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揉碎風月》

作者/疆戈

“他擁有月亮一般的引力,像帶動潮汐一般強烈地波及所有人。”

寰宇商業雜誌引用了作家Maugham的這句話,來形容謝譯橋。

那天的慈善晚宴,他是最後到場的,卻是最令人矚目的那一個。

他走到哪裏,人群視線的落點就會到哪裏。

晚宴的規模很大,請來了許多大牌的明星和一些知名企業家。

但是很多人都是衝著他來的。

謝譯橋是世界頂級顏料生產商,當他宣布捐贈一百套“斑斕”同等價值的人民幣加不限量供應最基礎的顏料時,全場所有人不約而同地發出唏噓聲。

“天啊,他是瘋了嗎?怎麽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是啊……直接同等價值的錢就好了,後麵不限量供應基礎款顏料完全沒必要啊。”

“晚會是直播吧,他不怕出事故嗎?”

“我似乎已經可以預見明天MAZE股市大跌的新聞了。”

斑斕確實很昂貴,價比黃金,但是今天的慈善主題是關於視障兒童的,他們大多數是無法看到色彩。

這種做法,無疑有些傷口撒鹽的感覺。

“油畫是有厚度的,可以靠觸摸感知變化,而且腦神經科專家很早便發現,盲人主管視覺的大腦皮層並不空閑,在觸摸時就會被調用。”

男人微微一笑,“所以,我隻想告訴那些有藝術夢想的孩子們——

“色彩不在眼裏,而在你的手上。”

*

梁晚鶯從醫院出來,才發現天空中又飄起了細雨。

看了眼微信消息,鍾朗說他就快要到了。

附近不好停車,她將手裏的傘打開,準備去路邊等他。

剛走出醫院大門,就吹來一陣冷風。

春天總是乍暖還寒,她將口罩又往上拉了一點,更大麵積地遮住因為發燒而潮紅的臉。

門口的路緣石上坐著的一個年邁的老人。他皮膚黝黑,頭發花白,一隻手捏著繳費單一隻手拿著電話,卻不知要打給誰。

他似乎完全沒有感覺到下雨了,就那麽萎靡地坐在那裏,像一堆即將熄滅的柴火。

這個孤獨的背影,驀的讓她喉頭梗住,眼眶一熱。

他身上穿的那件灰色外套……

她的父親也有一件款式很類似的。

梁晚鶯在他身後看了兩分鍾,然後默默地走過去,將傘分給了他一半。

老人並沒有察覺到,隻是呆呆地看著虛空,溝壑縱橫的皺紋裏似乎都擠滿了風雨。

兩個人一個站著一個坐著,就這樣在雨中靜默了半晌。

準備起身離開時,他才驚覺身邊多了個人。

老人的視力似乎有點問題,眼球也比普通人的要突一些,他努力看了半天,然後操著一口質樸的方言說道,“閨女,謝謝你啊。”

“沒關係,您的眼睛怎麽了?”

“視神經腫瘤,快要看不見了。”

梁晚鶯張了張嘴,安慰的話在嘴邊,又覺得很蒼白。

“您要去哪?我可以送送您。”

“不用了,我坐公交車去附近的一個小旅館,明天去火車站,回老家咯。”他額頭上的皺紋舒展一些,帶著一種認命的無奈感,“落葉歸根,死也要死到家裏頭嘛。”

“這個沒擴散的話,應該是可以治好的?”

“哎,不治了,沒那個條件。”

“您的孩子呢?”

“娃兒以前發燒腦子燒壞了,人有點傻,我死了怕是他也沒的人管了。”

“沒有嚐試過募捐嗎?”

“可憐的人太多嘍,而且我都老了,是沒用的人了,誰會捐給我們這把老骨頭。”

公交車進站,梁晚鶯替他買了票,老人不住口地謝她,又掏了掏口袋,半天才摸出一本皺巴巴的手抄佛經塞到她的手裏,“謝謝你啊丫頭,這是我親手抄的,送給你,希望能保你平安。”

梁晚鶯看著上麵歪歪扭扭的字跡,沉默了片刻,然後問道,“您信這個嗎?”

“生病快要死的時候,什麽都會信的。”

危臥病榻,難有無神論者。

她雖然不曾經曆過這樣的處境,但是又想到一年前的那個令人窒息的夜晚,在搶救室門口不停禱告的自己。

因為發燒而幹澀的喉嚨更堵了。

明明不是無藥可治的病……

老人腿腳很靈活,身體也還算硬朗,卻不得不提前開始規劃自己的死亡。

“我有辦法!”她一把拉住了準備上車的老人,“如果你相信我,並且願意吃點苦,再試一下的話……按我說的做,你會在南渡山遇到真正的神。”

“您的眼睛會好的,病也會好的。”

“這種鬼話也有人信?”

梁晚鶯和老人的互動被不遠處的一輛高端房車內的人注意到了。

一個俏麗的女人推開化妝師給她補妝的手,從房車後麵的冰箱裏拿了一瓶紅酒,搖曳著走到一個男人身邊笑道:“真正的神?還能治好他的眼睛,騙人呢吧。”

男人沒搭話,頗有興致地看著車站的兩人。

女人向坐在車窗邊的男人身邊一靠。

鮮紅的裙邊**了一下,剛好搭在男人的腕上。

那隻骨節清晰的手順勢向上,攬住了她的腰。

看他很有興趣的樣子,女人摟住他的脖子,“我明天剛好沒有通告,要不我們一起去南渡山踏青吧,順便看個熱鬧。”

男人收回視線,接過她手裏的紅酒杯,“不怕遇到粉絲圍堵嗎。”

“也是哦,還是算了。”女人被說服了,轉而又問道,“那今天呢,醫院的這場戲拍完我就沒事了,去我家坐坐吧,人家有好多話想跟你說呢。”

“等下要回公司處理點事,還是改天吧。”

“你都多久沒見過我了,要不是今天製片人找你來談廣告的事,你還記得起我嗎!還是說你已經有別的女人了?”

女人大約是想撒嬌,但是話一出口,卻難以控製地帶了一種質問與埋怨的尖銳感。

男人英俊多情的眉眼深情款款,指腹從她的臉頰劃過,落在女人豔麗的紅唇上。

“可惜了,這麽漂亮的嘴巴,總是說些掃興的話。”

他的語氣明明是帶著笑意的,可是卻無端讓人心頭一冷。

女人有點慌了,“譯橋,我……”

男人說完就直接起身,沒有給她緩衝和挽回的餘地。

鮮紅的裙擺從他的筆挺的西褲上滑落,像是一片被拂去的花瓣。

“我還有工作要忙,以後再聯係。”

男人打斷了她的話,嘴上客氣地說是再聯係,語氣中卻充斥著明顯的興味索然。

他失了情致,於是就這麽幹脆利落地下車了。

一輛深藍色的帕加尼緩緩停到他的身邊,待他上車以後,詢問道:“謝總,現在去哪?”

男人朝車站方向看了一眼,那兩人已經不在那裏了。

他收回視線,“回MAZE。”

*

梁晚鶯回到家後,喝了幾片感冒藥就開始埋頭寫方案。

今天生病耽誤了半天,但是方案周一就要交,整個項目都要趕在清明放假前完成。

她在一家營銷戰略創意谘詢公司工作,公司不大,且剛剛起步,工作方麵也沒有很明確的劃分,有時候一個人要身兼數職,但是工作氛圍很好,老板和同事之間相處的都很融洽,她不想因為自己一個人耽誤整組的進度。

梁晚鶯強撐著感冒藥帶來的困意,終於在快要困死過去之前把方案趕了出來。

由於生病,第二天開早會的時候腦子還是渾渾噩噩的。

程穀看到她眼下的淤青,笑眯眯地說道:“熬夜寫方案了啊?”

梁晚鶯點點頭。

“寫完了嗎?”

“寫完了。”

“不錯。”聽到她寫完了,程穀又關心了她一下,“以後還是要注意休息啊,身體更重要。”

“謝謝總監。”

梁晚鶯把方案交上去以後就回到了自己的工位上。

她看了一眼備忘錄,突然記起快要到鍾朗的生日了,得抽時間選一下生日禮物了。

中午休息時間,吃過午飯回來的同事聚在一起,不知道在討論什麽。

“欸,你們快來看今天的熱點。”

“咋了,誰的房子又塌了?”

“不是,一個老頭,他從市腫瘤醫院門口就開始趴著抄寫經文,好像是準備一直這樣寫到南渡山的寺廟去。”

“為什麽啊?”

“有人信誓旦旦地告訴他,隻要夠虔誠,就可以在南渡山可以遇到真正的神明,治好他的病。”

“……不會是南渡山準備開發旅遊項目搞得噱頭吧,以神秘事件,營造觀眾好奇心,激發興趣,搞噱頭,然後發展旅遊業。”

“誰知道呢。”

梁晚鶯打開手機,搜索了相關詞條。

已經有人開始直播這個場麵了,甚至有專業的報社記者在現場采訪。

人群圍在一起,像一個半包圍的蜂團般緩慢前行。

從老人開始磕頭到現在已經過去兩個小時,可是離南渡山的寺廟,還有一半的路程。

他動作遲緩,手裏握著的粉筆都快要捏不住了。

蜿蜒的字跡像是扭曲的蟲子,可是每一筆都寫得非常用力。

漸漸的,他的體力不支,天空又下起了毛毛雨,雨勢隱隱還有變大的趨勢。

他身上的衣服很快就被打濕了,灰蒙蒙的,伏在柏油馬路上的時候簡直和大地融為一色,隻有那頭被淋濕的花白頭發格外顯眼,像一塊貼在路麵上的被弄髒的白色紗布。

周圍群眾看不下去了,紛紛勸解他。

“老人家,別寫了,快起來吧,你恐怕是遇到拿你開玩笑的壞人了。”

“就是,你肯定是遇上騙子了。”

“快起來吧,這都下雨了,您可別再淋感冒了。”

“病急亂投醫不可取啊。”

老人嘴裏說著謝謝,但是依然不顧眾人勸阻一意孤行。

因為,這大概是他能抓到的最後的希望了。

嘈雜的人群漸漸安靜下來,有人離開有人又圍上來。

有人覺得他又固執又傻,翻了個白眼就離開了。

有人給老人撐了傘,還有人在他起身的時候扶著他,給他借一把力。

到後來,所有人都不再說話,默默地跟著老人,同時也在祈禱,希望他真的能遇到神跡。

隨著時間的推移,熱度已經發酵的很厲害了,有幾百萬的人都開始關注這件事。

“太可憐了,我希望他真的能遇到好心的神。”

“想想我爹也這把年紀了,我好久沒回去了,我現在就去打個電話問問他的身體。”

“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專找苦命人啊。”

老人的行為牽動著每一個觀眾的心。

曆經四個小時,他終於寫到了山腳下。

他的膝蓋和手肘部分已經磨出了毛邊,汗水和雨水交織在一起,分不清哪個更多。

隻要爬上這個階梯就可以進入寺廟了。

所有人都提著一口氣,在等所謂的神跡到底是什麽樣的。

可是在MAZE工作的鍾朗有點心神不寧。

他當然也聽到了別人的討論,可是當他看到那個老人的時候一眼就認出了是昨天去醫院接鶯鶯的時候,和她在路邊說話的那個人。

越想越坐不住,他趕緊躲到樓梯走道給梁晚鶯打了個電話。

“鶯鶯,網絡上鬧的很厲害的那件事是不是你做的?那天在醫院路邊和你說話的老人是不是他?你到底在幹什麽?”

梁晚鶯沒有否認,低低地嗯了一聲,“我隻是想幫他一把。”

“可是你準備怎麽收場啊?真正的神?這也太誇張了。”

“你放心,我有辦法的。”

“什麽辦法?事情鬧的這麽大,你有沒有想過失敗的後果?”

“我知道。”聽著他焦急的聲音,梁晚鶯小聲說道,“可是鍾朗……他的背影實在太像我爸了……”

鍾朗愣了一下,口氣瞬間軟了下來,“我隻是擔心你,現在網絡暴力太嚴重了,我怕你承擔不了這個後果。”

“你相信我,我會妥善解決的。”

掛斷電話後,鍾朗歎了口氣,轉身離開了樓梯走道。

心急的他沒注意到在上麵一層的樓梯拐角,還有一對男女。

兩人的身影被燈光拉的很長,在台階上蜿蜒。

男人指間夾著一根香煙,嫋嫋的灰白色煙霧在空氣中漂浮。

他姿態慵懶,看著站在麵前仿佛是要和他對峙的女人。

等鍾朗離開後,女人將手裏一支包裝精美的鮮花遞給他,繼續說道:“這是你最喜歡的奧斯汀玫瑰。”

謝譯橋接過她手裏的花,在指尖撥弄了兩下說:“簡小姐,已經結束了,你還不明白嗎?”

簡詩靈看著他心情不錯的樣子,軟下聲音,“別這麽對我嘛。”

“哦?怎麽對你?”他收回手,嘴角噙著淡淡的笑,“當初是你來求我的,我給了你資源讓你有了今天的名氣和地位,可是我碰過你嗎?又從你身上索取過什麽嗎?”

“我沒有不讓你……”

“我沒興趣。”男人打斷了她的話,漫不經心地撥弄了下手裏的花,嬌嫩的花瓣顫巍巍地在他掌心發抖,“聽明白了嗎?”

他說的直白而赤L,女人自尊心被狠狠打擊到,她不甘心地問道:“那你當初為什麽答應捧我?”

“大約是因為——我比較喜歡做慈善吧。”男人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道。

“可是譯橋……我真的想和你好好在一起。”

他將香煙撚滅在玫瑰的花蕊裏,輕歎一聲,“為什麽要這麽貪心呢?”

價值三百萬英鎊一株的玫瑰被他當成了煙灰缸。

他的臉上雖然帶著笑,可是明顯已經失去了耐心,這是他看似溫柔,卻絕無轉圜餘地的警告。

女人不敢再多說什麽,戴上墨鏡和口罩,將自己的臉遮嚴實,準備離開。

走到拐彎處,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

男人又點了一支煙,他低著頭,站在光影綽約的樓梯口,臉上的表情不甚清晰,名貴的玫瑰被丟棄在地麵,又被他腳上鋥亮的皮鞋撚碎,散了一地。

香煙、玫瑰、昏暗的樓道,仿佛一幅虛幻又豐富的畫。

男人就是這幅畫的靈魂。

這就是謝譯橋啊。

很多很多女人都想得到卻沒有一個人真正得到過的男人。

回到辦公室後,謝譯橋突然想到什麽,對門外的秘書說道:“莊定,你去查一下監控,看看剛才在下麵那層樓道裏打電話的員工是哪個部門的?”

“我這就去。”

作者有話說:

好久不見,甚是想念!這本準備了好久,也存了十幾萬稿子,目前是自己各方麵都非常喜歡的一本文,這次一定善始善終~希望你們也喜歡!

注:危臥病榻,難有無神論者。是引用的史鐵生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