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餘煦沒去上學——他周一的課分單雙周,這周剛好休課,倒也省得請假了。
他是少眠的體質,平時睡四五個小時就能保持精力,除了每年來勢洶洶的換季感冒,其他時候也很少生病,沒什麽抗藥性。
以至於這次像被藥反噬了似的,睡得格外沉,臨近中午才醒,睜眼時幾乎懷疑自己把下半輩子的覺都睡完了。
他窩在被子裏緩了一會兒,才伸手去夠床頭的溫度計,給自己量體溫。
37.2,燒退得差不多了,就是睡久了有些頭暈——也可能是餓的。
他一個人住了那麽多年,也沒人給他撒嬌,餓了就得自己起來弄飯,不分生病不生病。
於是他閉著眼,在心裏數了十個數,然後慢吞吞地爬起來,一邊穿衣服,一邊回想冰箱裏還有什麽,能不能湊合一頓。
記不清了,倒是隱約記得昨晚睡在沙發上,被餘昧叫醒了,還喝了一碗蛋絲粥。
餘昧今天有工作,應該已經出門了……
想到這裏他垂了垂眼,搓弄著胸前的衛衣繩,有些失落。
“妹妹?”一開門卻看見該出門的人坐在沙發上,他一驚,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啞得厲害,“你怎麽還在家……”
餘昧在給貓剪指甲,剪完一隻爪子才抬頭,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不是你讓我請假陪你麽?”
餘煦眨了眨眼,像是被突如其來的驚喜撞懵,有些宕機了。
還有人感冒能斷片——餘昧也無意多解釋,剪完最後一隻爪子,摸了兩把攤平在沙發的長毛軟體動物,起身朝廚房走去。
幾秒後拿出一隻食盒樣的東西,還沒開封,盒蓋邊緣貼著一張紅宣紙,上麵印了幾筆篆書,似乎是哪家餐館的名字。
“外賣,”他指了指那張紙標簽,一邊解釋道,“他家的病號飯,我覺得有點兒清淡,就加了一道醋魚……老板的手藝可能比不上你媽媽,湊合吃吧。”
餘煦怔愣著點了點頭,朝那邊走了兩步想起還沒洗漱,又拐去衛生間,對著鏡子拍了兩捧冷水,才終於回過味來,想通餘昧是什麽意思。
估計是他昨晚燒得神智不清,撒嬌打滾要人留下陪他,餘昧拒絕不了,就答應了。
餘昧是出了名的工作狂,用向蝶的話說就是台風天都不耽誤他錄歌,能在公司住一個月不回家。
能讓這種工作狂都招架不住破例請假,他是幹了多少丟人的事……
餘煦把臉埋進毛巾裏,有些神經質地擦了半天,發現這件事不能細想——他倒是記得昨晚渾身發冷,潛意識裏都是不想讓餘昧離開,說了不少挽留的話。
還以為是夢。
但餘昧還是為他留下來了……想到這裏他又很快開心起來,覺得喉嚨都沒那麽痛了。
幾分鍾後餘煦頂著亂翹的劉海和一條毛巾走出浴室,嘴角還掛著無意識的笑。
餘昧在打電話,抱膝坐在他常坐的那個位置,麵前攤著本東西,似乎是曲譜。
餘煦走過去,和他並排擠在沙發和茶幾間的空隙裏——倒不是想偷聽他打電話,隻是直覺餘昧現在心情不太好,就想過去陪他。
餘昧看了他一眼,指指餐桌示意他去吃飯,看他搖頭,就也隨他留下了,一邊對著電話淡聲問:“你們想什麽時候錄?”
電話那頭的人報了個日期。
“知道了,”他說,“我都可以,提前一天發demo給我。”
對麵安靜了幾秒,似乎換了個話題,又說起來。
沒聽幾句他就皺起眉,不耐煩似的抿了抿唇,開了免提把手機丟到一邊,拿過根鉛筆改譜子。
“……我聽觀玨說你打算解約,”關陽的聲音傳出來,苦口婆心勸他似的,“餘昧,你要想清楚啊,在這個圈子裏你是頂流,是大明星,人人都捧著你圍著你,但出了娛樂圈你什麽都不是,到時候我敢保證,你肯定要後悔,這種例子多了去了,退隱幾年知道後悔了,想回來,才發現已經沒自己的位置了——現在更新換代是很快的,你要認清自己的位置。”
餘昧“嗯”了一聲,伸手把音量調到最低,然後輕輕哼了一遍那段旋律,顯然是沒在聽。
“我知道你在這個圈子裏壓抑,但人人都壓抑嘛,各有各的苦,忍一忍就過去了……你看現在火了,總沒人敢摸你大腿了吧,你要是這時候激流勇退,到時候還得被摸——”
“我還有事,”餘昧打斷他,“得給家裏的狗喂飯,先掛了。”
“你什麽時候養狗了?”
餘昧沒答,麵無表情地掛了電話。
沒養狗,倒是有個比小狗更能鬆解他情緒的同居對象——餘煦似乎也不介意被他這麽指代,看他掛了電話就靠過來,試探著抱了抱他的肩膀。
信息素兼容是彼此都能感覺到的,用信息素安撫對方這項“婚內義務”也似乎成了他們約定俗成的習慣。
溫暖的牛奶味道漸漸包裹住他,像一張網,說不清是束縛還是保護。
但他確實因此鬆了口氣,放下筆,朝餘煦的方向靠了靠。
“我以前……十六七歲的時候吧,他替我接了一個通告,”他垂著眼,語氣很淡,像在講別人的故事,“拍寫真,也可能是雜誌,那時候紙媒還能賺錢。”
餘煦“嗯”了一聲,示意自己在認真聽。
“是在一個郊區的影棚拍的,他把我送到那就走了,也沒告訴我要拍什麽——後來被帶到一個房間裏,布置得像酒店,他們隻讓我穿一件襯衫,跟另一個男人合拍。”
察覺餘煦摟著他肩膀的手緊了緊,他停下來,安撫似的拍拍小狗的膝蓋。
“我記得那個房間很熱,打了很多燈,晃眼睛,十幾台相機圍著我,拍那個男人怎麽解我的扣子,怎麽摸我的腿……”
“休息的時候聽見他們說什麽Alpha什麽Omega,說可惜我還沒分化,不然拍著拍著說不定擦出火花,能拍到值錢的東西。”
他抬起眼,看向餘煦,輕聲道:“我很少去恨什麽人,因為沒用,但那天恨得全身都在發抖,想我為什麽要出生,他們為什麽不去死。”
他的語氣其實很平靜,淡色的眼睛裏晃動著某種同樣淺淡的、混亂又悲哀的東西。
餘煦對上他的視線,不知道說什麽才能安慰他——任何評價都像雪上加霜,但單純的安慰又太過蒼白。
隻能將他整個人攏進懷裏,一下一下地撫過他後背,試圖分他一部分鮮活的心跳。
餘昧閉上眼,任由他抱著,過了很久才說:“所以我討厭這個身份。我寧願沒人喜歡我,一輩子孤獨終老,也不想當什麽萬眾矚目的明星。”
為什麽突然提起這些,他自己也說不太清——他的心髒像一口淤堵的井,每說一句,井底的淤泥就似乎能被剖出一些,攤在白日之下。
可能是想讓餘煦看清他陰沉破敗的本質,也可能是想讓餘煦沾染上那些淤泥拉他共沉淪,又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他想餘煦是不會愛聽的,沒人願意聽別人吐苦水,無條件地接收那些消極情緒。
但餘煦隻是輕輕歎了口氣,雙手用力環住他,很認真地說:“不是你的錯。”
頓了頓又補上一句:“不會孤獨終老的,我喜歡你。”
“……嗯。”他僵硬的肩膀漸漸放鬆下來,整個人靠進青年懷裏,像一把支棱散架的骨頭。
可能還是玉石雕琢的——就算疲憊至此,他的頭發還是在光下泛出一種好看的白金色光澤,搭在那裏的手白皙修長,被一顆淡色的小痣修飾著,像一件藝術品。
餘煦牽起那隻好看的手,在痣的位置親了一下,猶豫片刻,又學著寵物的樣子舔了舔。
餘昧被他鬧得癢,縮了縮手:“幹什麽?”
“你說家裏養狗了的,”餘煦把他的手放到自己腦袋上,蹭了蹭他手,逗他開心,“家裏隻有我和小蘑,總不能是它吧。”
餘昧似乎笑了一下,配合地順了兩把他的頭發:“不介意嗎,一般說人是狗都是罵人的。”
餘煦搖了搖頭,把說過很多次的話又重複一遍:“你對我做什麽都可以。”
“再說我也不傻,知道你不是那個意思——這句話隻能證明現在我和小蘑在家是平起平坐的地位了。”
聽見自己的名字,小蘑從貓爬架頂探出個腦袋,不明所以地“咪”了一聲。
餘昧失笑,不懂他和貓爭地位有何意義,手指拂過他額頭,才突然記起他還是個病號來:“燒退了嗎?”
“退了,再吃一天藥就好了。”餘煦睜著眼說瞎話——借病撒嬌這種事,不清醒的時候有一次就行了。
餘昧又摸了摸他的額頭,沒分辨出那微小的零點幾度,也就沒說什麽,撐著沙發站起身:“先吃飯吧……抱歉,讓你聽我說這些。”
“沒事的,”餘煦看著他,目光清澈,像仰頭看主人的小狗,“不用抱歉,我是想聽的。”
餘昧微怔:“為什麽?”
這個問題似乎有些直白了——餘煦垂了垂眼,有些害羞,開口時卻還是看向他,認真道:“我想了解你。”
了解你的全部,然後毫無保留地去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