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毫無什麽曆史知識,這憎恨轉移的原因是極簡單的,隻以為流賊尚可,皇帝卻不該,還是“禮不下庶人”的傳統思想。至於《立齋閑錄》,好象是一部少見的書,作者是明人,而明朝已有抄本,那刻本之少就可想。記得《匯刻書目》說是在明代的一部什麽叢書中,但這叢書我至今沒有見;清《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將它放在“存目”裏,那麽,《四庫全書》裏也是沒有的,我家並不是藏書家,我真不解怎麽會有這明抄本。這書我一直保存著,直到十多年前,因為肚子餓得慌了,才和別的兩本明抄和一部明刻的《宮閨秘典》去賣給以藏書家和學者出名的傅某,他使我跑了三四趟之後,才說一總給我八塊錢,我賭氣不賣,抱回來了,又藏在北平的寓裏;但久已沒有人照管,不知道現在究竟怎樣了。
那一本書,還是四十年前看的,對於永樂的憎恨雖然還在,書的內容卻早已模模胡胡,所以在前幾天寫《病後雜談》時,舉不出一句永樂上諭的實例。我也很想看一看《永樂實錄》,但在上海又如何能夠;來青閣有殘本在寄售,十本,實價卻是一百六十元,也決不是我輩書架上的書。又是一個偶然:昨天在《安徽叢書》第三集中看見了清俞正燮(1775─1840)《癸巳類稿》的改定本,那《除樂戶丐戶籍及女樂考附古事》裏,卻引有永樂皇帝的上諭,是根據王世貞《弇州史料》中的《南京法司所記》的,雖然不多,又未必是精粹,但也足夠“略見一斑”,和獻忠流賊的作品相比較了。摘錄於下──
“永樂十一年正月十一日,教坊司於右順門口奏:齊泰姊及外甥媳婦,又黃子澄妹四個婦人,每一日一夜,二十餘條漢子看守著,年少的都有身孕,除生子令做小龜子,又有三歲女子,奏請聖旨。奉欽依:由他。不的到長大便是個**賤材兒?”
“鐵鉉妻楊氏年三十五,送教坊司;茅大芳妻張氏年五十六,送教坊司。張氏病故,教坊司安政於奉天門奏。奉聖旨:分付上元縣抬出門去,著狗吃了!欽此!”
君臣之間的問答,竟是這等口吻,不見舊記,恐怕是萬想不到的罷。但其實,這也僅僅是一時的一例。自有曆史以來,中國人是一向被同族和異族屠戮,奴隸,敲掠,刑辱,壓迫下來的,非人類所能忍受的楚毒,也都身受過,每一考查,真教人覺得不像活在人間。俞正燮看過野史,正是一個因此覺得義憤填膺的人,所以他在記載清朝的解放惰民丐戶,罷教坊,停女樂的故事之後,作一結語道──
“自三代至明,惟宇文周武帝、唐高祖、後晉高祖,金,元及明景帝,於法寬假之,而尚存其舊。餘皆視為固然。本朝盡去其籍,而天地為之廓清矣。漢儒歌頌朝廷功德,自雲‘舒憤懣’,除樂戶之事,誠可雲舒憤懣者:故列古語瑣事之實,有關因革者如此。”
這一段結語,有兩事使我吃驚。第一事,是寬假奴隸的皇帝中,漢人居很少數。但我疑心俞正燮還是考之未詳,例如金元,是並非厚待奴隸的,隻因那時連中國的蓄奴的主人也成了奴隸,從征服者看來,並無高下,即所謂“一視同仁”,於是就好象對於先前的奴隸加以寬假了。第二事,就是這自有曆史以來的虐政,竟必待滿洲的清才來廓清,使考史的儒生,為之拍案稱快,自比於漢儒的“舒憤懣”──就是明末清初的才子們之所謂“不亦快哉!”然而解放樂戶卻是真的,但又並未“廓清”,例如紹興的惰民,直到民國革命之初,他們還是不與良民通婚,去給大戶服役,不過已有報酬,這一點,恐怕是和解放之前大不相同的了。革命之後,我久不回到紹興去了,不知道他們怎樣,推想起來,大約和三十年前是不會有什麽兩樣的。
二
但俞正燮的歌頌清朝功德,卻不能不說是當然的事。他生於乾隆四十年,到他壯年以至晚年的時候,文字獄的血跡已經消失,滿洲人的凶焰已經緩和,愚民政策早已集了大成,剩下的就隻有“功德”了。那時的禁書,我想他都未必看見。現在不說別的,單看雍正乾隆兩朝的對於中國人著作的手段,就足夠令人驚心動魄。全毀,抽毀,剜去之類也且不說,最陰險的是刪改了古書的內容。乾隆朝的纂修《四庫全書》,是許多人頌為一代之盛業的,但他們卻不但搗亂了古書的格式,還修改了古人的文章;不但藏之內廷,還頒之文風頗盛之處,使天下士子閱讀,永不會覺得我們中國的作者裏麵,也曾經有過很有些骨氣的人。(這兩句,奉官命改為“永遠看不出底細來。”)
嘉慶道光以來,珍重宋元版本的風氣逐漸旺盛,也沒有悟出乾隆皇帝的“聖慮”,影宋元本或校宋元本的書籍很有些出版了,這就使那時的陰謀露了馬腳。最初啟示了我的是《琳琅秘室叢書》裏的兩部《茅亭客話》,一是校宋本,一是四庫本,同是一種書,而兩本的文章卻常有不同,而且一定是關於“華夷”的處所。這一定是四庫本刪改了的;現在連影宋本的《茅亭客話》也已出版,更足據為鐵證,不過倘不和四庫本對讀,也無從知道那時的陰謀。《琳琅秘室叢書》我是在圖書館裏看的,自己沒有,現在去買起來又嫌太貴,因此也舉不出實例來。但還有比較容易的法子在。
新近陸續出版的《四部叢刊續編》自然應該說是一部新的古董書,但其中卻保存著滿清暗殺中國著作的案卷。例如宋洪邁的《容齋隨筆》至《五筆》是影宋刊本和明活字本,據張元濟跋,其中有三條就為清代刻本中所沒有。所刪的是怎樣內容的文章呢?為惜紙墨汁,現在隻摘錄一條《容齋三筆》卷三裏的《北狄俘虜之苦》在這裏──
“元魏破江陵,盡以所俘士民為奴,無分貴賤,蓋北方夷俗皆然也。自靖康之後,陷於金虜者,帝子王孫,官門仕族之家,盡沒為奴婢,使供作務。每人一月支稗子五鬥,令自舂為米,得一鬥八升,用為餱糧;歲支麻五把,令緝為裘。此外更無一錢一帛之入。男子不能緝者,則終歲**。虜或哀之,則使執爨,雖時負火得暖氣,然才出外取柴歸,再坐火邊,皮肉即脫落,不日輒死。惟喜有手藝,如醫人繡工之類,尋常隻團坐地上,以敗席或蘆藉襯之,遇客至開筵,引能樂者使奏技,酒闌客散,各複其初,依舊環坐刺繡:任其生死,視如草芥。……”
清朝不惟自掩其凶殘,還要替金人來掩飾他們的凶殘。據此一條,可見俞正燮入金朝於仁君之列,是不確的了,他們不過是一掃宋朝的主奴之分,一律都作為奴隸,而自己則是主子。但是,這校勘,是用清朝的書坊刻本的,不知道四庫本是否也如此。要更確鑿,還有一部也是《四部叢刊續編》裏的影舊抄本宋晁說之《嵩山文集》在這裏,卷末就有單將《負薪對》一篇和四庫本相對比,以見一斑的實證,現在摘錄幾條在下麵,大抵非刪則改,語意全非,仿佛宋臣晁說之,已在對金人戰栗,囁嚅不吐,深怕得罪似的了──
即此數條,已可見“賊”“虜”“犬羊”是諱的;說金人的**掠是諱的;“夷狄”當然要諱,但也不許看見“中國”兩個字,因為這是和“夷狄”對立的字眼,很容易引起種族思想來的。但是,這《嵩山文集》的抄者不自改,讀者不自改,尚存舊文,使我們至今能夠看見晁氏的真麵目,在現在說起來,也可以算是令人大“舒憤懣”的了。
清朝的考據家有人說過,“明人好刻古書而古書亡”,因為他們妄行校改。我以為這之後,則清人纂修《四庫全書》而古書亡,因為他們變亂舊式,刪改原文;今人標點古書而古書亡,因為他們亂點一通,佛頭著糞:這是古書的水火兵蟲以外的三大厄。
三
對於清朝的憤懣的從新發作,大約始於光緒中,但在文學界上,我沒有查過以誰為“禍首”。太炎先生是以文章排滿的驍將著名的,然而在他那《訄書》的未改訂本中,還承認滿人可以主中國,稱為“客帝”,比於嬴秦的“客卿”。但是,總之,到光緒末年,翻印的不利於清朝的古書,可是陸續出現了;太炎先生也自己改正了“客帝”說,在再版的《訄書》裏,“刪而存此篇”;後來這書又改名為《檢論》,我卻不知道是否還是這辦法。留學日本的學生們中的有些人,也在圖書館裏搜尋可以鼓吹革命的明末清初的文獻。那時印成一大本的有《漢聲》,是《湖北學生界》的增刊,麵子上題著四句集《文選》句:“抒懷舊之積念,發思古之幽情”,第三句想不起來了,第四句是“振大漢之天聲”。無古無今,這種文獻,倒是總要在外國的圖書館裏抄得的。
我生長在偏僻之區,毫不知道什麽是滿漢,隻在飯店的招牌上看見過“滿漢酒席”字樣,也從不引起什麽疑問來。聽人講“本朝”的故事是常有的,文字獄的事情卻一向沒有聽到過,乾隆皇帝南巡的盛事也很少有人講述了,最多的是“打長毛”。我家裏有一個年老的女工,她說長毛時候,她已經十多歲,長毛故事要算她對我講得最多,但她並無邪正之分,隻說最可怕的東西有三種,一種自然是“長毛”,一種是“短毛”,還有一種是“花綠頭”。到得後來,我才明白後兩種其實是官兵,但在愚民的經驗上,是和長毛並無區別的。給我指明長毛之可惡的倒是幾位讀書人;我家裏有幾部縣誌,偶然翻開來看,那時殉難的烈士烈女的名冊就有一兩卷,同族裏的人也有幾個被殺掉的,後來封了“世襲雲騎尉”,我於是確切的認定了長毛之可惡。然而,真所謂“心事如波濤”罷,久而久之,由於自己的閱曆,證以女工的講述,我竟決不定那些烈士烈女的凶手,究竟是長毛呢,還是“短毛”和“花綠頭”了。我真很羨慕“四十而不惑”的聖人的幸福。
對我最初提醒了滿漢的界限的不是書,是辮子。這辮子,是砍了我們古人的許多頭,這才種定了的,到得我有知識的時候,大家早忘卻了血史,反以為全留乃是長毛,全剃好象和尚,必須剃一點,留一點,才可以算是一個正經人了。而且還要從辮子上玩出花樣來:小醜挽一個結,插上一朵紙花打諢;開口跳將小辮子掛在鐵杆上,慢慢的吸煙獻本領;變把戲的不必動手,隻消將頭一搖,劈拍一聲,辮子便自會跳起來盤在頭頂上,他於是耍起關王刀來了。而且還切於實用:打架的時候可以拔住,掙脫極難;捉人的時候可以拉著,省得繩索,要是被捉的人多呢,隻要捏住辮梢頭,一個人就可以牽一大串。吳友如畫的《申江勝景圖》裏,有一幅會審公堂,就有一個巡捕拉著犯人的辮子的形象,但是,這是已經算作“勝景”了。
住在偏僻之區還好,一到上海,可就不免有時會聽到一句洋話:Pig–tail——豬尾巴。這一句話,現在是早不聽見了,那意思,似乎也不過說人頭上生著豬尾巴,和今日之上海,中國人自己一鬥嘴,便彼此互罵為“豬玀”的,還要客氣得遠。不過那時的青年,好象涵養工夫沒有現在的深,也還未懂得“幽默”,所以聽起來實在覺得刺耳。而且對於擁有二百餘年曆史的辮子的模樣,也漸漸的覺得並不雅觀,既不全留,又不全剃,剃去一圈,留下一撮,又打起來拖在背後,真好象做著好給別人來拔著牽著的柄子。對於它終於懷了惡感,我看也正是人情之常,不必指為拿了什麽地方的東西,迷了什麽斯基的理論的。(這兩句,奉官諭改為“不足怪的”。)
我的辮子留在日本,一半送給客店裏的一位使女做了假發,一半給了理發匠,人是在宣統初年回到故鄉來了。一到上海,首先得裝假辮子。這時上海有一個專裝假辮子的專家,定價每條大洋四元,不折不扣,他的大名,大約那時的留學生都知道。做也真做得巧妙,隻要別人不留心,是很可以不出岔子的,但如果人知道你原是留學生,留心研究起來,那就漏洞百出。夏天不能戴帽,也不大行;人堆裏要防擠掉或擠歪,也不行。裝了一個多月,我想,如果在路上掉了下來或者被人拉下來,不是比原沒有辮子更不好看麽?索性不裝了,賢人說過的:一個人做人要真實。
但這真實的代價真也不便宜,走出去時,在路上所受的待遇完全和先前兩樣了。我從前是隻以為訪友作客,才有待遇的,這時才明白路上也一樣的一路有待遇。最好的是呆看,但大抵是冷笑,惡罵。小則說是偷了人家的女人,因為那時捉住奸夫,總是首先剪去他辮子的,我至今還不明白為什麽;大則指為“裏通外國”,就是現在之所謂“漢奸”。我想,如果一個沒有鼻子的人在街上走,他還未必至於這麽受苦,假使沒有了影子,那麽,他恐怕也要這樣的受社會的責罰了。
我回中國的第一年在杭州做教員,還可以穿了洋服算是洋鬼子;第二年回到故鄉紹興中學去做學監,卻連洋服也不行了,因為有許多人是認識我的,所以不管如何裝束,總不失為“裏通外國”的人,於是我所受的無辮之災,以在故鄉為第一。尤其應該小心的是滿洲人的紹興知府的眼睛,他每到學校來,總喜歡注視我的短頭發,和我多說話。
學生們裏麵,忽然起了剪辮風潮了,很有許多人要剪掉。我連忙禁止。他們就舉出代表來詰問道:究竟有辮子好呢,還是沒有辮子好呢?我的不假思索的答覆是:沒有辮子好,然而我勸你們不要剪。學生是向來沒有一個說我“裏通外國”的,但從這時起,卻給了我一個“言行不一致”的結語,看不起了。“言行一致”,當然是很有價值的,現在之所謂文學家裏,也還有人以這一點自豪,但他們卻不知道他們一剪辮子,價值就會集中在腦袋上。軒亭口離紹興中學並不遠,就是秋瑾小姐就義之處,他們常走,然而忘卻了。
“不亦快哉!”──到了一千九百十一年的雙十,後來紹興也掛起白旗來,算是革命了,我覺得革命給我的好處,最大,最不能忘的是我從此可以昂頭露頂,慢慢的在街上走,再不聽到什麽嘲罵。幾個也是沒有辮子的老朋友從鄉下來,一見麵就摩著自己的光頭,從心底裏笑了出來道:哈哈,終於也有了這一天了。
假如有人要我頌革命功德,以“舒憤懣”,那麽,我首先要說的就是剪辮子。
四
然而辮子還有一場小風波,那就是張勳的“複辟”,一不小心,辮子是又可以種起來的,我曾見他的辮子兵在北京城外布防,對於沒辮子的人們真是氣焰萬丈。幸而不幾天就失敗了,使我們至今還可以剪短,分開,披落,燙卷……
張勳的姓名已經暗淡,“複辟”的事件也逐漸遺忘,我曾在《風波》裏提到它,別的作品上卻似乎沒有見,可見早就不受人注意。現在是,連辮子也日見稀少,將與周鼎商彝同列,漸有賣給外國人的資格了。
我也愛看繪畫,尤其是人物。國畫呢,方巾長袍,或短褐椎結,從沒有見過一條我所記得的辮子;洋畫呢,歪臉漢子,肥腿女人,也從沒有見過一條我所記得的辮子。這回見了幾幅鋼筆畫和木刻的阿Q像,這才算遇到了在藝術上的辮子,然而是沒有一條生得合式的。想起來也難怪,現在的二十歲上下的青年,他生下來已是民國,就是三十歲的,在辮子時代也不過四五歲,當然不會深知道辮子的底細的了。
那麽,我的“舒憤懣”,恐怕也很難傳給別人,令人一樣的憤激,感慨,歡喜,憂愁的罷。
(十二月十七日。)
一星期前,我在《病後雜談》裏說到鐵氏二女的詩。據杭世駿說,錢謙益編的《列朝詩集》裏是有的,但我沒有這書,所以隻引了《訂訛類編》完事。今天《四部叢刊續編》的明遺民彭孫貽《茗齋集》出版了,後附《明詩鈔》,卻有鐵氏長女詩在裏麵。現在就照抄在這裏,並將範昌期原作,與所謂鐵女詩不同之處,用括弧附注在下麵,以便比較。照此看來,作偽者實不過改了一句,並每句各改易一二字而已──
教坊獻詩
教坊脂粉(落籍)洗鉛華,一片閑(春)心對落花。舊曲聽來猶(空)有恨,故園歸去已(卻)無家。雲鬟半挽(juan6-zaozi01)臨妝(青)鏡,雨淚空流(頻彈)濕絳紗。今日相逢白司馬(安得江州司馬在),尊前重與訴(為賦)琵琶。
但俞正燮《癸巳類稿》又據茅大芳《希董集》,言“鐵公妻女以死殉”;並記或一說雲,“鐵二子,無女。”那麽,連鐵鉉有無女兒,也都成為疑案了。兩個近視眼論扁額上字,辯論一通,其實連扁額也沒有掛,原也是能有的事實。不過鐵妻死殉之說,我以為是粉飾的。《弇州史料》所記,奏文與上諭具存,王世貞明人,決不敢捏造。
倘使鐵鉉真的並無女兒,或有而實已自殺,則由這虛構的故事,也可以窺見社會心理之一斑。就是:在受難者家族中,無女不如其有之有趣,自殺又不如其落教坊之有趣;但鐵鉉究竟是忠臣,使其女永淪教坊,終覺於心不安,所以還是和尋常女子不同,因獻詩而配了士子。這和小生落難,下獄挨打,到底中了狀元的公式,完全是一致的。
(二十三日之夜,附記。)
河南盧氏曹先生教澤碑文
夫激**之會,利於乘時,勁風盤空,輕蓬振翮,故以豪傑稱一時者多矣,而品節卓異之士,蓋難得一。盧氏曹植甫先生名培元,幼承義方,長懷大願,秉性寬厚,立行貞明。躬居山曲,設校授徒,專心一誌,啟迪後進,或有未諦,循循誘之,曆久不渝,惠流遐邇。又不泥古,為學日新,作時世之前驅,與童冠而俱邁。爰使舊鄉丕變,日見昭明,君子自強,永無意必。而韜光裏巷,處之怡然。此豈輇才小慧之徒之所能至哉。中華民國二十有三年秋,年屆七十,含和守素,篤行如初。門人敬仰,同心立表,冀彰潛德,亦報師恩雲爾。銘曰:
華土奧衍,代生英賢,或居或作,曆四千年,文物有赫,峙於中天。海濤外薄,黃神徙倚,巧黠因時,槍鵲起,然猶飄風,終朝而已。卓哉先生,遺榮崇實,開拓新流,恢弘文術,誨人不倦,惟精惟一。介立或有,恒久則難,敷教翊化,實邦之翰,敢契貞石,以勵後昆。
會稽後學魯迅謹撰。
阿金
近幾時我最討厭阿金。
她是一個女仆,上海叫娘姨,外國人叫阿媽,她的主人也正是外國人。
她有許多女朋友,天一晚,就陸續到她窗下來,“阿金,阿金!”的大聲的叫,這樣的一直到半夜。她又好象頗有幾個姘頭;她曾在後門口宣布她的主張:弗軋姘頭,到上海來做啥呢?……
不過這和我不相幹。不幸的是她的主人家的後門,斜對著我的前門,所以“阿金,阿金!”的叫起來,我總受些影響,有時是文章做不下去了,有時竟會在稿子上寫一個“金”字。更不幸的是我的進出,必須從她家的曬台下走過,而她大約是不喜歡走樓梯的,竹竿,木板,還有別的什麽,常常從曬台上直摔下來,使我走過的時候,必須十分小心,先看一看這位阿金可在曬台上麵,倘在,就得繞遠些。自然,這是大半為了我的膽子小,看得自己的性命太值錢;但我們也得想一想她的主子是外國人,被打得頭破血出,固然不成問題,即使死了,開同鄉會,打電報也都沒有用的,──況且我想,我也未必能夠弄到開起同鄉會。
半夜以後,是別一種世界,還剩著白天脾氣是不行的。有一夜,已經三點半鍾了,我在譯一篇東西,還沒有睡覺。忽然聽得路上有人低聲的在叫誰,雖然聽不清楚,卻並不是叫阿金,當然也不是叫我。我想:這麽遲了,還有誰來叫誰呢?同時也站起來,推開樓窗去看去了,卻看見一個男人,望著阿金的繡閣的窗,站著。他沒有看見我。我自悔我的莽撞,正想關窗退回的時候,斜對麵的小窗開處,已經現出阿金的上半身來,並且立刻看見了我,向那男人說了一句不知道什麽話,用手向我一指,又一揮,那男人便開大步跑掉了。我很不舒服,好象是自己做了甚麽錯事似的,書譯不下去了,心裏想:以後總要少管閑事,要煉到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炸彈落於側而身不移!……
但在阿金,卻似乎毫不受什麽影響,因為她仍然嘻嘻哈哈。不過這是晚快邊才得到的結論,所以我真是負疚了小半夜和一整天。這時我很感激阿金的大度,但同時又討厭了她的大聲會議,嘻嘻哈哈了。自有阿金以來,四圍的空氣也變得擾動了,她就有這麽大的力量。這種擾動,我的警告是毫無效驗的,她們連看也不對我看一看。有一回,鄰近的洋人說了幾句洋話,她們也不理;但那洋人就奔出來了,用腳向各人亂踢,她們這才逃散,會議也收了場。這踢的效力,大約保存了五六夜。
此後是照常的嚷嚷;而且擾動又廓張了開去,阿金和馬路對麵一家煙紙店裏的老女人開始奮鬥了,還有男人相幫。她的聲音原是響亮的,這回就更加響亮,我覺得一定可以使二十間門麵以外的人們聽見。不一會,就聚集了一大批人。論戰的將近結束的時候當然要提到“偷漢”之類,那老女人的話我沒有聽清楚,阿金的答複是:
“你這老×沒有人要!我可有人要呀!”
這恐怕是實情,看客似乎大抵對她表同情,“沒有人要”的老×戰敗了。這時踱來了一位洋巡捕,反背著兩手,看了一會,就來把看客們趕開;阿金趕緊迎上去,對他講了一連串的洋話。洋巡捕注意的聽完之後,微笑的說道:
“我看你也不弱呀!”
他並不去捉老×,又反背著手,慢慢的踱過去了。這一場巷戰就算這樣的結束。但是,人間世的糾紛又並不能解決得這麽幹脆,那老×大約是也有一點勢力的。第二天早晨,那離阿金家不遠的也是外國人家的西崽忽然向阿金家逃來。後麵追著三個彪形大漢。西崽的小衫已被撕破,大約他被他們誘出外麵,又給人堵住後門,退不回去,所以隻好逃到他愛人這裏來了。愛人的肘腋之下,原是可以安身立命的,伊孛生(H.Ibsen)戲劇裏的彼爾·幹德,就是失敗之後,終於躲在愛人的裙邊,聽唱催眠歌的大人物。但我看阿金似乎比不上瑙威女子,她無情,也沒有魄力。獨有感覺是靈的,那男人剛要跑到的時候,她已經趕緊把後門關上了。那男人於是進了絕路,隻得站住。這好象也頗出於彪形大漢們的意料之外,顯得有些躊躕;但終於一齊舉起拳頭,兩個是在他背脊和胸脯上一共給了三拳,仿佛也並不怎麽重,一個在他臉上打了一拳,卻使它立刻紅起來。這一場巷戰很神速,又在早晨,所以觀戰者也不多,勝敗兩軍,各自走散,世界又從此暫時和平了。然而我仍然不放心,因為我曾經聽人說過:所謂“和平”,不過是兩次戰爭之間的時日。
但是,過了幾天,阿金就不再看見了,我猜想是被她自己的主人所回複。補了她的缺的是一個胖胖的,臉上很有些福相和雅氣的娘姨,已經二十多天,還很安靜,隻叫了賣唱的兩個窮人唱過一回“奇葛隆冬強”的《十八摸》之類,那是她用“自食其力”的餘閑,享點清福,誰也沒有話說的。隻可惜那時又招集了一群男男女女,連阿金的愛人也在內,保不定什麽時候又會發生巷戰。但我卻也叨光聽到了男嗓子的上低音(barytone)的歌聲,覺得很自然,比絞死貓兒似的《毛毛雨》要好得天差地遠。
阿金的相貌是極其平凡的。所謂平凡,就是很普通,很難記住,不到一個月,我就說不出她究竟是怎麽一副模樣來了。但是我還討厭她,想到“阿金”這兩個字就討厭;在鄰近鬧嚷一下當然不會成什麽深仇重怨,我的討厭她是因為不消幾日,她就動搖了我三十年來的信念和主張。
我一向不相信昭君出塞會安漢,木蘭從軍就可以保隋;也不信妲己亡殷,西施沼吳,楊妃亂唐的那些古老話。我以為在男權社會裏,女人是決不會有這種大力量的,興亡的責任,都應該男的負。但向來的男性的作者,大抵將敗亡的大罪,推在女性身上,這真是一錢不值的沒有出息的男人。殊不料現在阿金卻以一個貌不出眾,才不驚人的娘姨,不用一個月,就在我眼前攪亂了四分之一裏,假使她是一個女王,或者是皇後,皇太後,那麽,其影響也就可以推見了:足夠鬧出大大的亂子來。
昔者孔子“五十而知天命”,我卻為了區區一個阿金,連對於人事也從新疑惑起來了,雖然聖人和凡人不能相比,但也可見阿金的偉力,和我的滿不行。我不想將我的文章的退步,歸罪於阿金的嚷嚷,而且以上的一通議論,也很近於遷怒,但是,近幾時我最討厭阿金,仿佛她塞住了我的一條路,卻是的確的。
願阿金也不能算是中國女性的標本。
(十二月二十一日。)
論俗人應避雅人
這是看了些雜誌,偶然想到的──
濁世少見“雅人”,少有“韻事”。但是,沒有濁到徹底的時候,雅人卻也並非全沒有,不過因為“傷雅”的人們多,也累得他們“雅”不徹底了。
道學先生是躬行“仁恕”的,但遇見不仁不恕的人們,他就也不能仁恕。所以朱子是大賢,而做官的時候,不能不給無告的官妓吃板子。新月社的作家們是最憎惡罵人的,但遇見罵人的人,就害得他們不能不罵。林語堂先生是佩服“費厄潑賴”的,但在杭州賞菊,遇見“口裏含一枝蘇俄香煙,手裏夾一本什麽斯基的譯本”的青年,他就不能不“假作無精打彩,愁眉不展,憂國憂家”(詳見《論語》五十五期)的樣子,麵目全非了。
優良的人物,有時候是要靠別種人來比較,襯托的,例如上等與下等,好與壞,雅與俗,小器與大度之類。沒有別人,即無以顯出這一麵之優,所謂“相反而實相成”者,就是這。但又須別人湊趣,至少是知趣,即使不能幫閑,也至少不可說破,逼得好人們再也好不下去。例如曹孟德是“尚通侻”的,但禰正平天天上門來罵他,他也隻好生起氣來,送給黃祖去“借刀殺人”了。禰正平真是“咎由自取”。
所謂“雅人”,原不是一天雅到晚的,即使睡的是珠羅帳,吃的是香稻米,但那根本的睡覺和吃飯,和俗人究竟也沒有什麽大不同;就是肚子裏盤算些掙錢固位之法,自然也不能絕無其事。但他的出眾之處,是在有時又忽然能夠“雅”。倘使揭穿了這謎底,便是所謂“殺風景”,也就是俗人,而且帶累了雅人,使他雅不下去,“未能免俗”了。若無此輩,何至於此呢?所以錯處總歸在俗人這方麵。
譬如罷,有兩位知縣在這裏,他們自然都是整天的辦公事,審案子的,但如果其中之一,能夠偶然的去看梅花,那就要算是一位雅官,應該加以恭維,天地之間這才會有雅人,會有韻事。如果你不恭維,還可以;一皺眉,就俗;敢開玩笑,那就把好事情都攪壞了。然而世間也偏有狂夫俗子;記得在一部中國的什麽古“幽默”書裏,有一首“輕薄子”詠知縣老爺公餘探梅的七絕──
紅帽哼兮黑帽嗬,風流太守看梅花。
梅花低首開言道:小底梅花接老爺。
這真是惡作劇,將韻事鬧得一塌胡塗。而且他替梅花所說的話,也不合式,它這時應該一聲不響的,一說,就“傷雅”,會累得“老爺”不便再雅,隻好立刻還俗,賞吃板子,至少是給一種什麽罪案的。為什麽呢?就因為你俗,再不能以雅道相處了。
小心謹慎的人,偶然遇見仁人君子或雅人學者時,倘不會幫閑湊趣,就須遠遠避開,愈遠愈妙。假如不然,即不免要碰著和他們口頭大不相同的臉孔和手段。晦氣的時候,還會弄到盧布學說的老套,大吃其虧。隻給你“口裏含一枝蘇俄香煙,手裏夾一本什麽斯基的譯本”,倒還不打緊,──然而險矣。
大家都知道“賢者避世”,我以為現在的俗人卻要避雅,這也是一種“明哲保身”。
(十二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