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這個結果您有想到嗎?”
記者拿著話筒追問。
老人擺了擺手表示不想說話,佝僂著身子,坐在台階上抹著眼淚。
是的,在老人努力爬上山鄭重地上過三柱香以後,什麽都沒有發生。
喧囂的風聲和落下的雨聲仿佛也在跟隨義憤填膺的群眾狠狠唾罵著玩弄老人的那個幕後之人。
老人休息了片刻,又重新站起來,步履蹣跚地準備離開。
他的眼睛已經很難看清楚路了。
花白的頭發被雨水澆透,連同身上單薄的衣衫,緊緊地貼在身上,幾乎能看到骨骼的形狀。
好多人都不禁紅了眼眶。
這時,一個戴白色鴨舌帽和藍色口罩的女生默默地掏出兩百塊錢塞進了他的手裏,然後就直接離開了。
人們好像被點醒,都不忍心看老人希望落空,紛紛慷慨解囊。
網絡上也炸開了鍋。
“我就說!果然是騙子!”
“神在哪裏?神跡在哪裏?騙子又在哪裏?”
“臥槽臥槽,氣死我了,這人也太可惡了,這麽可憐的老人都戲弄。”
“太慘了,我也要給他捐款,三分鍾之內,我要老人所有的銀行卡消息。”
“把這個騙子找出來,我來教它做人!”
事情整整鬧了三天,熱度雖然逐漸疲軟,但是聲討騙子的呼聲卻還沒有見消退的痕跡。
鍾朗擔心的不得了,因為已經開始有人試圖去扒醫院門口的監控了。
不過,好在老人的醫療費很快就湊齊了。
湊齊的當天,一段影片在社交媒體上瘋轉。
影片的內容很簡單,老人虔誠堅持的畫麵、替他撐傘的人、上前攙扶的人、還有最後在不渡山自發捐款的人,視頻的最後,是一長串網友的名單,還有一句話。
——你們每個人都是老人遇見的好心的神。
網友們恍然大悟。
“神明竟是我自己!”
“我靠,突然覺得好驕傲。”
“老人一開始就遇見了好心的菩薩啊。”
“什麽菩薩,不就是鼓動網友捐錢嘛,那人自己出一分錢了嗎?有什麽了不起的。”
“博眼球,搞噱頭。”
“下一步是不是要露臉直播當網紅了。”
“別以為所有人都想當網紅好嗎?”
“用什麽方式不行,這樣折磨一個六七十歲的老人,真讓人惡心。”
“我覺得用這種方式引起輿論重視挺厲害的。”
……
諸如此類的評論層出不窮,雖然還有很多不好的聲音,但是因為結果是好的,所以讚美的聲音逐漸壓過了那些。
梁晚鶯已經不在意了,鍾朗還是心有餘悸。
“你以後做什麽事跟我商量一下,這樣做風險實在太大了,萬一結果不是你想的這樣呢?”
“一定會是這樣的。”她笑了笑說,“我相信善良的人,總歸是大多數。”
“可以找個更穩妥些的辦法。”
“這是我在那麽短的時間裏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梁晚鶯低聲說。
“現在依然有相當龐大數量的農村老人得了慢性病都不會去治,不論是因為經濟原因還是剩餘價值的問題,慢慢等死已經成了默認的態度。
“他們被社會淘汰,是這個高速發展的時代下被狠狠甩開的人群。
“充滿希望還未曾綻放就枯萎的青少年總會引起人們更多的惋惜與關注,可是一個遲暮的老人…… ”
她歎了口氣,“況且,現在類似不幸的人真的非常非常多,有很多很多人根本激不起一點水花。”
“你就不怕被認出來然後被網暴嗎?”
梁晚鶯眨眨眼睛,笑道,“我戴著口罩呢,還打了一把傘,很難被人出來吧。”
鍾朗狠狠揉了揉她的頭發。
兩人因為公司離的遠,住的也遠,一起吃過晚飯後就分開了。
梁晚鶯剛回到家就接到了她的母親嚴雅雲打來的電話。
“喂,媽。”
“鶯鶯啊,過兩天清明節了,你們回來嗎?”
“肯定的啊,爸走了以後的第一個清明節,說什麽我也要回去的。”
“那記得提前買票啊。”
“不用。鍾朗最近買了輛車,說到時候我們開車回去。”
“不錯嘛,不過自己開車要當心點,現在的年輕人開車都風風火火的,一點都不注意。”
“嗯,我會跟他說的。”
母女兩人又閑聊了兩句,就掛斷了電話。
她走進浴室,擰開淋浴頭。
激流的水順流而下,瞬間打濕了一頭長發。
細密的水柱濺在臉上轉瞬又淌了下去。
梁晚鶯閉著眼睛,神思逐漸跑遠。
一年前,她和鍾朗確定了戀愛關係。
他們兩家是鄰居,從小一起長大,父母也都互相認識,一直很看好他們兩個。
說不清楚究竟是什麽感覺,但是她已經將他劃入了自己的人生規劃。
她會和他好好在一起,走過人生的每個階段。
*
“謝總,昨天你讓我查的人的資料我已經整理好了。”
莊定手裏拿著一個檔案袋遞給他。
“他是銷售部的一個小組長,名叫鍾朗,工作能力不錯,挺有潛力的。”
謝譯橋敲了下電腦空格鍵,暫停了正在觀看的那條籌集好醫藥費的影片,停在了最後致謝的那句話上。
接過簡曆大致掃了一眼,又看了看合同上的緊急聯係人。
填的是他的父母。
婚姻狀態:未婚。
“裏麵有一個U盤,我還將他麵試時候的監控拷了一份下來。”
“還有,晚上八點,席總和您約了晚飯。”
謝譯橋點點頭,打開一個可以實時觀看公司所有監控區域攝像頭的電腦軟件,切到了銷售部。
鍾朗剛收到個快遞,是那天他偶然跟鶯鶯提到脖子很酸,她就給他網購了一個按摩頸椎的東西,剛好可以在休息時間放鬆一下。
他拿起手機給她發了條語音:“鶯鶯,你給我買的東西我收到了,我就隨口說了一句你就記住了。”
旁邊的同事看到滑著椅子湊過來,羨慕地說道:“哇,你女朋友對你可真好啊,這麽貼心,不像我的女朋友,上次情節人加班忙忘了,沒給她買禮物,我哄了大半晚才消氣。”
“是啊,我的鶯鶯善解人意,溫柔體貼,不會跟我鬧脾氣,逢年過節會精心準備禮物,我要是工作太忙耽誤和她的約會她也從來不會生氣,還會提醒我注意身體。”
“哦喲,你可別嘚瑟了,這麽好的女朋友,小心我們惦記上挖你牆角啊哈哈哈。”
鍾朗笑了笑,雖然在說秀恩愛的話,但是語氣中卻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惆悵,“她是絕對不會離開我的。”
“嘖嘖嘖,這麽有信心?什麽時候帶出來給我們見一見啊。”
“她馬上就來了,我們約好了晚上一起去望江樓吃飯。”
“喲,她還來接你下班啊?”
“那不是離我們公司比較近嘛,她不想我繞圈去接她,而且她下班比較早,就說自己來。”
“狠狠羨慕。”
梁晚鶯此時已經來到了MAZE集團的等候大廳。
大廳裏有一個玻璃櫥櫃,陳列著公司旗下各種優秀的產品。
她抬手隔著玻璃摸了下正中間的顏料。
這就是斑斕啊。
“MAZE”是世界級的顏料公司之一,其中最為昂貴的就是斑斕係列,它收錄了一整套來自大自然中的色彩,全都是極其珍貴的礦物質製成,效果自然也是非常出色。
它們就像閃閃發光的寶石,靜靜地躺在裏麵。
雖然她已經很多年沒碰過畫筆了,可是看到這樣美麗顏料還是讓她忍不住驚歎。
可是它價格昂貴,不是她可以負擔得起的。
況且,她已經好久沒有再拿起過畫筆了。
以後估計也不會再畫了。
等了大約有三分鍾,鍾朗拿著一束包裝精美的玫瑰花從電梯出來,小跑兩步,喊了聲:“鶯鶯!”
梁晚鶯轉身,看到男人後,笑著應了一聲。
兩人離開後,辦公室裏的謝譯橋也合上了電腦,對莊定說道:“告訴席榮,今晚上換個吃飯的地方,我們也去望江樓。”
從MAZE到望江樓,開車隻用二十分鍾。
這個地方有著通透的玻璃窗,可以將江邊的美景盡收眼底。
等上菜的時候,鍾朗活動了一下筋骨說:“最近真是太忙了,出貨量巨大,我每天都要加班,今天好不容易可以早下班一次。”
“怎麽突然這麽忙?”
“我們公司謝總,前幾天參加了一個慈善晚宴,然後就爆單了,庫存也都清完了,上個季度的銷售量並不是很客觀,反而被競爭對手壓了一頭,現在完全逆轉了。”
梁晚鶯好奇地問道:“是用了什麽方法啊,這麽厲害。”
鍾朗大致將內容複述了一遍。
梁晚鶯低著頭,沒有說話。
“怎麽了?”
“沒什麽,隻是覺得視覺上的感知力,靠撫摸是沒有辦法被替代彌補的,畢竟藝術創作太依賴眼睛了,如果看不見的話,他們即便付出百倍的努力,可能也就隻能收到微乎其微的反饋。”
“確實是這樣。”鍾朗話頭一轉:“不過我們部門這個月發了很多獎金,今天想吃什麽可以隨便點!”
“你真厲害!”梁晚鶯很配合地拍了拍手。
“我還要更厲害,我要賺很多很多錢,以後我們要留在大城市定居。”
梁晚鶯看向窗外,夜晚的大都市依然燈火通明,熱鬧非凡。
寬敞的馬路上,顏色各異的車輛川流不息。
高高的電視塔在夜晚更加耀眼,巨大的塔身在彩色的燈光下流光溢彩,絢爛奪目。
美麗的大都市。
她淺嚐了一口杯中的紅酒,垂下睫毛笑了笑說:“你喜歡就好。”
“我當然喜歡。”他問道,“鶯鶯,你喜歡嗎?你願意呆在這裏嗎?”
梁晚鶯抿了下唇瓣,笑著應了一聲。
夜風從黃浦江掠過,吹進窗戶,撩起她的長發。
酒精緩慢從身體發酵,臉上也開始有了熱意。
她的酒量不好,兩杯紅酒下肚,眼睛就泛起了一層水霧。
月光似乎都要醉倒在她的眼裏。
兩人都喝了酒,沒辦法開車,隻能叫了代駕。
結過賬以後,梁晚鶯跟在鍾朗身側一起出了門。
代駕還需要三分鍾才能趕過來。
謝譯橋坐在車裏,看著不遠處的兩人,不知道在想什麽。
兩人走後他淺勾了下唇角,隨意地將手裏的煙灰彈了彈。
灰白色的餘燼像是飄落的思緒,在夜風中很快消弭。
*
清明節前一天。
鍾朗愁眉苦臉地刷著訂票app,依然顯示著沒有任何餘票。
他的車在這個節骨眼突然壞掉了,現在送修也根本來不及了。
這個突**況將他的安排全部打亂。
臨時買票也根本來不及了。
他準備去問問有沒有同事順路的捎帶一下,可是剛一轉身,卻看到了幾乎不可能在員工茶水間碰到的CEO。
“謝總……”他並沒有什麽機會跟公司最大的老板對話,而且還是在工作時間幹私事這種情況。
他硬著頭皮喊了一聲。
本來不指望他會有什麽回應,卻沒想到,男人淡淡地回應了一聲,然後還跟他搭起了話。
他的手裏端著一杯冰咖啡,聲音輕緩,“遇到困難了嗎?”
鍾朗趕緊回道:“沒什麽,一點私事。”
謝譯橋靠在大理石流理台麵上,淺啜了一口咖啡,淺褐色的眸子柔和隨意,“不用緊張,隨便聊聊,最近你的業績很突出,不錯。”
鍾朗有點受寵若驚,沒想到自己一個銷售部小組長都能被CEO注意到。
“謝謝您的誇獎。”
“剛聽你打電話好像說是回不去家了?家在哪裏?”
“溪華。”
謝譯橋隨和的態度讓鍾朗放下了拘謹,不自覺地打開了心扉,他沮喪道,“本來準備開車回去的,就沒有提前訂票,現在車壞了,票也買不到……”
謝譯橋對他的遭遇表示了同情。
臨下班的時候,鍾朗還是沒有找到解決辦法,正在苦惱不知道該怎麽跟梁晚鶯交待之際,謝譯橋身邊的莊定跑過來找他了。
“鍾朗,你來一下,我有事找你。”
雖然兩人工作上幾乎沒有交集,但是鍾朗還是跟著他去了走廊。
“有什麽事嗎,莊秘書?”
“你不是要回家買不到票嗎,謝總要去一趟淮奉,離你那裏不遠,如果你願意當司機的話,可以捎帶你一程。”
“真的嗎?”這突如其來的幸運砸到他身上,他驚訝之中參雜著感激與萬幸,忙不迭地說道:“我願意我願意,實在是太感謝了,這可幫了我大忙!”
“那今天下班,謝總在公司門口等你,他會開那輛銀灰色的庫裏南。”
“好,好。”
下班後,梁晚鶯回到家簡單收拾了一下行李,然後下樓等鍾朗過來接她,可是卻在樓下看到一輛從未見過的豪車。
隨後,鍾朗打開車門走下來。
梁晚鶯有點詫異,“這……是怎麽回事?你的車呢?”
鍾朗接過她手中的行李放到後備箱,然後將事情大致跟她解釋了一下。
梁晚鶯點點頭,沒有再多問。
“你和我老板坐後麵,副駕駛放了個雙層大蛋糕。”鍾朗壓低了聲音,“我知道可能會有點拘謹,但是隻能這樣了。”
“嗯,沒關係,能按時回去已經很好了。”
鍾朗打開後麵的車門,讓她坐了上去。
現在的天已經黑了,車燈昏暗,男人坐在後座,臉浸在陰影裏,隻能看見線條鋒利的下頜。
他好似被一團深秋的薄霧籠罩,在陰影中安靜地像一尊日暮黃昏裏的雕像。
“你好……謝謝您的幫助。”
男人沒有說話,微微頷首示意自己聽到了。
梁晚鶯想,大約是個比較嚴肅冷漠的人吧。
還是不要打擾他了。
“我還是第一次開這樣的車。”鍾朗坐上駕駛位,準備啟動,語氣中帶了點興奮。
與鍾朗的興奮不同,梁晚鶯坐在後排,有些窘迫。
男人被西褲包裹的腿修長又鋒利,在這樣的空間裏非常有存在感。
默默地將腿並攏斜放,避免路上的顛簸碰到他的膝蓋。
將自己的占地麵積縮到最小,她連呼吸都放輕很多。
側頭看向車外。
這會功夫已經駛離市區,上了高速。
高速上的風景幾乎都是一成不變的,看著看著就讓人起了困意。
閉上眼睛準備小憩一下,可是一直有一股淺淡的香幽幽地鑽入她的鼻腔。
那個味道,就像是壁爐裏燃燒的木頭,帶著清透的木質香味與暖意,一點一點地滲透到整個空間。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的喉嚨突然有點發癢,小聲地咳嗽了兩下。
“怎麽了?”鍾朗從內視鏡看她。
“沒事,就是喉嚨突然有點不舒服……”
“走的太匆忙了,都忘了帶幾瓶水,你等一下,前麵就有個服務站,我去買。”
到了服務站,鍾朗下車後,梁晚鶯看著他離去的背影,覺得更尷尬了。
昏暗狹小的封閉式空間,她和一個陌生男人坐在一起,連浮動的空氣中似乎都沾染上了令人窘迫的因子。
男人被西褲包裹的長腿動了動,轉過頭來。
英俊的麵容從陰影中逐漸顯現,他的膚色是冷色調的白,莫名讓人聯想到冰涼的大理石。
男人突兀地開口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梁晚鶯愣了一下,而後才回答道:“梁……晚鶯。”
“liang……”他的舌尖抵住上顎,發出一個音節,頓了一下,又問道,“是夜鶯的鶯嗎?”
“嗯。”
男人似乎勾唇笑了一下,也或許是她太緊張看錯了。
可是緊接著,他又低聲說道:“很好聽。”
梁晚鶯並不是很擅長社交,手指攪住背包上的流蘇,低聲道了句謝謝。
“鶯鶯,給你水。”
鍾朗終於回來了。
梁晚鶯跟著鬆了口氣。
他抱著三瓶礦泉水,從窗戶遞給她兩瓶,讓她也遞給謝譯橋一瓶。
男人接過水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
他的小拇指上有個銀色的素圈戒指,抬手的時候被路燈照到,閃了一下。
她的指關節像是被冰塊冰了一下。
那點小小的涼意卻很快變成了火,幾乎能將她灼傷。
她趕緊縮回了手。
男人接過水以後又恢複了那個雕像般的坐姿,紋絲不動。
隻有每次行駛到路燈下的時候,能短暫地照亮兩秒他的臉。
好像剛剛的所有行為隻是魔法暫時給予的自由,時效過後,一切恢複原樣。
梁晚鶯幾乎要懷疑自己剛才是太困了做了個夢。
快到家的時候,她向他道過謝後準備下車。
男人的身體微微動了動,調整了一下姿勢。
然後她的手裏就被塞了個東西。
來不及細看,鍾朗已經下車打開了車門,“鶯鶯,下車了。”
“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