、膠泥鎖牘,我們會直接送進宮裏去,不會有泄露的危險。”
“如果那樣可以的話,我們就不必親自來了。”楊洪邁前一步,雙眼咄咄逼人,“一名侯爺和一位從事親自趕過來,你該知道這件事有多重要。”
楊洪的態度讓白毦兵有些遲疑,但他們到底是天子近衛,不會那麽輕易鬆口。白眊兵把隊長叫過來,兩人低聲商議了一陣,白眊兵行了個軍禮,轉身跑步離開,隊長代替他走過來,拱手道:“兩位稍等,我已派人去請示上頭了。”
馬承有些不滿,但對方禮數周全,又挑不出什麽錯,隻得悻悻下馬。楊洪倒沒什麽架子,跟隊長嘻嘻哈哈地聊著天,很快就混熟了。話題很快就轉到猇(xiāo)亭、夷陵之敗,隊長搖頭歎息說當初兵敗之後,吳兵一路猛追,蜀兵跑了個漫山遍野,根本組織不起抵抗。
“那時候,亂得一塌糊塗。天子全靠我們幾百名白眊兵持矛抵抗,這才在白帝城穩住陣腳。那些吳兵以為咱們都嚇破了膽,根本不加防備,就這麽沿著江邊道衝過來。卻不防我們一矛一個,紮了個透!屍體直接扔江裏飄下去,順流直下,嘿嘿,把吳人都嚇得不敢前進。”
隊長說到這裏,得意之情溢於言表。他的話裏不乏吹牛的成分,但楊洪卻沒點破,反而順著恭維幾句,把隊長捧得大為高興。看到時機差不多,楊洪裝作不經意地問道:“你們既然是近衛,怎麽給派到邊境來呢?而且這還是不靠吳一端的防線,而是靠益州一側。”
隊長抓了抓頭,表示這是上頭的命令,自己也不清楚。如今所有的白眊兵都被打散,布置在永安縣四周,說是為了防止賊人進入。不過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把堂堂近衛白眊兵撒出去布防,這是殺雞用牛刀。而且若是宮中有事,沒個半天時間他們都無法聚合。
“拳頭捏不到一起,這支天子親衛算是廢了,到底是誰安排的,實在是有點居心叵測。”楊洪心想,連忙又問如今在永安城中擔任宿衛的是誰。隊長說是陳到將軍,如今白帝城裏裏外外的防衛工作,都是他來負責。
楊洪聽到這個名字,疑惑更為濃厚了。陳到是劉備的親隨,從豫州那會兒就一直忠心耿耿地跟隨,由他負責宿衛倒也沒什麽問題。可楊洪總覺得味道有些不對,這不是什麽基於事實的判斷,而是一種直覺。
“就是說,信使不許進城的命令,是由陳到將軍下達的嘍?”
“是的,我們被分散調配到此,也是陳到將軍簽發的。”
“奇怪……他到底想做什麽……”楊洪正在疑惑,忽然看到剛才那白眊兵跑回來了。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隊長趕緊給他遞了一碗水,他一飲而盡,這才喘息著對楊、馬二人道:“上頭有指示,你們兩位允許入城覲見,不過……”
“不過什麽?”
“進城以後,不允許離開。”
楊洪和馬承對視一眼,表情都有些凝固。這就等於把他們兩個當成是活的案牘公文,隻許送進去,不許送出來。
“這個命令是陳到將軍下的?”楊洪問。
“是……”白眊兵被他的眼神盯得有點害怕。
楊洪眼神一凜,沒再逼問。隊長吩咐把拒馬搬開,讓出一條道路,放他們進去。
楊洪和馬承重新上馬,慢慢朝前走去。永安縣境內的民居與附近的樹木已經被拆除砍伐一空,這是為了避免被攻城的吳軍所利用,老百姓不是逃走就是被逼入城。所以他們放眼望去,沿途處處斷垣殘壁,竟無一絲生活氣息,也沒一個人影,安靜異常。
他們沿著江邊徐行數裏,終於看到遠處白帝城的輪廓。此時正值清晨,江麵上升起一片慘白色的蒼茫霧氣,好似一隻無形大手正在把整個城池用裹屍布包起來準備下葬。
就在兩人即將走入城邊之時,楊洪忽然對馬承道:“馬兄,在進城之前我想與你談談。”
“談什麽?”馬承有些意外。
“老君侯生前在益州,其實日子過得很不如意吧?”楊洪平靜地問道。
馬承不明白楊洪為什麽突然提到自己父親馬超,而且還用如此不客氣的語氣。他略帶不滿地回答:“我父親深荷天子大恩,君臣相知,如魚得水。”楊洪自嘲地笑了笑:“既然馬兄這麽不坦承,就當我沒說,咱們進城吧。”
他這麽一說,馬承反而疑惑起來。他連忙拽住楊洪衣袖,歉然道:“季休,你別這樣。我父親他……他確實是鬱鬱而終——大仇未報,人之常情啊。”
馬超全族幾乎都死在了曹操和張魯手裏,投奔益州以後一直矢誌北上報仇,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聽到馬承這麽說,楊洪隻是笑了笑,反問道:“彭羕之事,莫非老君侯全不放在心上?”
馬承聞言,肩膀一顫。彭羕是益州的一位狂士,前幾年專程去拜訪馬超,勸誘他造反,結果被馬超反手告發,下獄誅死。這件事處理得很幹淨,馬超的地位絲毫沒受影響,可現在看馬承的反應,卻沒那麽簡單。
“彭羕死後,父親日夜籲歎,身體垮得很厲害。我曾問他,彭羕之事已跟朝廷說清楚了,為何還如此憂慮。父親什麽也沒說,隻是叮囑我以後要慎言慎行。”馬承答道。
楊洪明白馬承的言外之意,也明白馬超到底在憂慮些什麽。彭羕雖死,可大家不免都有疑問——為何彭羕不去找別人,偏偏要找你馬超呢?要知道,馬超原來可是關西梟雄,若不是孤身入蜀,本該是與劉備平起平坐的諸侯。劉備對馬超雖厚加封賞,提防之心卻從不曾消退。此事一發,猜疑更重。馬超在益州全無根基,本就是仰人鼻息,彭羕事件以後,他行事更是如履薄冰。馬超的去世,恐怕與他抑鬱之心大有關係。
“所以你才如此沉默寡言?為免走老君侯的覆轍?”楊洪說得毫不委婉。
“是的……”馬承認輸般地鬆弛肩膀,歎了口氣,算是承認了。他的謹慎,和他父親臨終前的心境有著直接關係。他是馬家唯一的骨血,想要在益州生存下去,隻能盡量小心。
“這正是我所擔心的……”楊洪道,“從現在開始,你需要做一個抉擇。”
“為什麽?”
“你還記得那句天子托孤給諸葛丞相的流言嗎?若嗣子可輔,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這跟我的抉擇有什麽關係?”馬承還是不明白。
楊洪朝白帝城的高大城牆看了一眼,表情有些異樣:“乍一聽,這句話是天子欲行禪讓之事,但其實上諸葛丞相不可能代劉而起,所以這句話真正的重點,是落在‘如其不才’四字上,也就是說,天子對太子是有不滿的。”
馬承臉色登時僵住了。
“既然諸葛丞相不可能代漢,而天子又覺嗣子不才,那麽君可自取,取的是什麽?當然不會是取益州,所以這句話潛藏的意思,是讓諸葛丞相另外找一位子嗣來取代。”
馬承一下子想到了魯王和梁王。看來劉禪聽到這流言,很快就讀懂了其中隱藏的寓意,這才心急火燎地把他們派到白帝城來。
“可這隻是流言,真偽莫辨。”馬承的嗓子有些發幹。
“我原來也這麽覺得,可白帝城的奇怪狀況你也看到了,先是單向封城,然後天子親衛居然被分散布置,宿衛卻換了陳到所部,種種跡象,莫名詭異。”
“你是說陳到有問題?”
楊洪苦笑著搖搖頭:“這絕不是陳到一個人能做到的,他背後一定是得了什麽人的授意。你想想,是誰散布出這種更易嗣子的流言?是誰在封鎖白帝城天子病情?又是誰把天子宿衛全都換掉?”
“有人要矯詔篡位。”馬承差點大聲脫口而出,旋即意識到不妥,改為小聲。
“這就是為什麽在進城前我要與你談談。”楊洪的臉色變得嚴肅,“我們代表的是太子殿下,進城以後處境可能會非常艱難。你如果還保持著從前那種謹小慎微的曖昧作風,就隻有死路一條。”
“何至於此,何至於此……”馬承囁嚅道,汗水從額頭細密地沁出來。
“就至於此!關乎帝位,誰都不會手軟。我們既然選擇了太子,就隻能豪賭一把,一條路走到黑,毫不猶豫地擺明立場,容不得一點曖昧和猶豫。若是敗了,難免身死;若是勝了,從此一片坦途。你們馬氏便可擺脫危懼之局,可以挺起胸膛了。”
楊洪舉起手來,語氣嚴厲,眼神如同兩柄長戟,直直刺向馬承的內心。馬承怔怔地盯著楊洪一會兒,終於抱拳一拱:“聽憑季休做主,在下唯君馬首是瞻。”
楊洪鬆了一口氣,他即將麵對一個異常艱難的局麵,可不想唯一的同伴有所動搖。這個時候,需要的是決斷、執著、敏銳以及可以放心托付後背的戰友。
兩人剛談完,白帝城的城門忽然開始緩緩開啟,最後露出一個黑漆漆的城門樓,有如巨獸的口器。一名頭戴瓜鐵盔的衛兵走了出來,他的盔頂兩側垂下紅色的垂旄,看來是陳到的專屬部下。白眊兵說的果然不錯,他們連白帝城都沒資格進去了。
衛兵查驗了兩人的身份後,要他們下馬,牽著坐騎往城裏走去。白帝城本身是一座要塞式的城池,範圍並不大,常住居民也不多,城中街道狹窄曲折,兩側都是魚鱗式的倉庫與磚堡,層疊相倚,逼仄不堪。楊洪伸起脖子,發現隻能勉強看清頭上的一線天空。馬承告訴楊洪,這是為了防止敵人在巷戰時展開兵力而設計的,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楊洪“哦”了一聲,眼神閃爍。
衛兵帶著兩人轉來轉去,最後給他們帶到一處衙署模樣的地方,讓他們進去。楊洪卻站在原地不動,說我們這次來是要覲見陛下的,軍情緊急,耽擱不得。
“陛下病重,不能視事。”衛兵麵無表情地回答。
“那麽我們要見諸葛丞相。”楊洪堅持道。
“諸葛丞相正在永安宮議事,不允許外人進入。請兩位暫時在此安歇,隨時聽候召見。”衛兵的口氣很大,楊洪和馬承的身份對他來說毫無影響。
馬承麵色一沉,正要發作,楊洪卻示意他少安毋躁,對衛兵道:“那麽李嚴將軍呢?”
“同樣在宮中議事。”
“宮中還有誰?”
“此等大事,自然隻得諸葛丞相和李將軍與聞。”衛兵回答。
“也就是說,他們暫時都無法見到嘍?”
“沒錯,至於何時離宮,在下不知道。”衛兵警惕地封死了所有的可能性。
“很好,很好。”楊洪似笑非笑,“既然如此,那我們先拜訪一下別人也不妨事了。”
說完他就要往外邁,衛兵這才覺得有些不妙,連忙要伸手阻攔。楊洪眼睛一瞪,厲聲喝道:“滾開!陳將軍隻說不允許我們離開白帝城,可沒說我等在城內也要被禁足!我等也是朝廷官員,又不曾作奸犯科,連這點自由都沒有了?”
“吳兵未退,城內戒備,無關人等不得擅走。”衛兵有些狼狽地解釋道。
“你是說我和馬君侯有細作嫌疑嘍?你敢當著諸葛丞相、李將軍和陳將軍的麵再說一遍嗎?”
衛兵被楊洪的氣勢壓倒,往後退了幾步。楊洪趁機邁出門去,馬承連忙也緊隨而出,擋在楊洪麵前。衛兵結結巴巴地說道:“至少您得告訴我去哪裏。”
楊洪從懷裏掏出一封密封的信函,把上頭的印鑒晃了晃:“這是太子府發出的信函,是太子送給兩位兄弟的問候。所以我們要去魯王和梁王的居所,請你帶路吧。”
衛兵臉色奇差,他有心說魯、梁二王也在宮中,但剛才已經被楊洪把話堵死了,如今改口已經來不及。何況楊洪手裏握有劉禪的信,棠棣之華,太子關心自己兄弟,誰敢阻攔?
“還請你帶路。”楊洪把劉禪的信幾乎要貼到衛兵臉上。衛兵沒有任何辦法,隻得帶著他們朝著魯、梁二王的府邸而去。
馬承心中大為欽佩。楊洪這一手,可以說是別出心裁。他們在白帝城裏孤立無援,與其在逼仄狹窄的街道裏慢慢被敵人逼到死角,不如手持重錘破開房屋殺出一條路來。
白帝城內的黑手若要矯詔篡位,必然要依托於魯、梁二王之一,所以楊洪直接去二王府邸拜訪,正是直擊要害,攻敵所必救。如果能驚出幕後黑手,楊洪的任務就算是完成大半了。
“說不定他真的能把這個局破開。”馬承心想,原本快要熄滅的信心火苗變得旺盛了一些。
魯、梁二王的府邸在白帝城中靠近永安宮的一處三進宅子內,這是為了便於隨時進宮覲見父皇。此時府邸前站著甲士,戒備比平時要森嚴許多。衛兵送到門口,立刻告辭離去,估計是跟陳到匯報去了。
楊洪也不在乎,他有劉禪的信件在手,這些甲士都不敢阻攔。隻是略作交涉,他們就順利地走進了宅院。不過他們被告知二王正在會客,要稍微等一下才行。楊洪問府內管事是什麽客人,管事說是吳國來的使者,叫鄭泉。楊洪一愣,又問作陪的是誰?管家說是昭德將軍簡雍。
天子與孫吳的和談一直在低調地進行著,這不算是什麽秘密。可為什麽鄭泉會來拜訪魯、梁二王?這於禮製不合。難道說,白帝城的策動者來自於孫吳?他們想趁天子駕崩之際扶一個有利於東吳的新君上位?這個念頭劃過楊洪的腦海。
他們等了大約半個時辰,吳泉才告辭離開。這位儒雅的使者走過楊洪和馬承身旁,眼神隻是淡淡地掃了他們一眼,旋即移開,神色倨傲地朝府邸大門走去——這可以理解,東吳剛剛擊敗了益州的十幾萬大軍,逼得天子困守白帝城不得不主動求和,使者實在沒必要太過謙恭。
緊跟在吳泉身後的,是簡雍和他的一名親隨。簡雍泰然自若地與吳泉聊著天,那名親隨卻時刻注意著周圍的動靜,渾身緊繃,仿佛整個府邸裏都殺機四伏。
簡雍走過來,注意到了楊、馬二人,衝他們做了個“等我回來再說”的手勢,然後跟著吳泉走了出去。
“怎麽會是他?”馬承問。
“還能是誰?”楊洪反問道。
簡雍是天子在微時就追隨左右的耆宿老臣,整個朝廷沒人比他資格更老。不過這個人除了生性滑稽以外,沒什麽特別的本事,所以天子登基以後他隻得了個昭德將軍的名銜。他如今在白帝城的職責,應該是輔佐魯、梁二王,類於國相。不過二王無藩可就,所以他這個國相也是可有可無——位高權虛,倒是最適合安置簡雍這種老臣。
沒過一會兒,簡雍回轉過來,親熱地跟兩個人打了個招呼:“季休、繼文,什麽風把你們兩個吹來啦?”跟他相比,無論楊洪還是馬承都是後輩,但簡雍一點架子也沒有。
兩人連忙起身,把來意說了一遍。簡雍笑了笑:“多事之秋,還勞煩你們跑來這裏一趟,真是辛苦了。”楊洪趁機道:“天子病守國門,我等人臣豈敢惜身。”簡雍指指府邸大門:“其實也不用那麽急著過來,東邊不是派人來了麽?我看很快就不用這麽辛苦了。”
“要議和了?”楊洪裝作不經意地隨口問道。
“還能做什麽?”簡雍回答,“今年都往返好幾輪使者了,兩邊都沒什麽打的心思,再加上北邊還有個新登基的愣頭青盯著,議和勢在必行。喏,你們看,這次吳泉來白帝城,還特意給魯王和梁王捎來了孫夫人的禮物。”
原來是用的這個理由,楊洪心想。劉備曾經娶了孫權的妹妹,後來兩家交惡,孫夫人回歸江東。但名分上她也算是魯王、梁王的母親,吳泉用這個理由接近二王,誰也說不出什麽來。
但這樣一想,事情越發蹊蹺了,白帝城對益州嚴密地封鎖了消息,對東吳卻沒限製,這白帝城到底是誰家的勢力?
問題的關鍵,始終在於天子和諸葛丞相。而這兩個人,恰恰都是楊洪現在無法見到的。白帝城永安宮如今都在陳到的宿衛控製之下,楊洪不知道這究竟是出自天子的授意,還是別的什麽人……
“簡將軍最近可曾覲見過天子?”楊洪決定主動一點,問了一個比較敏感的問題。
簡雍臉上浮現出一絲自嘲的笑意:“我的職責,就是看顧好二王,其他的事情都管不著。以後有機會朝廷應該給我專設個官位,叫做國相洗馬,哈哈哈哈。”
簡雍對自己這句玩笑話很滿意,笑得很開心,不過楊洪和馬承都沒什麽心情笑。簡雍這麽說,意味著他最近其實也見不到天子,隻能安心在府邸伺候二王。
簡雍催促說趁二王如今還在正堂,咱們去拜見吧,然後吩咐隨從守住廳門,不要讓任何人進去。
魯王今年隻有十一歲,梁王隻有十歲,不過是兩個黃口稚子。楊洪把劉禪的信交給魯王,二王依禮拜謝,一絲不苟,看來被簡雍教得很不錯。劉禪的信裏沒什麽實質內容,無非是問候身體、勸誡勤學之類。兩位王子也回了幾句場麵話,整個過程冗長無趣。
看著兩位王子略顯呆滯的神情,楊洪忍不住想拿劉禪做比較。若以皇帝而論,劉禪要比他們成熟得多;但若是要扶起一位傀儡,魯、梁二王的年紀倒真是正好。漢家曆代天子裏幼兒眾多,殤帝、安帝、順帝、衝帝、質帝乃至後來的少帝、獻帝,無不淪為木偶任人擺布,這個詛咒,不會到了劉備這一代還在持續吧?
二王年紀尚幼,楊洪跟他們沒什麽好說的,反而簡雍是個突破口。這個人資曆老,對益州諸勢力都熟稔得很,地位不敏感,所以很多話可以放開來說。
告別二王以後,楊洪問簡雍最近有沒有什麽人也來拜會,簡雍想了想,回答道:“除了吳泉以外,李嚴將軍和陳到將軍都來見過,不過待的時間都不長。”
“他們是為什麽來的?說過什麽事?”
“都是普通拜會。二王都還隻是孩子,跟他們能說什麽正經事?”簡雍忍不住笑出聲來。
“那麽諸葛丞相呢?”
“諸葛丞相隻來過一次,後來再也沒來過。”
“那麽天子召見過兩位王子沒有?”
“年初還挺頻繁,不過最近倒沒再召見過。”
楊洪暗暗心算了一下,這與白帝城封鎖的時間是吻合的。不過當他再問簡雍其他問題,後者就答不出什麽了,畢竟他的視線隻在二王府邸範圍內而已。
他們一邊說著,一邊朝大門口走去。簡雍的親隨忽然匆匆迎麵走過來,對簡雍道:“陳到將軍到了門口。”
“陳到?他來做什麽?”簡雍眉頭一皺。
“沒說,不過他不肯進府,隻說讓您出去。”親隨回答。
簡雍看了眼楊洪和馬承,笑道:“這家夥難得擅離職守,走,出去看看新鮮去。”
三人走到門口,馬承突然“咦”了一聲,搶先擋在楊洪身前。楊洪抬眼去看,看到一隊全副武裝的士兵站在前頭,一位將軍打扮的長臉大漢正冷冷看著自己,一身皮甲披掛,目光如刀。馬承是感應到了這股殺氣,這才第一時間做出了反應。
好在陳到視線隻在楊洪和馬承身上停留了數息,很快就轉向了簡雍。
“簡將軍。”陳到的聲音很低沉,表情很是奇怪。
簡雍似乎意識到了什麽,原本笑眯眯的臉色“唰”地陰沉下來。
“陛下駕崩了。”陳到說。
新帝人選
天子駕崩?
這個消息一下子讓府前所有人都變成石像。
那個縱橫中原多年,終於偏安一隅稱帝的梟雄,就這麽死了?聽到這個消息的人,一下子都難以接受。楊洪和馬承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裏看到異樣的情緒。如果天子就這麽死了,那他們兩個人的處境可就很微妙了。
簡雍上前一步,嘴唇顫動了一下,勉強抑製住自己的情緒:“何時之事?”
陳到道:“就在剛才,李中都護在宮中傳來的消息,陛下病篤不治,召你等帶兩位公子從速入朝。”簡雍愣了愣,回頭讓親隨趕緊入府去叫兩位王子出來,自己則放聲大哭起來。
在一旁的楊洪卻突然眯起眼睛,嘴角流露出一絲冷笑。
李嚴入白帝城時,隻是個犍為太守輔漢將軍,後來加了一個尚書令的頭銜,那是天子為了平衡益州勢力而作出的安撫。而這時候李嚴居然升到了中都護,這其中的味道,可就不一般了。
中都護是什麽官?那是能統領內外軍事的要職。天子臨死前給李嚴這個職位,意味著把最重要的軍權交給了他,讓李嚴一躍成為朝廷舉足輕重的托孤重臣。
這種安排,置諸葛丞相於何地?
而且剛才陳到也說了,是李嚴從永安宮傳出天子駕崩的消息,那麽諸葛丞相在哪裏?按照順位,有諸葛丞相在,怎麽輪得著李嚴來宣布這等重大的消息?
有問題,這絕對有問題!
親隨帶著兩位王子匆匆從府邸裏鑽出來,兩個孩子臉色都是煞白。簡雍收起眼淚,和他們一起登上一輛事先備好的馬車,朝著永安宮風馳電掣而去。陳到送走了簡雍,重新把冰冷的視線挪到楊洪與馬承身上。
楊洪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妙,率先從懷裏掏出太子府的印信:“我等奉陛下之命,進宮恭領遺訓。”
從法理來說,劉備一死,太子劉禪自然就變成皇帝。楊洪不稱太子殿下,改稱陛下,是一個試探手段。如果陳到承認,那說明劉禪地位不會有變化,餘下事情好說。如果陳到對這個稱呼反應消極,那就……
果然,陳到對這句話恍若未聞,一指楊、馬二人:“茲事體大,不可輕言,兩位還是先待在衙署吧,待得諸事底定,再議不遲。”他非但沒對“陛下”做正麵回應,連“恭領遺訓”都不肯答應,隻說“再議”。這說明了什麽?
幾名膀大腰圓的士兵不懷好意地圍了過來。馬承猶豫了一下,大喊一聲,抽出佩刀擋在楊洪身前,讓他快走。楊洪拍了拍馬承的肩膀,二話不說,轉身就跑。幾名衛兵見狀連忙撲過來,馬承佩刀一卷,整個人把街道封鎖得嚴嚴實實。關西馬家雖然凋零,一身軍中的搏殺功夫還在,加上白帝城街道狹窄,馬承這一擋,士兵們一時間居然無法突破。
陳到對太子的態度昭然若揭,馬承正像他在城門前對楊洪做出的承諾一樣,一改平時的謹小慎微,果斷地選擇了站在太子這邊,一條路走到黑——而此時此刻,效忠太子最好的辦法,就是保護楊洪,讓他逃出白帝城,把消息傳遞給太子。
楊洪撒腿在白帝城的小巷裏飛跑起來。他從小出身寒門,生在山地,踏入仕途以後又一直忙於民生,體格鍛煉得十分健壯,速度絲毫不遜於軍中健兒。隻要他能搶在陳到通知守軍關城之前跑出去,獲得白眊兵的保護,就有機會把消息遞到成都,讓太子早作反應。
他一邊在跑,一邊在腦子裏飛快地轉動起來。
劉備身邊的臣子分為三派:中原原從派係,荊州派係和益州派係。其中益州新降,不被信任,中原派係人才凋零,隻有諸葛亮為首的荊州一係日漸興盛——這勢必會引發其他兩個派係的不滿。
眼前的情況很明顯了,諸葛丞相不知為何被軟禁隔絕起來,如今控製整個白帝城的是李嚴、陳到、簡雍三個人。前一個是益州人士,後兩個是劉備的原從僚屬。他們三個人除了籍貫出身,還有一個共同點,在新朝都是鬱鬱不得誌。
如今一人掌兵權,一人掌宿衛,一人控製著兩位王子,隻要天子一死,他們就能架空諸葛丞相強行篡改遺詔改嗣。說不定如今在永安宮裏,一份墨汁淋漓的詔書已經草草寫就……
想到這裏,楊洪突然停下腳步,抑住肺部火辣辣的喘息。不對,太子劉禪在益州盡人皆知,雖無高望,卻也無失德之處,僅憑天子一份曖昧不清的遺詔就廢長立幼,勢必會引發強烈反彈。就算諸葛丞相被架空,荊州派也絕不會坐以待斃,勢必會擁立劉禪為帝。屆時永安一帝益州一帝,最好的結果也是益州四裂。
李嚴、陳到、簡雍何德何能,他們哪裏來的信心控製局麵?
這時候,吳泉那趾高氣揚的身影突然浮現在楊洪腦海中。
倘若幕後真正的黑手是孫權,這一切都可以得到解釋了。李嚴等人先擁立一帝,引陸遜以為奧援,打開白帝城放吳兵入蜀,許以割地。隻是這等開門揖盜的手段,難保那些貪得無厭的吳人會得寸進尺。
楊洪想到這裏,突然轉了個彎,不再向著城門,而是朝著白帝城的深處奔去。
劉禪讓他隻帶著眼睛和耳朵來,但楊洪知道,如果這事裏還有吳人插手,就算把消息送出去也無濟於事。他現在不能隻靠眼睛和耳朵,必須要更加主動才行。
現在陳到肯定加派了不少人手到城門去圍堵,楊洪反其道而行之,重新跳回到城中來,追兵一定想不到。楊洪簡單整理了一下思路,決定去找那個吳國的使者吳泉。
如果陳到他們真的跟吳人勾結的話,那麽吳泉的住所他們一定不會去搜查,反而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至於吳泉住在白帝城哪裏,這根本不是問題。那個好招搖的吳使唯恐別人不知道他進城議和,把帶來的“孫”字白邊淺黃色遣使的牙旗高高豎起,在一片低矮的迷宮巷道中顯得格外醒目。
楊洪把長袍脫下來卷好藏到一處石下,然後拿出自己在蜀漢崇山峻嶺裏攀岩的功夫,像壁虎一樣攀到房屋頂端,慢慢朝那牙旗挪動而去。
白帝城是個要塞城市,為了禦敵,城內的房屋很少有坡頂覆瓦,大部分都是平頂,一來方便守軍據高防禦,二來防止瓦片四濺傷人。宿衛士兵在下麵巷道裏氣勢洶洶地來回奔走,楊洪在上頭悄無聲息地爬動,很快就接近了吳泉的住所。
此時這個小院很是喧鬧,顯然吳使也收到劉備駕崩的消息了。楊洪偷偷探起頭,看到為數不多的幾名吳人來回忙碌著,準備吊唁用的各類事物。吳泉站在院中叉著腰指揮他們做事,他的情緒很興奮,興奮到脖子都變紅了。
“你們手腳利落點,今晚可不要給我丟人。喂,小心點,別把箱子裏的玉琮弄碎了,砍你十次腦袋都賠不起!”吳泉喝道。
楊洪聽在耳朵裏,為之一愣。玉琮?那是重大祭祀時才用的禮器,從來都是朝廷自己準備,從來沒有用外人的道理。吳泉連這玩意兒都替新皇帝拿來了,未免也太越俎代庖了吧?而且聽他的口氣,似乎今晚這件大事就會發生。
除了新帝登基,楊洪想不出更重大的事情。
魯、梁二王中的一個將會在李嚴、陳到和簡雍的擁立下登基,然後吳軍進入白帝城,開始向成都進發。這是最壞的一種情況,看來最遲到今晚,白帝城的迷霧就會塵埃落定,現出它的本來麵目。
希望霧後麵的真相,不要像我想的那樣,楊洪暗自心想。
他把身體盡量平伸,巧妙地嵌在吳泉頭頂屋頂與鄰屋的夾縫裏。今日江風很大,那一麵孫字牙旗被吹得呼呼作響,伸展的旗麵正好把夾縫擋住。陳到的人除非爬上房頂,公然把吳使的旗幟撥開,否則肯定無法發現他的藏身之處。
楊洪就在這裏蜷縮了數個時辰,靜等著黑夜降臨。可惜吳泉沒再多說什麽,而是返回到屋子裏,不知在做些什麽。
到了太陽即將落山之時,吳泉終於再度從屋子裏走了出來。他換了一身正式的赤色官服,頭頂平梁,看起來一副要去覲見天子的模樣。吳泉躊躇滿誌地環顧四周,邁步正要朝外走去,忽然背心一涼。他回頭一看,看到楊洪站在他的背後,一身塵土,手裏握著一把匕首,刀尖正頂在他的脊梁上。
“你是誰?”吳泉略帶驚慌地問道。
“楊洪。”楊洪簡單地回答,旋即把刀一逼,讓吳泉身子挺直,“你是要去永安宮吊唁?”
問到這裏,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吳泉穿的是赤色官府,無論如何也不像是要去吊唁的意思。於是他換了個問題:“今晚白帝城要有大事,到底是什麽?”
吳泉聽到這個問題,輕蔑地笑了:“原來你就是那個潛逃的治中從事啊,成都是真著急了。”看來陳到也派人來向他通報這件事了。
“不錯,快說!今晚白帝城的大事到底是什麽?”楊洪追問。
“這似乎與你無關吧?”
“也與你無關。”楊洪沉著臉道,一個東吳使者在白帝城說這種話,實在是欺人太甚。
吳泉略抬起頭來,望著城頭的霧氣,忽然笑了:“也是,跟我也沒什麽關係,反正是益州的內鬥罷了。我隻是個使者,既然漢中王已薨,我與新君主繼續和談便是。”
“哼,反正哪裏都少不了你們吳人。”楊洪道,他注意到吳泉說的是“漢中王”不是“天子”,是“薨”不是駕崩,故意把用詞降格,說明東吳拒絕承認益州朝廷的正統地位。這從一個側麵說明,吳國對接下來益州朝廷的變動很有信心,已經開始對蜀中的新統治者指手畫腳了。
吳泉無法回頭,看不到楊洪閃爍的眼神。他索性背起手來,把脊梁徹底亮給楊洪:“既然你這麽想知道,不妨跟著我去看看,馬上就能明白了。”
吳泉說的話別有深意。麵對他出乎意料的合作,楊洪有些不適應。但他身處絕境,沒有什麽選擇,隻得硬著頭皮答應下來。楊洪不敢離開吳泉,沒有換衣服的餘裕,隻得弄來一塊方巾纏在頭上,勉強能遮掩住臉部。
吳泉身旁的人對這個突然出現的家夥都很警惕,不過吳泉揮手讓他們少說話,邁步朝前走去。楊洪亦步亦趨,不敢少離。他們一出門,周圍已經聚集了不少陳到的宿衛士兵,他們自動把吳泉和他的手下圍起來,簇擁著朝前走去。
不過這並不是去永安宮的方向,反而是朝著城外走去。楊洪縱然心中一萬個疑惑,在衛兵環伺下也不敢聲張,隻得閉上嘴打起精神,緊貼著吳泉朝外走去。
他們穿過狹小的街道,來到白帝城城門口。在這裏,城門外側環繞著一圈拱形甕城,即使敵人打破城門,也要麵臨甕城之上弓弩手的威脅。吳泉和楊洪走到甕城與城門之間的小廣場中,這才停下腳步。楊洪注意到,白帝城的城門已經完全敞開。
這是個很值得尋味的細節。白帝城以東是吳軍咄咄逼人的兵鋒,按道理城門在吳人撤兵之前是絕不允許完全開啟的,這是個防禦的措施,也是個姿態,其象征意義大於實際意義。
而現在城門打開,吳泉又作為吳使站在這裏,其意義不言自明。
“果然是要引吳軍入城嗎?”楊洪心想。
他轉動脖頸,看到在廣場附近,早有了許多人等候在那裏,其中為首的是李嚴和陳到,還有簡雍。
此時太陽已落山,天空灰蒙蒙的一片,氣氛緊張而壓抑。李嚴和陳到均騎在馬上,麵色嚴峻。看到吳泉來了,李、陳、簡三人都施了一禮,不過看得出來,他們三個都有點心不在焉。其中要屬李嚴的神色最為複雜,一張方正的臉上似乎湧動著什麽情緒。
楊洪望著這個黑臉膛的男子,百感交集。李嚴於他算是有知遇之恩,當他還是一個普通小吏時,李嚴別具慧眼,把他提到功曹的位子,晉身入中層官吏,這對於一個寒門出身的人來說,是一個極為難得的機會。可惜後來因為徙郡治舍的事,楊洪與李嚴發生矛盾,憤而掛印辭官。但李嚴不計前嫌,仍推薦他去做蜀部從事,這才有了接觸諸葛亮的機會。
他十分了解李嚴,知道這個人一向自命不凡,自信能在劉備的益州朝廷中做出一番大事業,若不是諸葛亮從中壓製,李嚴的頭銜早已不是輔漢將軍這麽寒酸了。所以當楊洪看到李嚴參與到這次陰謀中來時,雖然感慨萬分,卻也不怎麽意外。
為了製衡諸葛丞相,您竟然願意向吳人低頭嗎?楊洪感慨地想。
這時吳泉道:“兩位王子呢?”
“他們在宮中。”李嚴簡單地回答道。他的聲音有些嘶啞,似乎之前說過太多的話。
吳泉道:“很好,我想他也已經在路上了,快到了。”他說得沒頭沒腦,楊洪完全聽不懂。李嚴卻一抱拳:“萬事俱備,隻待明公。”
“希望這一次,吳蜀兩家能像從前一樣親密無間。”吳泉嗬嗬一笑。
楊洪的眉頭陡然皺了起來。他原來一直以為,吳人的打算是扶植一個小孩子稱帝,然後派兵去平定蜀地。可他們幾個主謀如今不急著輔佐其中一人即位,反而把兩位王子扔在永安宮內,自己跑來甕城,不知在打算什麽。聽李嚴的口氣,似乎明公另有其人,而且還不在城中,而是在城外還沒來。
想到這裏,他焦慮地掃視了一圈,想努力撥開這些迷霧,吳泉的赤袍一下子映入他的眼簾。
赤袍?對啊,怎麽會是赤袍呢?
漢家以孝治天下。如果魯、梁二王中的一位以劉備繼任者身份登基,一定會對先皇風光大祭,以明孝道,否則會惹來全天下的物議。而在大祭期間,就算是場麵上,吳國使者也必須要換上喪服以示哀悼。
隻有一種可能,吳使才會在這個時候公然穿赤袍而非喪服——他們期待著的登基之人,與劉備並無親緣關係。甚至可以說,非但沒關係,而且還要廢除劉備的正朔,以表示兩人之間沒有繼承關係,自然更不可能盡孝了。
並非劉備一係的親緣,卻有自信在益州登基,這樣的人,會是誰?
一個名字跳入楊洪的腦海裏,他還沒來得及消化,遠處的官道上傳來一陣車輪碾壓碎石的聲音。一輛馬車由遠及近,在場所有的人都緊張起來。那輛馬車慢慢駛入甕城,停在廣場當中,然後一隻枯槁的手掀動門簾,從車廂裏探出一個老人的頭來。
劉璋?
楊洪握著匕首的手為之一抖,吳泉敏銳地覺察到他的動搖,身體朝前一躲,大聲叫道有刺客。周圍幾名衛士飛快地把楊洪按在地上。楊洪對自己的安危毫無關心,他拚命仰起頭,要去看清老人的臉。
劉璋!沒錯,是劉璋。
劉璋,劉焉之子,他曾經是益州的統治者,隻因為過於信任劉備,結果變生肘腋,被後者篡取了蜀中河山。劉備稱王以後,唯恐劉璋在益州仍有影響力,就把他趕到了南郡公安軟禁。等到呂蒙奇襲荊州殺死關羽,吳軍占領南郡,把劉璋給接了回去,封為益州牧駐在秭歸。
要知道,劉璋在蜀中經營多年,門生故吏遍布天下。所以吳國一直把他好生供養起來,當做製衡劉備的一枚棋子。
劉備奪取蜀中不過數年,遠未到四方賓服的地步。如今天子新死,幼主未立,益州人心惶惶。這時候如果劉璋重新現身益州,一定會一呼百應,讓無數當地人士景從。
種種跡象表明,李嚴是這一次陰謀的主使者。當劉璋一現身的時候,種種疑問全都廓清了。
難怪原籍川中的李嚴會成為這次陰謀的主使者,擁立故主對他來說豈不是順理成章之事麽?難怪陳到會封鎖白帝城;難怪簡雍毫不關心二王的去留;難怪吳泉會穿上赤色朝服!
這一切的答案,就是劉璋。
楊洪——或者說劉禪——從一開始就搞錯了方向。二王從來不是威脅,劉璋才是。
幾道憐憫的目光投向被按在地上的楊洪,他本來也是川籍人士,可以在劉璋手下混個從龍之臣。可惜押錯了注,以至於成為劉璋複國的第一個犧牲品。
吳泉惡狠狠地瞪了楊洪一眼,拿手一指尖聲喝道:“你這個混蛋,連我都敢挾持,現在知道厲害了?我告訴你,這益州的天氣,可是要變了!”他還想過去踏上一腳,卻被李嚴攔住了。
“殺俘不祥,還是先接下劉州牧再說吧。”李嚴淡淡道,吳泉這才收住手腳,狠狠瞪了楊洪一眼。
劉璋這時完全從馬車走下來了,他整個人老態龍鍾,臉上滿布暗色斑點,渾身都散發著衰朽的氣息。失去權力的他,生命在飛速地流逝著,即使到了這時,也沒看出來這老人有多麽興奮。他抬起渾濁的雙眼,木然掃視四周。李嚴上前一步,親熱地說:“劉州牧,您到家了。”
劉璋仿佛沒聽到這句話,嘴唇嚅動,喃喃道:“劉玄德……他死了?”
“是的,剛剛去世。”吳泉笑道,“我主一直給您保留著益州牧的頭銜,如今可算是實至名歸了。”
劉璋又問道:“怎麽死的?”
李嚴道:“病重。”
劉璋嗬嗬幹笑一聲,沒說什麽。吳泉又湊過來:“我家主公說了,若您想稱帝,東吳也一定鼎力支持。屆時東西各有一帝,聯手伐魏。”他一拍胸脯:“登基用的禮器在下都備好了,隻要您願意,今天就能在這白帝城裏當上皇帝。”
劉璋對吳泉的絮絮叨叨顯得很不耐煩,他開口道:“吳使節,你可聽過北郭先生遇狼的故事?”
吳泉一愣,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扯出這麽個無關的故事。
劉璋道:“北郭先生進山遇狼,手中隻帶著一根大白長蠟燭。北郭先生百般無奈,手持蠟燭作勢要打。狼不知蠟燭是何物,以為是棍棒,怯怯不敢靠近。北郭先生見狀大喜,真的去拿蠟燭砸狼,結果一下砸斷了,狼立刻撲上去將他吃掉。”
吳泉道:“若這北郭先生一直持燭不打,孤狼疑懼,便不會葬身狼腹了。”
劉璋仰起頭來,悠悠道:“劉玄德是孤狼,你們東吳是北郭先生,而我,豈不就是那支蠟燭麽?”吳泉細細一琢磨,麵色大變,顫聲道:“你,你到底在說些什麽?”
劉璋露出一絲曖昧不明的笑容,看向吳泉:“燭棒之威,勝在不用。若我一直身在東吳,益州無論誰當權,必然深為忌憚。你們憑此折樽衝俎,無往不利;如今你們把我放了回來,就好比北郭砸燭一般,平白折了一枚好棋子……”說罷他搖搖頭,嘖嘖嗟歎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