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人在討論辛亥革命時,有相當一部分人對大清王朝在革命後進入曆史深表惋惜,以為這一結果實際上開啟了此後百年中國亂局,因而他們主張告別革命,特別是要告別辛亥革命這樣的革命,重回革命前的狀態,也就是君主立憲道路。如果這個說法僅僅出於對現實的焦灼,在很多時候也確實可以理解,但是如果將這個說法作為信史,以為辛亥革命真的搞亂了搞糟了,真的是此後百年混亂的根源,那麽這個說法其實就是不太了解這段曆史,至少不知道從君憲到共和的關鍵在哪裏。
戰爭的最高境界
武昌起義發生後,清廷派遣陸軍大臣蔭昌率軍南征,試圖武力征服,恢複秩序與和平。然而武力恐嚇並不見效,不僅湖北新軍不願屈服,反而使湖南、山西、江西等省新軍像得了傳染病一樣相互感染,遙相呼應,一撥接著一撥鬧光複鬧反正,兩百多年的大清王朝突然間麵臨著土崩瓦解的尷尬局麵。
湖北新軍和各省新軍起義的目標很明白,他們在最初階段並不是追隨孫中山和革命黨人什麽共和民主理想,他們的政治訴求就是那麽簡單直接,就是要朝廷糾正5月8日皇族內閣和5月9日鐵路幹線國有化這兩項錯誤政策,最大限度滿足立憲黨人對政治權力分享的要求,最大限度保護民族資產階級經濟權益。隻是清廷在這個問題上自以為無錯,因而始終裝聾作啞,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這是湖北新軍和各省新軍相繼起事的根本原因。
各省新軍其實隻是晚清軍事改革的派生物,大致上說屬於各省行政當局地方武裝,其裝備、訓練等戰爭能力相當有限,因而盡管各省鬧得很凶,隻要中央新軍即北洋六鎮不出問題不鬧事,大清王朝依然有辦法穩住陣腳。所以武昌起義發生二十天,清廷都不願對各省要求給出一個正麵的負責任的答複。
清廷的拖延終於引起了中央新軍的憤怒。10月29日,也就是武昌起義不到二十天的時間,駐紮在灤州的北洋第二十鎮將領張紹曾等聯名通電,要求朝廷立即實行君主立憲,以定國危而弭亂。這終於使朝廷大夢驚醒,攝政王迅即下詔罪己,宣布廢除皇族內閣,宣布實行君主立憲,宣布皇族不再幹政,宣布按照北洋將領提供的政綱盡快改定憲法。總之,朝廷在中央軍的壓力下立即原形畢露,擺出一幅一切好商量的麵孔。
根據清廷宣布,袁世凱責任內閣11月16日正式發布,被拖延被扭曲的君主立憲政治改革應該說由此重回正確軌道,完整的君主立憲改革也就隻剩下一個正式國會的召集,因而先前比較緊張的武裝對峙在這個時候出現緩解的跡象。
兩天後(11月18日),內閣總理大臣袁世凱將先前比較強硬的馮國璋從武昌前線調回北京,擔任禁衛軍總統;調段祺瑞出任湖廣總督,並接替馮國璋遺留下的北洋第一軍總統職務,負責武昌前線善後事宜。
段祺瑞是北洋將領中肯動腦子善於學習,並具有新思想的人物,他或許知道戰爭永遠隻是政治的不得已手段,政治家的最高境界一定是不戰而屈人之兵,和平解決是一切衝突的必然選擇,所以當段祺瑞11月28日抵達漢口接任湖廣總督後,立即下令停止炮擊武昌,暗示其部下可以通過各自關係與湖北新軍進行聯係,尋求解決方案;強調武昌起義隻是體製內的一次兵諫,一場嘩變,是對朝廷改革不力改革失誤的抗爭;強調南北新軍在這一點上是一致的,別無二致,所以也就不必一定要兵戎相見。
共和成了惟一出路
武昌前線的和平攻勢是袁世凱整體謀略的一個組成部分。就在段祺瑞就任湖廣總督同一天(11月28日),袁世凱奏請朝廷頒發上諭,命劉承恩、蔡廷幹前往武昌,繼續開導革命黨人,重回君主立憲政治軌道,重開和談。
劉承恩、蔡廷幹與黎元洪間的接觸與談判獲得了預期效果,經過武力壓製和好言相勸,黎元洪和湖北軍政府在大原則上同意接受袁世凱的建議,南北和解,推動朝廷兌現政治改革諾言,重回君主立憲軌道。
然而,南北新軍的和平共識並不被朝廷中的強硬派所接受。這些強硬派就是後來的宗社黨人,也就是皇室小圈子之外的滿洲貴族,他們是大清王朝的既得利益者,他們的祖輩追隨愛新覺羅家族打江山坐江山,兩百多年的政治經濟特權,要他們在一夜之間放棄,要他們像平民政治家一樣去競爭去競選,他們無論如何想不通,這就是袁世凱責任內閣出台後,正式國會始終無法召集的根本原因。
從11月16日至12月16日,整整一個月的時間,正式國會的召集毫無進展,甚至在許多人看來,正式國會已經基本無望。怎樣破局,怎樣才能為中國政治找到一個新的方向?軍方領導人,不管是來自南方具有一定革命傾向的新軍人,還是來自北方的北洋新軍將領,他們都對滿洲貴族故意拖延極端不滿,他們終於在忍無可忍的時候找到了一個突破口。
12月20日,段祺瑞的重要幕僚靳雲鵬、曾毓雋、徐樹錚、廖宇春受命與黃興的重要助手顧忠琛在上海舉行秘密談判。他們認為南北之間如果因滿洲貴族不讓步而無法舉行國會選舉,那麽君主立憲就是一條不通的路,中國如果繼續在這條不通的路上僵持,長此以往,不是南北分裂,就是和平永無了期,受苦受難的還是全國老百姓,承擔最大犧牲的還是雙方軍人。現在南方軍人的宗旨就是實現共和,而這一點北洋新軍並不竭力反對。北洋軍並不認為民主共和與君主立憲勢如水火,這兩個方案其實都是立憲體製的正當出路,原不分彼此,隻是君主立憲可能給國家帶來的震**小一些而已。現在滿洲貴族既然不願順暢地接受君主立憲,既然君主立憲因滿洲貴族的阻撓而日趨艱難,那麽我們為什麽不可以聯合起來,放棄君憲選擇共和,推舉袁世凱出任新政府的首腦以穩定局勢呢?
我們現在已經不知道是誰最先提出的這個方案,但我們知道段祺瑞獲知這個方案後表示肯定,同意靳雲鵬等人不妨找黃興部下談談,如果能夠就此結束戰爭,如果能夠使百姓免於戰爭恐懼與災難,為什麽不能試試呢?
段祺瑞的意思是對的。顧忠琛在聽了這些介紹後深表讚同,南方革命黨原本就沒有繼續打鬥的資本,有了這個和解的機會,黃興當然不會不放過。更何況,黃興早就有過相似考慮,早就與黎元洪商量過以推舉袁世凱換取南北和解呢?
“非袁莫屬”是當時國內外共識,隻是袁世凱在此之前一直堅持重回君主立憲路線,黎元洪、黃興麵對袁世凱軟硬兼施兩手策略時,也隻好接受重回君憲的要求。隻是兩個月快過去了,君憲主義的可能性越來越小,繼續堅守君憲隻是向那些滿洲貴族中強硬派傳遞了一個錯誤信息。現在段祺瑞的代表向顧忠琛重提這個方案,深知此事來龍去脈的顧忠琛沒有不同意的道理。顧忠琛代表黃興表態說,袁世凱果真像各位所說的那樣勸退清帝,為民造福,那麽大總統一席,南方革命軍一定全力支持。黃興獲知這個情報後也表示,自己之所以在過去幾天不願接受南方各界擁戴出任什麽臨時總統,其實就是虛位以待袁世凱。
基於這樣的共識,段祺瑞和黃興的全權代表達成五項秘密協議:一、確定共和政體;二、優待皇室;三、先推覆清政府者為大總統;四、南北滿漢軍出力將士各享其應得之優待,並不負戰時害敵之責任;五、同時組織臨時議會,恢複各地秩序。
“黃袍加身”
推舉袁世凱為共和政體大總統這個方案是經過段祺瑞同意的,但這個方案在多大程度上代表了袁世凱的意思,曆來眾說紛紜。許多人認為這個方案就是袁世凱內心深處所想,隻是段祺瑞悟了出來,代為進行而已。這當然是一種值得注意的揣測。不過更值得注意的是,當靳雲鵬奉段祺瑞的命令攜帶這個方案前往北京向袁世凱報告,請其讚成共和,重建秩序時,袁世凱還是發了一通脾氣,強調我袁世凱為大清國總理大臣,焉能讚成共和,以負重托?
袁世凱的生氣應該是真實的,但他稍後的變化也應該是真實的。袁世凱生氣是因為這畢竟牽涉道德層麵,這是一個政治家最忌諱的東西。靳雲鵬對此作了詳細解釋,特別強調這個方案已經段祺瑞等軍方將領首肯,甚至會說這就是段祺瑞等將領的指示。
靳雲鵬的這個說法當然是有根據有事實的。段祺瑞等武昌前線的將領也確實是袁世凱最仰仗的一支力量,甚至可以說就是老袁的生命和根基。那麽,這些高級將領都這樣認為了,這樣去做了,袁世凱如果繼續堅持君憲立場究竟會怎麽樣呢?這就是袁世凱轉變的關鍵。袁世凱再問:南方革命黨人有這樣的建議不稀奇,北方軍人有這樣的想法似乎還不可能,大家都是為朝廷效力,怎麽能有這樣的想法呢?段祺瑞究竟是怎樣的考慮呢?
對於袁世凱的疑慮,相信靳雲鵬早就和段祺瑞等人對過口徑,靳雲鵬毫不含糊地回答:段祺瑞統帥的第一軍全體一致主張共和,並推舉宮保為臨時大總統。袁世凱對此仍不敢太相信,以為軍心為什麽會突然變成這個樣子,這樣做的後果你們想過嗎,這將把我袁世凱置於何種境地,這不是明明白白要讓我袁世凱不忠不義,不就是要讓我背負欺負人家孤兒寡母的罪名嗎?
袁世凱的這段表白,研究者根據其後來帝製自為總以為是一種虛情假意,是其政治上不誠實的表現,甚至說袁世凱老奸巨滑,竟然對北洋嫡係都不願說真話露真情。其實這種說法還是值得探討的。那時還是帝製時代,像袁世凱這樣的傳統政治家更注意維護自己的政治信譽,現在事情既然鬧到了這個份上,要相信袁世凱生氣也並非完全是做作。不過,袁世凱畢竟懂得世界潮流,懂得順勢而為,既然皇族強硬派不配合,既然新軍將士有如此要求,那麽自己斷然拒絕不合作,形勢可能更糟糕,與其讓別人將國家弄亂,更糟糕,那還不如自己順勢而為接受推戴,重建一個新體製。至少由自己出麵協調,也能更好地維護皇室利益吧。幾經猶豫與徘徊,袁世凱終於走出第一步,從君憲主義轉向共和。隻是袁世凱的覺醒畢竟有限得很,充其量隻是“一個有限的共和主義者”。
袁世凱通過梁士詒、唐紹儀等人向朝廷建言,希望清廷接受立憲黨人的要求,加快立憲進程,以政治改革消弭南方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