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文談空宗與有宗,今摘其談空宗之要點如次:

(一)《新論》談空宗,一言以蔽之曰“破相顯性”,然而我敢說破相顯性不是空宗的空,決非《般若經》與龍樹《論》的空義,反而是空宗的敵論者有宗。

(二)《新論》根本沒有懂得空宗,以為空即破一切法相,於是想入非非,以為緣生是遮詮,而不是表詮。龍樹是否破四緣?《新論》慢作主張。《智論》三十二,論到四緣說:“但以少智之人,著於四緣,而生邪論,為破著故,說言諸法空。般若波羅密中,但除邪見,不破四緣。”凡《中論》《智論》破**一切,都應作如此解。《新論》以空為破相,可說全盤誤解。

(三)空宗的空是自性空,當體即空,宛然顯現處即畢竟空寂,畢竟空寂即是宛然顯現,所以說“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空宗的空,非《新論》遮撥現象的空,遮撥現象即是破壞世俗、抹煞現實;也不是遮撥現象而顯實性,遮撥現象所顯的即是神化,玄學的神之別名。《中論》說“因緣所生法,我說即是空,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即空即假的中觀論者,與有宗大大的不同。空宗是緣起論的,說緣起即空,不是說沒有,所以與有宗唯識論不同。依此即空的緣起,在相依相待的因果論中能成立一切法,所以不幻想宇宙的實體作為現象的根源。與《涅槃經》等不同,空宗也說即空寂的緣起為現象,即緣起的空寂為本性,但本性不是萬有實體,即此緣起的空性。經說一切法自性不可得,自性不可得即是一切法之自性。中略。真如涅槃,非離緣起而別有實體。

(四)《新論》誤解《般若》為隻是發明生滅如幻,以為必須有一不空非幻的實體。中略。如《般若經》說:“為初學者說生滅如化(虛妄,空寂),不生不滅不如化(真實,不空);為久學者說生滅不生滅一切如化。”所以《新論》如要論究《般若》義,還得更進一步。

審曰:評者謂緣生不是遮詮,當是表詮,故又雲空宗是緣起論的,說緣起即空不是說沒有。餘望評者細心將《成論》與《中論》等子細對讀。《成論》成立四緣,而說一切法仗因托緣而起,稍有頭腦者知其是表詮。《中論》等卻將一一緣遮撥得一無所有,如何不是遮詮?此真怪論。評者引《智論》“但除邪見不破四緣”之語,以為空宗是緣起論,此實誤解。《智論》於此語之前有申明其密意之一段文雲“汝不知般若波羅密相,以是故說般若波羅密中四緣皆不可得。般若波羅密於一切法無所舍、無所破,畢竟清淨,無諸戲論。如佛說有四緣,但以少智之人著於四緣而生邪論,為破著故,說言諸法實空,無所破”雲雲。案凡言舍者,必是執有實法,方言舍;凡言破者,必是執有實法,方言破。般若波羅密中無有所執實法故,即無所舍、無所破。《論》文於此段下又有雲“菩薩行般若波羅密,如是觀四緣,心無所著。雖分別是法,而知其空,皆如幻化。幻化中雖有種種別異,智者觀之,知無有實,但誑於眼,為分別知。凡夫人法,皆是顛倒虛誑而無有實,故有四緣。中略。菩薩於般若波羅密中無有一法定性可取故,則不可破”雲雲。詳此論意,係據般若波羅密中不取四緣中定相,故無所舍、無所破,理趣深微已極。般若波羅密中無有一法定性可取,即入第一義。無四緣相可取,即無四緣相可破,此無上了義也。愚者若起一毫誤解,便計空宗成立四緣,即住顛倒虛妄法中。此正《論》文所謂“凡夫人法皆顛倒虛誑而無有實,故有四緣”,《論》主已預防誤解,而評者竟不慎思何耶?

《智論》三十二所說“般若波羅密中四緣皆不可得”雲雲,讀者務須注意般若波羅密中一語,此乃克就般若波羅密中說,易言之,即克就第一義諦說。讀者從“四緣皆不可得”至“畢竟清淨,無諸戲論”雲雲細心玩味,當知是克就第一義諦說也。若未入第一義諦者,尚住世間顛倒虛誑法中,便須為之破除四緣,令離顛倒虛誑而悟入真實。易言之,即須泯除緣生相而證入法性,此即《新論》所謂破相顯性。《智論》此段文,須與《中論·觀四諦品》中世俗諦與第一義諦及《觀法品》《觀因緣品》參互詳究,求通神旨。如終不悟,務望存疑,慎勿尋章摘句,偶見《智論》三十二有“不破四緣”一語,便謂空宗是緣起論,不承有法性也。佛書難讀,空宗為尤,理趣幽玄,辭旨奧折,淺智粗心者,讀之或全無解,或執取單辭片語以為解,甚可悼也!

評者雲:“說緣起即空,不是說沒有。”今應問汝:所雲空字是何意義?如是空無之空,何故又雲不是說沒有?如非空無之‘空,此空是何義?但評者又有雲:“空宗的空是自性空,當體即空,宛然顯現處即畢竟空寂,畢竟空寂即是宛然顯現。中略。空宗的空,非《新論》遮撥現象的空。”據此,則評者所雲空畢竟無明確觀念。評者已雲自性空,則是一切法之自體本來是空無的,不如此解,而將何解?下語又以宛然顯現處即畢竟空寂回互言之,則一切法自性幻有,畢竟不全是空無。假如雲幻有之法即無實自性,故可雲空者,如此必須了解《中論》所以施設真俗二諦之故。《中論·觀四諦品》雲“諸佛依二諦為眾生說法,一以世俗諦,二第一義諦,若人不能知分別於二諦,則於深佛法不知真實義。世俗諦者,一切法性空,言諸法自性本空。而世間顛倒故,生虛妄法,於世間是實。諸賢聖真知顛倒性故,知一切法皆空、無生,於聖人是第一義諦,名為實”雲雲。據此中第一義諦,則一切法自性本空,空無。但世間顛倒故,生虛妄法,評者所雲“宛然顯現”者即此。吾前引《智論》談四緣義所雲“凡夫人法皆是顛倒虛誑而無有實,故有四緣”者,即《中論》之世諦,評者妙悟所得者即此。其實,“諸賢聖真知顛倒性故,知一切法皆空、無生”,皇皇聖文,胡可不究?第一義諦中無緣生相,吃緊。故言“一切法皆空、無生”,此與《智論》言“般若波羅密中無有四緣相可破”者密意吻合。《中論》又雲:“眾因緣生法,我說即是空,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下文即自釋雲:“眾因緣生法,我說即是空,何以故?眾緣具足和合而物生,是物屬眾因緣,故無自性,無自性故空。空亦複空,如定執空,即毀世諦,故言空亦複空以遮之。但為導眾生故,以假名說。言空之為言,亦是假名說也。夫言緣生法空矣,即非有也。今又言空亦假名,則非無也。故下言離有無雲雲。離有無二邊故,名為中道。

是法無性故,緣生法無自性。不得言有;亦無空故,不得言無。”一切法無自性故,非有,此約第一義諦言;亦無空故,非無,此約俗諦言。又上文有雲:“汝謂我著空故,為我生過,我所說性空,空亦複空,無如是過。以有空義故,一切世間、出世間法悉皆成就;若無空義,則皆不成就。”第一義空者,為破相顯性故,即破世間顛倒相故,方假名說空耳。說空即知世諦不無,如無世諦,為甚說空?故知有空義,則世間、出世間法皆悉成就。詳上述諸文,皆以方便善巧施設二諦,此是空宗大關鍵處。於此著不得一毫誤解,若有一毫誤解,便有差毫厘謬千裏之患,可不慎乎!

評者以為《智論》有不破四緣之文,便謂空宗是緣起論,於是不承認空宗有所謂本體。評文有雲:也不是遮撥現象而顯實性。又雲:空宗是緣起論的,說緣起即空,不是說沒有。依此即空的緣起,在相依相待的因果論中能成立一切法,所以不幻想宇宙的實體作為現象的根源。空宗也說即空寂的緣起為現象,即緣起的空寂為本性,但本性不是萬有實體,即此緣起的空性雲雲。

評者之主旨在此,但未了解二諦義,則此論終不可通。評者所雲“空宗也說即空寂的緣起為現象”,此語不獨無義,而實顯違空宗。即就評者所引據,《智論》三十二談四緣中文明明言“凡夫人法皆是顛倒虛誑而無有實,故有四緣”,而評者乃雲“空寂的緣起”,以“空寂的”三字為緣起之狀詞或規定詞,與《智論》言顛倒虛誑而無有實者顯然違背。評者又雲“宛然顯現處即畢竟空寂”,此與空寂的緣起一語同犯大過。須知空寂一詞決不可與顛倒虛誑無有實者同其含義,此義後談。稍有頭腦者,亦能辨此,如何可以空寂的緣起大癡見誣墮空寂?評者又說“即緣起空寂為本性,但本性不是萬有實體,即此緣起的空性”雲雲。緣起法根本屬世諦中顛倒虛誑法,於世間是實,何所謂緣起的空性?猶複須知,如認緣起法為空寂者,即無所謂世間顛倒虛妄法,是破俗諦。《中論》雲:“若不依俗諦,不得第一義;不得第一義,則不得涅槃。”皇皇聖文,如何可背?此處輕背,則佛教精神根本推翻。《中論》言“若人不知分別二諦,則於深佛法不知真實義”,此可深省也。

評者隻欲反對《新論》以破相顯性言空宗,於是不承有實體;而不承有實體又不好自圓其說,遂以空寂的勝義加入緣起法上,而曰“即緣起空寂為本性,但本性不是萬有實體,即此緣起的空性”雲雲,如此適以自陷。餘初審正評文,至談緣生義,有為無為不分,生死涅槃無辨,已甚詫異;今閱至此,乃知評者迷謬所在。評者若自講其緣起論,而聲明不同佛教之舊,亦可不亂佛法,但必以己意說空宗,且自負為空宗之解人,則佛菩薩有知,自不免心戚也。

評者不承空宗破相顯性,餘望評者放下胡亂知見,細玩《中論·觀法品》。今節其扼要處如次:為度眾生,或說一切實,或說一切不實,或說一切實不實,或說一切非實非不實。一切實者,推求諸法實性,皆入第一義,平等一相,所謂無相,如諸流異色異味,入於大海則一色一味。一切不實者,諸法未入實相時,各各分別觀,皆無有實;但眾緣和合,故有。

一切實不實者,眾生有三品,有上中下。上者觀諸法相,非實非不實;中者觀諸法相,一切實一切不實;下者智力淺故,觀諸法相,少實少不實。觀涅槃無為法,不壞,故實;觀生死有為法,虛偽,故不實。非實非不實者,為破實不實故,說非實非不實。

綜上四門,第一門是密意說,第二門為入第一義方便故說,第三門為眾生於前二門中有執著故說,第四門為破著故說。密意說者,為眾生不了諸法實性故,方令推求,於一一法皆入第一義,平等一相,所謂無相;然猶未能令眾生不著一切法實相故,非了義故,雲密意說。

其次,為入第一義方便故說者,諸法未入實相時,實相猶雲實性。各各分別觀,皆無實,但眾緣合故有。欲令眾生於緣起法相勿妄著故,方悟彼實相。如於繩相不妄著故,方於一一繩相悟知是麻,麻喻實相。故雲為令入第一義方便故說。眾生根器不一,觀諸法相多有著故。此第三門,思之可知。

故第四門說非實非不實。非實者,推求諸法實性入第一義時,若作實相想,亦是著相;為破此著,故雲非實。非不實者,若於諸法尚未悟入實性時,聞說諸法皆無實,便執一切不實,此複成著;應知說不實者,欲令於一—法悟入實性,非壞諸法,若見諸法實性已,即一一法皆實,譬如於一一繩相皆了知是麻。故雲非不實。又諸法相皆入第一義諦已,而俗諦中不妨施設諸法,故雲非不實。如是非實非不實,方為了義。

如上引《中論·觀法品》文,並為略釋。當知空宗非是諸法無實性論者,佛家大乘諸經,無論依妄識以樹義、本真常而為說,要皆未有持無體論者。體者具雲本體,亦雲實性。空宗果如評者所雲隻是緣起論,即住顛倒虛妄法中,此成何說?有人言,呂秋逸居士謂佛家思想當作整個的去看,其說之內容如何,吾不悉,但各派所宗之經雖各有扼要之義,而大本大原處總有血脈相通。如空宗果為無體論者,即是隨緣外道,《大般若》直是戲論,與《華嚴》《深密》《楞伽》《勝翼》《涅槃》諸經全無可通處,龍樹諸大菩薩何足為大乘開山?

評文中有雲:幻有二義,一、宛然現義,二、無自性義。真如、涅槃非離緣起而別有實體,依相待施設安立的說,即具此幻的二義;依絕待離言非安立的說,即具幻的無自性義。

此等語不知從何說出?安立、非安立,即真俗二諦之別名。真諦亦名非安立者,以心行路絕、語言道斷故,此唯證量所得,非言說安足處所,故雲非安立諦。此必真知有實性故,有第一義故,乃於真諦名非安立。評者明明說緣起幻法無自性,即是《智論》所謂顛倒虛偽法,《中論》所謂世間顛倒故生虛妄法,如何可以顛倒法說為絕待離言非安立諦耶?如此侮聖言,終不自覺,佛法將如何?是可哀也!評者知絕待一詞作何解乎?唯諸法宛然幻現而無自性,故說諸法有實性,所謂真如涅槃。吃緊。譬如說繩相是虛幻無自性,故說繩有實性,所謂麻。繩喻幻法,麻喻實性。麻本非實性,乃設喻,不得已而強為之詞。評者已知幻法是相待的,而又不承有實性,則絕待二字作何解?須知絕待者,非離相待而妄想一個空洞之境名為絕待也;即由於幻法而透悟其實性,如於繩而透悟為麻。便泯相待之相,直於一一幻法皆見為真如涅槃,即是絕待。吃緊。若隻執取幻法宛然顯現無自性者為有,而絕不承幻法是依實性故有,則隻是相待的幻法,而絕待之名從何安立乎?宣聖曰“必也正名乎”,評者既用絕待之名,當求絕待之義,如何遮撥諸法實性成無體論?此真癡極!

空宗非無體論,已說如前,今次略明破相顯性。空宗《大般若經》,《大智》《中》《百》《十二門》四論,凡稍有頭腦者讀之,當知空宗一切掃**而實非空見。非獨實性不空,即虛誑法亦不遮。二諦義宜玩。實非空見而一切掃**,空宗根本意思是欲令眾生見性,性者,諸法實性。方不墮顛倒虛妄法中;然欲見性,即非破相不可。譬如無知之孩隻執取繩相,必不能於繩而見其隻是麻,成年人欲曉之,必示以繩相是依人工、時日、資具、造作等緣而幻現其相,無實自性,方令彼孩即於繩相而頓悟是麻。繩相不破,麻性不顯;諸法之相不破,即不能見諸法實性。此義不悟,便如長夜昏眠;此義說穿,確是家常便飯,元無奇特。《心經》是《大般若》之撮要,開首便空五蘊,非破相乎?破相非以顯性乎?《新論》已釋得明明白白,而評者毫不求解,橫持己見,不知果何所謂。《心經》且置,《中論·觀法品》雲:“問曰:若諸法盡畢竟空,無生無滅,是名諸法實相者,此中實相猶雲實性。克就實性言,唯是一真絕待,無有所謂諸法之相,故雲諸法盡畢竟空。雲何入?問如何悟入諸法實性。答曰:滅我、我所著故,破人我執。得一切法空,無我慧,破法我執。名為入。”此中一切法空四字,不可滑口讀過。空者,破除義。一切法空,易言之,即破除一切法相也。法相不除,何可悟入諸法實性?空之為言,非於世間顛倒虛偽法上迷執為空寂故,名空,非字,一氣貫下。佛法中無此邪見。乃於世間顛倒虛偽法相直破除之而顯其本來空,空者,空無。第一義諦中,一真絕待,諸法相本來空,非以意空之也。否則不名悟入實性。譬如孩兒未空繩相,終不能於繩而見是麻。《觀法品》又言:“為度眾生,或說一切實,或說一切不實。中略。一切不實者,諸法未入實相時,各各分別觀,皆無有實,但眾緣合故有。”此文不作破相解,將作何解?須知此中所雲將諸法各各分別觀,便見得皆無實,隻是眾緣合故有,明明是破除諸法之相。各各分別觀之,便是其破相之方。方者,方法。析物至極微,則物相破矣;極微又析之,則極微亦破。又如分別諸法,知其但眾緣合故有,則諸法之相破,而四緣又各各分別觀之,便知一一緣皆非實有。《中論·觀因緣品》即四緣一一破盡,文繁,不引。還有甚諸法相?各各分別觀者,即解析術。用此術以破諸法相,如剝蕉葉,層層剝去,便無所有。諸法相剝落盡,都無所有,便乃豁然頓悟諸法實性,如孩兒聞繩相不實,便見麻也。破諸相故,說一切法自性不可得;自性不可得,即是一切法之自性者。由舍相已,即顯其實性故。此義深微,凡夫難會。《論》文於各各分別之上,有“諸法未入實相時”一語,宜澄心體究。所以破相,正以未見實性故,若已見性,何相可破?《智論》說“般若波羅密於一切法,無所舍,無所破”,與此可互明也。《中論·觀法品》明揭破相顯性密意,而評者不悟,且橫攻《新論》,亦何傷於日月乎?

猶複須知,《中論》所以重視二諦者,即為緣起義故。緣起法本是顛倒虛妄法,若不破之,則不可見實性,故欲令眾生入第一義,非破緣起法不可,此《觀因緣品》所由來也。若一往破除,則無顛倒虛妄法,亦無涅槃可說,無修證之事,還談甚佛法?故《觀四諦品》施設二諦,於緣起法,破與不破,兩無妨礙。第一義諦,非破相不可悟入,故緣起法在所必破。《觀法品》及《觀因緣品》有明文可證。世俗諦中,顛倒虛妄法亦名為實,即緣起法於俗諦非不許有。《智論》三十二說“譬如小兒見水中月,心生愛著,欲取而不能得,心懷憂惱。智者教言:雖可眼見,不可手捉。但破可取,不破可見。菩薩觀知諸法從四緣生,而不取四緣中定相。四緣和合生,如水中月,雖為虛誑無所有,要從水月因緣生,不從餘緣有。諸法亦如是,各自從因緣生,亦無定實”雲雲。詳此,謂四緣雖無定實,而未嚐破斥為無有,即依俗諦義故。餘亦嚐遇人言:空宗談緣起法,或時決定破斥,或時似不破,甚似詭辨。餘曰:非也!此中關擯子在二諦義,如不了此,便生眩惑,甚且尋章摘句,妄作主張,以為如此如此,則微秕蔽目而天地全暗矣。可不慎乎!

《新論》根本在明體用,首須識得體。其討論及於空宗者,特取其第一義諦破相顯性之方便法門。實則此方便法門即是究竟理趣,故可說空宗全部意思即在乎是,其餘千條萬緒要無不會歸於此者。《新論》不涉及宗教思想,故於顛倒虛妄與因果鉤連之緣起法,為俗諦所不遮者,《新論》無論列之必要,學者求之空宗典冊,可自得之。熊先生雲《新論》亦含二諦義,俟《量論》方詳。真諦則於認識方麵遮撥現象而識體,俗諦即現象界一一事物皆隨順世間,不妨安立。《成物》章可考按也。評者謂《新論》遮撥現象即是破壞世俗、抹煞現實,不知《新論》首先標明從認識方麵而談識體,識者,認識。則於現象而見真體,自不執取現象,此非凡夫境界。肇公雲“悲夫!人情之惑也久矣,目對真而莫覺”,此可味也!從認識上說,識取第一義,並無妨礙於俗諦之現實,《新論》微妙,評者弗思耳。

評者雲:《般若經》說:“為初學者,說生滅如化;自注:虛妄,空寂。不生不滅不如化;自注:真實,不空。為久學者,說生滅不生滅一切如化。”所以《新論》如要論究《般若》義,還得更進雲雲。

評者於此中引經說生滅如化下自注虛妄、空寂二詞,大有過患。空寂與虛妄何可並為一談?此不止差毫厘謬千裏也。空寂是涅槃義,空非空無之空,亦非以幻現而無自性名空;幻現而無自性者,如依他法固可言空,然與寂字連用成複詞者,則此空字亦是寂義,即涅槃義。空而不無,四德具備,所謂常樂我淨是也,如何可與虛妄一詞同解?虛妄是眾生顛倒法,屬俗諦;空寂是離世間顛倒法,所謂涅槃真如,《經》雲“不生不滅不如化”者即此,評者注雲“真實,不空”是也,此屬第一義諦。評者因不解《般若》,而誤想空宗是無體論,遂以空寂一詞視為與虛妄同其含義,不獨毀壞《大經》,而佛教根本歸宿處乃完全推翻矣。《般若》是群經之王、諸佛之母,果是持無體論而安住顛倒虛妄中者乎?龍樹菩薩果如此,倘在吾前,當一棒打殺與狗吃!若不如此,此罪在誰?《經》雲“為初學者,說生滅如化”,即《中論·觀法品》說一切不實義;其雲“不生不滅不如化”,即《觀法品》說一切實義;又雲“為久學者,說生滅不生滅一切如化”,即《觀法品》非實非不實義。此在前文已解釋明白。評者竟誤會《經》文為久學者說生滅不生滅一切如化句,遂妄主張空宗果是無體論、是一切如化論者,謬解《經》義,稍有識者當能辨之。

熊先生嚐自言:弱冠時,一日登高,睹秋草零落,忽生悲感,推想天地方物皆歸無何有之鄉。壬子在武昌,一日正午,坐人力車過大街,天無片雲,白日朗然,車中無思無念,忽爾眼見街道石板如幻如化,形象與原見之石亦不異,但石體不實,猶如幻化;擬之浮雲尚不可,浮雲猶實在極矣!見房屋如此,見一切人,坐者立者皆如此,見人說話口動亦如此。仰視天,俯視地,一切如幻如化。平常視天,即所謂蒼然大圜氣界,並無不實在感,此時頓覺大圜氣界如幻如化、毫不實在。視車及車夫,皆如幻如化。但視自身猶如故,無幻化感。吾視商店兩人對話時,口動,麵帶笑容,皆幻化人也。忽起念雲:哀哉,人生乃如是耶!愴然欲泣,即視覺一切複其舊。爾後思此境,不可再得。迄今就衰,終不再現。當時曾告友人李四光仲揆,彼大笑雲:我知此意。並雲彼在日本東京市上,見群眾擾攘狀,亦起一種異感,覺塵世可悲。餘曰:此與吾之感恐不必同也。又曾告蔡孑老,孑老曰:此幻覺耳。語一老僧,曰:此夙生定境發現耳。先生自述此事,又曰:平生探窮宇宙人生諸大問題,就現象方麵言,一切猶如幻化,於此確信不疑;但有無真實根源,苦參實究,老夫揮了許多血汗。

求之宋明,不滿;求之六經四子,猶不深契;求之老莊,乍喜而卒舍之;求之佛家唯識,始好而終不謂然;求之《般若》,大喜而嫌其未免耽空也。最後力反之自心,久而恍然有悟,始歎儒家《大易》、佛氏《般若》皆於真實根源甚深處確有發明。儒者窮神而不深體夫寂然處,將慮滯有之患;佛法歸寂而過喻幻化,反有耽空之累。《經》雲“設複有法勝涅槃者,我說亦複如幻如化”,幻化之喻,本謂空寂至極,不可作實物推測。然不悟者,或謂涅槃真如隻是假名,竟無所有,則幻化之喻適成大過,故雲過喻。於寂而識夫生生健動之神,於生生健動之神而見其湛然衝寂,反求諸心,理實如是。自此複探《華嚴》《楞伽》《涅槃》等經,更回思無著、世親之學以及此土晚周諸子,逮於宗門大德、宋明諸老,眾賢群聖,造詣不齊,而皆各有得力處。乃至西哲所究宣者,亦莫非大道之散著。析其異而會其通,去所短而融所長,則一致而百慮之奇詭,殊途而同歸之至妙,乃恢恢乎備有諸己。而後信證真即妄法皆真,隨妄則淪沒無倚。感懷世變,亟欲宏儒;德治、禮治,根源性地,所以挽失性者之慘酷,而使世間不異涅槃者,非可徒恃空教也。凡人為學,眼光透上天去,還須遍視大平地上萬類始得。天在上乎?地麵地下無非天也。仰視而不俯察,未可雲見天也,況其未能仰視而妄臆見天者乎?先生此言,足為拘守門戶者戒,乘便書之於此,今當回複本文。

《經》為初學說生滅法相。如化,明是破相;說不生不滅實性或真如涅槃。不如化,明是顯性;為久學說生滅不生滅一切如化,則慮人聞真實法,謂諸法實性,亦雲真如。又複執實,故說一切如化以遮其執,要非否定本體、成一切如化之論也。《大經》此文《大般若經》亦稱《大經》。與前引《中論·觀法品》文互相和會,是為空宗所宗經論宏綱巨領所在。其說法雖變化萬端,不可捉摸,而執此綱領以刊定之,則如珠走盤,縱橫移轉,而未嚐無所守之範域也。《新論》言:空宗一往破執,破即成執。生滅如化,不生滅亦如化,聞者遂作一切如化想,無有真實根源,將令眾生永墮顛倒虛妄中,豈不悲哉!清辨《掌珍》已雲“無為無有實,不起似空華”,以彼聰明,猶惡取空,又何責於評者乎?朱子曰“教學者如扶醉人,扶得東來西又倒”,大哉斯言!至有義味。

先生嚐言:佛書未易讀,讀之者必具四條件:一、抽象作用極高,天資低者,虛懷困學,亦可養成。否則於其高廣幽深之玄境不可攀援;二、分析力極強,否則於其方方麵麵無窮的義蘊,尋不著端緒與脈理;三、會通力極大,否則如盲人摸索大網罟,十指觸入百千孔穴,將縛於一孔或數孔之間,終不得其綱領所在,而猶自謂提挈全網也,不大可哀歟?四、必有廣大心、真實心,非徒在語言文字上作活計,以膚亂知解誑無知、趨勢途者,必修養功深,方許了解文字而終會意於文字之外,與十方三世諸佛相見。

智慧之神不會來舍於雜染心,此事宜知。上四條件,缺一不得,而第四為根本。如條件不具而談佛學,隻墮煙海中,自害害人,有何了局?自佛法東來,吾國思想界少有好影響,而世莫之省耳。又曰:儒者之學,從人生日用中體現真理。六經四子皆因事因人隨機記錄之詞,非有意述作也,非欲為理論也,此與佛家根本不同處。佛家諸菩薩著書度眾,皆以工巧心經營一套理論,故於因明特為遊意,而儒者不爾也。吾儕少時,輕堯舜、薄文周、非孔孟,宋明更不值一罵;中年而後,漸有所悟;老而日益親切。

惜當衰亂,學絕道喪,此意無可與言。餘相信,托於儒、托於佛者,始有儒佛高下之爭;真儒真佛則異而知其類、睽而知其通,決不會起諍也。先生此言,至為沉痛,隨機觸及,述之於此。空宗成為一切如化之論,餘不覺愴然戚戚於懷,因念吾儕讀書往往辜負聖賢心事,故引先生之言如右,所冀有實心作人、實心向學者能勿以輕心遇古籍也。

將空宗說為空的緣起論,說為如幻如化、無有實體、無有根源,不顧《智論》有“凡夫人法,顛倒虛誑,故有四緣”之明文,不顧二字,至此為句。大乘無上甚深微妙法毀壞至此,稍有慧者,何能不為諸佛悲痛?哲學中有現象論者,其在知識與理論方麵自有精密可喜處,若就窮理而言,卻甚淺薄,以不足語於徹法源底之事故。《勝斐經》徹法源底語,含義極深廣。佛家緣起說與現象論及關係論者,其骨髓全無似處,何可誤解緣起一詞便否認諸法實性、取消本體?評者勿托空宗,吾無怪焉,以此壞大乘法,是而可忍,孰不可忍!

佛法千言萬語,無非歸宿證真兩字。真之為言,萬法實體也,人生真性也,萬有根源也。為甚修一切行、斷一切障?求證真故。如無真實法,謂本體。則諸經論言修、言斷,如彼森嚴峻厲,如彼重複言之而不稍休,豈非瘋狂?《大經》與四論無量言說,隻明個一切幻化,隻叫眾生永住顛倒虛妄中,是成甚佛?

《新論》談空,揭明從認識論方麵破相顯性,此是正法眼藏。眾生所現見諸法相,猶俗雲現象。確是《智論》所言“顛倒虛誑而無有實”,今之科學發明已足證實此理。例如瓶子隻是一聚白與堅等相,此即法相,此即現象,科學家分析此一聚堅白等相隻是一聚元子電子,而此一聚堅白等相確是虛誑無有實,然猶曰有元子電子也。及科學進步,又知電子無實質,不可作小顆粒想,則元子電子還是虛誑,無有實法。由此可知,空宗為初學者說生滅如化,《大經》,見前引。生滅即諸法相之通名,以一切物皆有生滅,故雲。說一切不實,《中論·觀法品》,見前引。令凡夫人破除虛誑不實諸法相,即無顛倒執著,往日視為玄談,今已得科學為之張目。但科學隻做到破相初步,如佛法則破相之意義甚深,此姑不談。而不知有諸法實性,即不見本體,此與佛法太隔遠在。科學家隻是憑析物的方法發覺諸法相是虛誑不實,破相雖作到,而無可與之言顯性。空宗密意卻是令人勿認取此虛誑的法相,而當透悟其本體,亦雲實一性。所謂真如、涅槃,猶如成年人教小孩勿認取繩相而當透悟其隻是麻。此義深微,吾且借《中庸》語以明之。《中庸》引《詩》曰“‘鳶飛戾天,魚躍於淵’,言其上下察也”,程子釋曰:“上下察者天地間皆實理昭著之謂。”夫鳶魚,法相也,天淵亦法相也,飛躍亦法相也,今於此一—法相都不作一一法相想,即鳶魚、天淵、飛躍等相俱破也。而直見為實理昭著,即見性。此是何等理境!科學方法何能用到此處,科學知識何可湊泊得上?科學破相而不能顯性,此一問題非常重要,但此中不便討論,今當還入本義。空宗一麵破相,說生滅如化,說一切非實;一麵即顯性,說不生不滅實性,亦雲本體。不如化,真實。說一切實。均見前引。初學人聞此,始破相縛,凡夫人見鳶魚隻是鳶魚,見天淵隻是天淵,見飛躍隻是飛躍,而不悟實理昭著,是為諸相所縛;今聞佛說一切非實、如化,故相縛破也。乃即於諸相而悟入其實性。如破除鳶魚天淵等相,即於此而見實理昭著,是見性也。故破相顯性者,隻是認識的智性不受縛於虛誑之相而透識其本體,所謂法空慧即此。佛為初學人說諸法相即生滅法。不實如化已,複為說諸法實性即不生滅法。真實不如化,所以啟發初學人法空慧,將自悟入實性,此其機權微妙,儒者所謂循循善誘也。佛明明說生滅虛誑相如化,而揭示有不生不滅法,即虛誑法之實體是不如化者,大義炳如白日,評者胡為妄臆空宗是緣起論、無有本體,竟以空實性而不空妄相誣墮空宗乎?評者鑄此大錯,或因為久學人說生滅不生滅一切如化句,遂致眩惑;實則此末後語正恐人於實性起執故,複來一番掃**。如吾國程朱諸師談心性,較之涅槃,其拘礙立見,正由諸師不免將心性當作內在一實物事執持之,所以差失。觀此,佛為久學人說一切如化,實有深意。為久學人說五字,最不可忽。久學人已深悟人實性,但恐於此起執,故與之說如化,恰是當機。若與初學人說此,則法相已破,又無實性,而無真實根源可為歸宿,永住顛倒虛誑中,則佛種斷、慧命絕矣,豈不悲哉!然佛雖為久學人說,畢竟掃**太過,易滋眾生之惑,有宗起而矯之,誠有以也。《新論》衡空宗,洞見本源,字字不虛不妄,未容輕議。餘於此往複申說,亦不憚煩,誠以大空之學為大有各派所承,即禪淨諸家亦須匯歸於是,否則未能無執。哲學家談形而上學,不究乎此,無以滌除情見。空宗理趣幽玄,而其根底不容損壞,根底一失,即其無量言說皆成膚亂。餘懷無限意,難為今人言。

評者謂《新論》解說《心經》似是而非,共舉三點:

一、謂析至極微,分析至鄰虛,僅是分破空,而不能真知自性空。此等無知真可哀!試問佛典處處將五蘊—一分析,以明無我,今用評者之言以難之曰:僅是分破我而不能真知無我,諸佛受過否?

二、謂對於空即是色,卻不能反過來說此真如即是幻相宛然之色法,而增益為離相寂然真理即是色法之實性便大誤雲雲。此則本其癡想空宗為空真寂實性而不空顛倒妄相,因以曲解《心經》而妄詆《新論》。

三、謂《新論》言《心經》空五蘊而不空無為,不知《心經》明明說無智亦無得,無智即無能證得的現觀,無得即無所證得的真如無為雲雲。

評者不承有實性,故以真如、無為、涅槃等名皆作為假名說,因此遂不許空宗有現觀。現觀,證解也。無實真如,即無證解可說。《大經》與四論,無一字本之現觀,即皆虛妄語,龍樹諸菩薩被汝一筆抹煞,而況《新論》乎?須知無智者,無有能證得之相,非謂無現觀也。若果無現觀智,佛法成甚東西?無得者,無有所證得之相,非謂無有真如無為法也。若於智證真如時,有所得相,即墮虛妄。《經》所以破彼妄執有能所得相,非遮智與無為也。使破智與無為,即佛法根本推翻,汝何故為僧?此真可哀!

評者謂破相顯性不是空宗的空,反而是空宗的敵者有宗。此等無知語真屬創聞。餘極力排除主觀,虛衷以逆索評者此種癡想之所由來,久之發覺評者卻未解得一相字,故有此癡想,成大矯亂。在有宗唯識論,分別法相、有時或省言法,或省言相,或亦言諸法自性。法性,有時或省言性,或易文曰實性,或亦曰實相,或亦曰諸法自性,以於諸法而識真如即可說真如是諸法之自性故。此與在法相上亦言自性者,意義絕不同。凡諸異名,可隨文求解,毋勞舉證。本甚明白。性相二字,有時互用,並非淆亂,須求訓釋。《唯識述記》卷一疏釋頌文“稽首唯識性”處,言:“唯識性相不同。相即依他,唯是有為;中略。性即是識圓成自體,唯是真如,無為無漏,唯識之性,名唯識性。”本文前曾節引《記》文並附注,可覆玩。又曰:“為簡依他,故說識性。何故須簡?有漏依他,不可敬故;無漏依他,亦俗諦故,非最勝故,非諸聖法真實性故,此真實性是聖者斷障之所顯得,凡夫雖具而不得顯,故以聖法簡之。非所證故,略不敬也。”據此,則性相二詞之義界,基《記》卷端便已訓釋明確。相即依他,唯是有為;性即是識圓成自體,唯是真如無為。此中識字是廣義,舉能緣即攝所緣,故此言識即無異言一切法也。相字之所指目者,即是依他、有為法。基師親譯《唯識》,又經奘師審定,其說自是確據。如謂不可據,則中國譯籍隻合一概推翻,還談甚佛教!如評者以為性相之分隻在有宗唯然,則基師明言相即依他,是有為,性即圓成、真如,是無為,據此,性相之分即是有為無為之分,亦即是生滅不生滅之分,生滅即有為之別名,不生不滅即無為之別名。豈止有宗分別性相,佛教各宗皆同茲義據。基師此疏,可罵他謬誤否?餘意隻有癡想《般若》為隻空法性、真如、無為而不空緣起、虛誑相者,餘意二字,一氣貫至此。可以大罵特罵基師無知胡亂。基師親稟奘師,空宗所宗之《大般若經》,即奘師所特別竭其全副心力以譯出者。《般若》所說法有生滅或有為,與不生不滅或無為之分,猶之哲學上有實體與現象之分,《易》家有形上形下之分,此等名詞之分別,皆非不根於實義者。若泯此類分別,必是於本體信不及而妄持說者,此輩唯依現象界構畫而成一套理論,即隻談有為,無所謂無為;隻談生滅,無所謂不生滅;隻談法相,無所謂法性;隻談現象,無所謂實體;隻談形下,無所謂形上。此輩二字,一氣貫下為句。此乃思想與理論之必然。吃緊。如其不解此意,便無法與談學問事,又談甚佛法?若果識此意,則基師說相是依他有為,性是真如無為,確是綜佛教各宗同稟之大義而通言之。佛教中絕無有以虛誑之依他法為立命之地者,故性相之分,在佛教各宗皆然。惟第一義諦中是否破相,則大空、大有爭端所在。評者於空有兩無所知,並於一極重要之相字尚未知是指目甚麽,豈不哀哉!

評者如知相即依他,唯是有為,則何至有“破相顯性是空宗敵者有宗”之夢語?須知依他即緣起義,他謂緣,依他眾緣而起,曰依他起,故依他即緣起之別名。有宗經論有那一部曾如《中論·觀因緣品》之破斥四緣乎?稍有頭腦者,讀幾部有宗書,當不至癡想有宗曾破緣起義也。評者自居佛弟子,我慢異常,而於佛書字句竟不子細理會,出家一場,何苦如此?評文言有宗有兩種類型:其一虛妄為本的唯識論,如無著、世親學雲雲。如此妄誣菩薩,毫不畏罪可乎?無著、世親何至以虛妄為本而造論乎?以此自害、害人,當墮地獄,尚足為菩薩乎?唯識之論,明明歸於轉識成智。轉有二義,轉舍、轉得,謂轉舍雜染,轉得清淨。故虛妄是其所必舍,而謂其以虛妄為本,二菩薩受此不白之冤,於汝安乎?無著、世親學隻矯空教末流之弊,其骨髓仍在《大經》、四論。《成論》歸無所得,猶《般若》密意也。為唯識正名,當曰明妄趣真宗,不可誣以虛妄為本也。評者以空實性而不空顛倒虛誑法之癡想誣墮空宗,並複誣及有宗,今日佛教雖衰,而中國之大,賢比丘猶當不少,豈盡受汝誑乎?

無著、世親短處,隻在其種子論,一切錯謬皆緣此而生。種子論之最不可通者,莫如法爾本有種,二重本體之嫌疑在此。既立真如,又立本有種,且於二者之關係無所說明,非二重而何?種子與果,俱時而有,評者既已承認,尚未至如粗涉佛典者根本不了果俱有義而恣妄談。尚未,至此為句。但評者必反對《新論》種現對立之評判,則又挾私而自陷錯誤。評文中有雲“我要指出唯識宗是緣起論的,是以因果、能所成立一切的”雲雲。此處忽爾將破相二字忘卻。既知是緣起論,何故道他破相?相即緣起,如前已說。此事且置。今應問:果俱有意,如何不是種現對立?種子是能生者,故名因;現行是所生者,故名果。評者已言唯識宗是以因果、能所成立一切,則能生之因法即種子者與所生之果法即現行,既是同時並在,如何道種現非對立?又就唯識種現說之體係而言,賴耶識亦有自種子,賴耶之種種子省言種。與前七識之種均藏在賴耶自體內,而為賴耶之所緣相分。即為賴耶所知之一種境相。賴耶於種為能緣者,種於賴耶為所緣,亦是能所對立。又前七識從其自種生時,既自為現行界,而其自種此時則猶眠伏賴耶自體中,故前七種與其所生前七現行識現行即識之別名,今合用為複詞。並不同處,非能所對立而何?彼種現說之體係確如是,何必為之曲諱?種現對立既無疑,則其犯兩重世界之過失又何容否認?不一不異,若就大海水與眾漚之喻上說,方為恰當。舊唯識師種子,於俗諦是有實自體的,於真諦亦是幻有而非無;從種而生之現,是與其自種同時並在,此於俗諦是有實自體的,於真諦亦是幻有而非無。種現明是一潛一顯兩重世界,種藏伏賴耶中,是沉隱的世界;現行識方是顯現的世界。雖強以不一不異言之,究是異而不一。佛家諸菩薩任何說法,總是要劈得極開無融會處,而後又來說不一不異,譬如將一小動物的生機體切成幾段幾片,再將段段片片說為不一不異,終不與生機體相應。唐李泌謂德宗曰:“陛下與濮固懷恩,譬如破葉不可複完。”吾於佛家諸大菩薩之說法,總不免有此感,非獨有宗如是,空宗亦然;例如生滅與不生滅開作兩片說去,卻不肯說生滅即是不生滅的實性之顯現。非獨大乘如是,小乘無弗然者。此意茲不及詳,明者當自得之。

熊先生嚐言:舊唯識師談種現,如在心理學上說,此謂哲學的心理學。若科學的心理學則不涉及本體,而隻依據生理與經驗以說明精神現象,與哲學之談自有大不同者,此不及論。而不以之組成宇宙論,則有重大之價值;如依據《楞伽》《涅槃》《華嚴》《勝鬟》等經而談真常心,另以種現義作為習氣或妄心之說明,而歸於順真常心以創淨習,即融會孟子“擴充”義,救耽空滯寂之流弊,儒佛可一爐而冶。

理實如是,反己體之自見《新論·明宗》章首揭出性智,即通《楞伽》等之如來藏,與《華嚴》之合毗盧遮那、文殊、普賢、觀音而為一性海,並《成論》之四智及《大易》之仁、宋儒德性之知、陽明良知,皆融會為一。《功能》章談習氣及《明心》章說習心,則因舊師種現義而變通之,至本體論與宇宙論方麵,則以體用不二為宗極。即依本體之流行而立用名,用上說為一翕一翩而成變化。

用由體現,不可離用而覓體,不可離用覓體故,即於用而識體,易言之,即於流行識主宰。然複須知,用有一翕一閽,翕即有物化之傾向,疑於不成為用矣;嚴格談用,唯闕是用,以不失其本體之自性故。此雲自性,猶言本體自具之德。德有二義,曰德性,曰德用。如空寂、虛靜、空、虛皆非空無之謂,以無形體、無方所、無作意故,名空、名虛。寂者,無迷暗、無擾亂之謂,靜亦然。清淨、剛健、純善、生生、化化流行、不息、進進不墜,進而又進,曰進進。以其具向上之性,恒不墜退,雲不墜。皆其德也。萬德鹹備,萬理具足,不可勝舉,故總說言本體有其自性,是其流行不已而自性恒不改易也,否則不成實體,雲胡現用?

用具翕閽二勢,翕勢物化,唯翩不舍失其本體自性,故可於翩而名為心,亦不妨於閽而說為本體。故內在於吾人之真常心或性智,即是宇宙實體,宇宙實體亦即是內在於吾人之性智、真常心。吾人與天地萬物本為一體,無二本故。就吾人分上言,此性智、真常心即是吾人之真己;《新論》所謂本心或性智,即真常心之異名。就一一物言,即一一物各各具有真常心。然克就真常心遍為萬有之實體而說,即真常心是超越天地萬物而獨立無匹。言天地萬物,猶雲萬有,即攝吾人在內可知。本文前麵曾言萬物各具之自性神言萬物,即賅吾人在內。即是絕待之一神,絕待之一神即是萬物各具之自性神。所謂一為無量,無量為一是也。此神即真常心之目,與宗教家言神而雜以擬人之觀念者絕不同。《新論》性智即真常心,亦雲本心。由即用見體義故,便於用上說體。夫心之名本依閽而立。閽,用也。今以心而說為真常者,真常即本體之名。由即用說體故耳。《新論·明心》章首明此義。空寂而生化不測,虛靜而健動不屈,不屈謂無窮竭。是吾人所反求而自識者也。《新論》匯通《大易》與《般若》,自明自見而始言之,非取兩不相容之說而強求其通也。

翕之勢似與翩反,而實為闞之具,故翕終從閽,即物隨心轉,而物莫非心也。空宗隻以不生不滅言體,以空寂言體,空非空無之謂,詳《新論》。故不於體上說流行,即不能依真體之顯現而施設宇宙。《新論》議其短在此,可謂精核之評。空宗雖於俗諦不破緣起,然但視為虛誑法,由眾生顛倒故有,第一義諦於四緣即破除。《新論》救此失,故明由體成用,而用上即可施設宇宙;複以由體成用義故,便可於用識體,即一—物皆是全真。此《新論》骨髓,所以有異乎空宗也。

有宗之學,即無著、世親學。其短處隻在種現說。以阿賴耶識中一切種子亦名功能。說明宇宙人生,而遮撥外道之梵天、神我等說。參考《攝大乘》等論。彼計含藏一切種之賴耶識亦從其自種而生,賴耶與其自種係同時而有,故賴耶能藏其自種。詳《成論》及《述記》等。彼又以器界即俗雲自然界或天地。與吾人根身均是賴耶識之相分,此根器相分各從其自種而生,至其分別八個識為一切相分、見分,皆各從自種生。其說極繁瑣,今不及詳。有宗之宇宙論確太穿鑿,《新論》廣破,無可曲諱。然《新論》雖彈正其種現說之失,並不以此滅損有宗之價值。熊先生嚐言:印度人頗好為鑿空之論。種現說在吾人今日衡之雖不滿,然在當時為融攝各派思想與理論計,自為精密而有力之偉論。種子義實從數論自性及外道極微說修改而成,賴耶識亦從外道神我說而修改得來,其間枝節之義又多與小乘對照而立,茲不暇論。且有宗之以種現成說,變更以前之緣起義而寓構造之旨,雖不必應理,然試探其所以矯正空教之本意,則有大不可忽者。空宗於第一義諦破一切相,遮撥四緣不遺餘力。《心經》為《般若》撮要,首曰“照見五蘊皆空”,五蘊,有為法也,亦即緣起法也,言空即遣除盡淨,竟無所有,《新論》斷為破相顯性,確爾無疑。有宗之興,正為空宗破相即破緣起。而矯其失,故盛演三性義而成立依他,依他即緣起之別名。二者相爭之基地即是依他、有為法,一破一成,顯然互不相容。《新論》語體本中卷。《功能下》章明明揭示此事,而評者竟絕不通曉,反謂有宗破相,豈不愚哉!

空宗重要關鍵在二諦。俗諦不破四緣,有世間顛倒法故,方有涅槃,亦由第一義中說空故,知有世、出世法。說空即知有世間法,否則何所空?由空世間顛倒法故,知有出世間法。詳玩《中論·觀四諦品》。真諦即第一義。則破緣起法以顯性,而於性體亦不許作實物想,所以破執,非破性也。評者不了此勝義,乃謂空宗是無體論者,豈不哀哉!

有宗重要關鍵在三性,三性主要義在成立依他,此與空宗針鋒相對。但有一問題,空宗第一義中破一切相,即得法空慧而不墮法執,今若成立依他而不破相,豈非自墮法執乎?有宗為釋此難,故說三性,三性中初性即解決此問題。

三性者,一遍計所執自性,二依他起自性,三圓成實自性。三性名義,《新論》語體本中卷。《功能》章已疏釋明白,但非字字注意亦難解了,所望學者肯虛心耳。遍計所執自性應分三項以明之。

一、能遍計,謂意識周遍計度,是能遍計。

二、所遍計,謂依他法。依他起,省雲依他。

三、遍計之所執,謂人我與法我,如依五蘊而執有實我,此是人我執;如於五蘊中一—法上而堅執著此是實物,當知才作是想,便名法我執。

依他起自性者,即諸有為法,省雲有為。亦名生滅法,省雲生滅。其實即是五蘊法。五蘊中,總分色心二聚,色猶雲物,聚者類義。五蘊法總分心物二類。此色心諸行,行者謂有相狀幻現、遷流不住,猶俗雲現象也。有問:“心無相狀。”答曰:否。雖非如色法之可目見,而非無相狀,汝反體之自知。唯依眾緣合而現起故,眾緣謂四緣。都無實自性故,性者,體義。無自體者,猶雲不是獨立的實在的物事。故以此色心法說為依他起自性,亦雲依他法,亦名緣起法。有宗說依他,於俗諦是實有,於真諦則謂之幻有而非無,此是與空宗根本不同處。空宗說緣起,即依他。於俗諦是顛倒虛誑法,詳前。第一義中即真諦。四緣則破除盡淨。圓成實自性即是真如,此是一切法之實性。此中一切法謂色心諸行,亦即依他。

詳此三性義,有宗之中堅思想在第二性依他,此與空宗恰恰相反,稍有頭腦者,一對照便可知。空宗直下破相,相即依他有為法,詳前。所以顯性,而於性體又恐人作實物執著。原夫人生習於實用,其於一切事理無往不堅執為實,本此心習而猜度宇宙根源,即於一切法之實性亦將當作實物而想像之,且堅執之,如此則性亦成相,直是作繭自縛,其何以堪!故《經》複說“生滅不生滅,一切如化”,見前。所以防人於性體上起執,其用意深微已極矣。而評者乃妄臆空宗是空法性而不空緣起虛誑相,豈不哀哉!餘昔遊熊先生門下,有人問:“空宗**一切相,似乎中外思想界罕有如是者何耶?”先生曰:佛家之學自止觀來,空宗修空觀,自不容著一毫相,故於法性不容起執,於性起執,即於性體之上增益妄相,此空宗所以力遮也。從來哲學家隻作思辨工夫,不修觀行,行者,修為義,觀即是行,曰觀行。宜不了此。昔馬大師言“即心即佛”,後言“非心非佛”,其門下梅子和尚聞之曰:“這老漢又誤煞天下人,盡管他非心非佛,我隻是即心即佛。”人以告馬祖,祖曰:“梅子熟了也。”世之習空教者,烏可妄執一切如化而惡取空,以自害害人哉?

有宗不破相,即成立依他。而妙演三性義,則以為法執之起,正由能遍計意識。對於所遍計法即依他法。而妄起我、法執。此我、法執純依妄情上有,妄情謂能遍計。理實無有,無有如妄情所執之實我實法也。但所遍計之依他法不可說無。吃緊。即此依他法之實性,所謂圓成、真如,一真絕待,理絕言思,不可於此著空見,自不待言。有宗以為隻破遍計所執,即是於依他法上無有執,亦即是於依他法而透悟其實性,圓成、真如,都無妄執,此其所以不破相而自不墮法執也。空宗破相,即空法執。有宗分別執與相依他。是兩事,執則依妄情故有,照妄,即執空;相則真諦不無,去執乃於相而見性。此有宗矯正空宗之功,實有不容忽視者,三性確是有宗勝義,不必為空宗所及。《新論》於有宗矯正空教之本旨,固極讚同,惜乎今之學子莫知注意;乃妄疑《新論》詆毀無著、世親學,豈不癡哉!

然有宗矯正空宗之本旨雖善,惜其於法性、真如,乃承空宗之舊,隻是不生不滅,不許言生;隻是無為,不許言無為而無不為;隻許言如如不動,不許言流行。而所謂依他法究與實性真如為如何之關係,終不可得而明。若唯以不問宇宙如何而有,為佛氏密意所存,不容於此作批評者,則既已說依他法,又說實性真如,獨以何義而於依他法與真如之關係竟不許發問?豈非怪事!又有宗之言依他,隻是種現互為緣,而首立法爾本有種為現法之因,一切現行相分、見分,得名現行界,亦得名現法。其於現法又析得極零碎,則推求其種,自不得不極多。輕意菩薩言“無量諸種子,其數如雨滴”,此無量種皆聚集賴耶識中,而與其所生現法判為潛顯兩重世界。既以本有種為現法初因,又複承有法性、真如,並不說明種與如之關係,如者,具雲真如。而兩重本體之嫌亦無可否認。況複種分染淨,新熏係後起,可雲無關實性,本有種之染性者是否與真如實性有關,此皆未有說明。若細核之,其所謂依他即種現說者,實含無量矛盾,難以言之成理,不徒有鑿空之患而已。自斯學東來,曆千餘祀,聰明睿智之儔不知凡幾,皆驚其奧賾,苦其難通。《新論》出而後肅清霾霧,此功何可沒哉!

《新論》明由體成用,則用即是體之顯現,體與用本不二而究有分,可分而實不二,故不必問體與用之關係,以其本不二故。佛氏之依他法與真如,一為不生不滅,即無為。一為生滅,即有為。明明說成二片,即不能不問其關係。而佛氏畢竟未有說明,此可謂根本缺憾。《新論》發明體用,始徹法源底,無支離之病。又複由大用流行之跡象上假說萬物,一方可隨順俗諦,萬物條然宛然相依相待而有,此可融攝關係論;關係論與佛氏緣起說貌似而實不同,則以緣起說之骨髓在有個體的生命,即妄識流轉故。但《新論》不涉及此。一方可趣入第一義諦,乃即用而識體,即流行即主宰,即現象即真實,不待破相而性顯,此與空宗異。亦無性相不圓融過。有宗,相即依他,不可說由體現,性即圓成真如,不可說流行,性相終欠圓融。《新論》即用而識體,便無此失。《新論》在宇宙論方麵可善巧施設,而與本體論血脈相通,在本體論方麵,說本體是流行不息的,即在宇宙論方麵可依本體之流行,即所謂大用之一翕一聞而施設宇宙,故血脈相通。佛氏法性是不生滅,相是生滅,便說成隔絕。自有談玄以來,至易簡、至圓融無礙者,無如《新論》,誰是有知而可妄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