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文有雲:我以為《新論》原期融會儒佛,然彼於有意無意中,始終有一情見存在,即揚儒抑佛的觀念雲雲。

審曰:融會者,非於二者之中擇其有可類比之語句以相附會之謂也。附會則是拉雜,無可言學術。融會之業,必自有宗主而遍征百氏,集思廣益,取人所長,違人所短,以恢宏大道而無礙通途者也。譬如具有生命的人體,常吸收動植等養料而變化之,以創新其生命力,是為融會;非自身本無生命而東取一塊石、西拾一木頭,兩相堆集成拉圾桶可以謂之融會也。非自,至此為句。熊先生之學,據其自述,從少年以至中年,本經無數變遷。弱冠革命,曾毀宣聖、謗六經;中間曾歸心佛家唯識論;四十左右,複不滿於唯識師之一套理論,頗傾向空宗;其後對佛家出世思想認為是由厭離生死海之動機而有反造化之異想,此等出世法未免偏而失中、奇而失正,在熊先生本人頗不讚同,因此反己體認人生真性,曆有年所,漸悟天人不二之旨。忽然回憶少時所讀《易經》,始覺己所驚為自得者,乃吾聖人所已寓之於《大易》,但卦爻之理不易明,其辭皆象,又非泥於象者所可喻。自此乃歸宗儒家《大易》,而毀其舊日依據世親迄十師遺教所造之《唯識學概論》,遂改作《新唯識論》。明體用不可分而又無妨分,雖無妨分而究不二,融貫天人,融佛入儒,本諸其所自見與自信,非故意抑揚也。

又複當知,熊先生在其自己立場,本不讚同出世法,故有所融攝亦有所舍棄;在其對於思想界而說,並不反對出世法。先生認為人類對於其自己的生命有永恒之要求,同時有拔出其生命於塵海、以高趣寂海之希願,佛法於此,確予人以強大之提振而堅定其信念。但熊先生又謂:吾人如有合天之詣,則於塵海而證得寂海,更無所謂出世。然眾生根器不一,其思想與信仰接近佛教者自不少,當任人之信教自由雲。

《新論》融會佛說處自不少。即如種子義,僧家隻謂《新論》對此橫施破斥,並有謂不應以種子為多元論者。熊先生嚐麵答某僧雲:《攝大乘論》言“於阿賴耶識中,若愚第一緣起,或有分別夙作為因,如尼乾子等計有先業為諸行之因。或有分別自在變化為因”婆羅門等計有大自在天能變化故,為諸行之因。雲雲。此中一大段話,明明將諸外道所自構畫安立之本體一一破斥,而創明第一緣起即種子者,是為諸法之因,諸法猶言諸行,解見前注。參考《攝大乘論》無著、世親二釋及《新論》中卷《功能下》。此有明文,何容否認?種子本為多數,輕意菩薩雲“無量諸種子,其數如雨滴”,不謂之多元而將何說?《攝論》是無著親造,以授其弟世親,厥後世親盛宣唯識,始終未失此規矩。無著兄弟是唯識開山,此不可據,其又奚據?某僧無以難也。實則《新論》於本體論及宇宙論方麵取消種子說,而於人生論及心理學方麵,仍融攝種子說。中卷《功能下》談染習淨習處,與《明心》章談心所處,宏深透闕,得未曾有。縛於染習,即物化而不人,亦即失其天性;舍染創淨,所以成人能,即所以顯天性。人之創淨不息,即是實現其在已本具行健不已之天也。鳴乎!斯理微矣。成人能便顯天德,天人豈有二乎?種子義經《新論》融化而意義頓異其舊,淺者莫之省耳。評者謂《新論》不曾虛心理解完整的佛法,而隻是偏見到一些似是而非的。《新論》以為大乘還是出世的,不知佛家的入涅槃本與《新論》不同等語。

此一段話,吾前文本已破訖,可不複贅。評者身為僧人,而於佛教竟絕不通曉,似是而非四字猶談不到也。評者談緣生,不知有第一緣起,即含藏一切種子之阿賴耶識。賴耶之名詞且置,究竟佛家是否以為人死後即無耶?如其無也,還有甚佛教可說?經論中亦時有嗬斥凡夫作死後有、死後無等計度者,此乃別有密意,切不可亂作解,謂死後便無也。如其果無,佛菩薩何故悲憫眾生輪轉生死海?何故修六度,要舍生死此岸到涅槃彼岸?今日佛法雖衰,恐佛門中猶不少淨信賢達,未必悉與評者同其見解。假如佛法非謂死後果無,則入無餘涅槃時,菩薩餘依滅盡,餘依即身,已解見前。而其個體的生命可雲消滅無所有耶?評者在前一段中已攻擊《新論》,而謂“還有什麽生命去與涅槃冥合的”雲雲,今在此段又胡亂輕詆一頓。禮之一字,吾無責於評者之必要。試問菩薩得無餘涅槃時,若如評者所計根本無生命在,此時隻是空空如也、一無所有,佛氏之空寂果如此乎?佛菩薩長劫修行隻求如此,則與愚夫愚婦自經溝壑之見何異?更可怪者,評者既說得涅槃時全無所有,而在此段中再行申明佛家的入涅槃本與《新論》所說不同雲雲,須知《新論》說三乘聖者入涅槃時,不是其生命隨身俱滅,即入涅槃不是斷見,不是空得無所有,因此大乘菩薩已得無餘涅槃,而為眾生未度盡故,仍不住涅槃、不舍眾生。此在前文本已引據《成論》解釋明白,評者似一向少讀佛書,即讀亦不求了解,滿紙是鄉諺所謂橫扯。如評者此段有雲“大乘涅槃畢竟寂滅,而悲智宛然,令一切眾生成佛”雲雲。夫評者談入涅槃,明明反《新論》,明明是斷見,而此中又說悲智宛然,試問斷滅而無所有之空寂中,尚有悲智可說否?評者隻橫扯一些話頭,而其胸中竟不問此等話頭當作何解,此真怪事!評者此段提及完整的佛法一語,亦知完整的骨髓在何許否?譬如人身,所以成其完整者,以有骨髓在故,若去其骨髓,則完整者立時消散矣。佛法之完整,自有骨髓在,否則何以別異於世間法?此個骨髓是甚麽?緣生是同於哲學家之關係論而無有所謂窮生死蘊或賴耶識乎?果真無我乎?菩薩入無餘涅槃時,便生命隨身俱盡乎?此個骨髓一空,則佛之教法全盤俱毀,評者對佛法尚得許有似是而非之解否?

評者此文,橫扯不堪,實不必辨。但念世亂如斯,人人缺乏信仰,隻迷執肉體,若佛教徒亦隨順世俗而忽視自宗骨髓,則世道複何攸賴!餘欲辨正之動機,實在乎此。甚願評者多作靜慮工夫,擔當法運,毋自誤也。評者謂《新論》有取於台、賢,隱而不言,為掠美或藏拙雲雲。

此不獨有意橫誣,而亦太不了解學問之事。中外古今談哲學者,著述雖極多,綜其大要觀之,哲學上之問題何在,各家皆不約而同注意到。至其對於問題之解決,則各哲學家之見解不能一致。然此不一致之情形並非極紛亂無緒,卻可類別之為若幹流派,流者,類義。試檢幾部哲學史便可見。不論何地何時之學者,觀其著述,總可分屬之於某一流派。其在同流共派之中,各個之所見或所說自有大體從同或許多說法相合之處。至其從同與相合者或後之於前、彼之於此曾受影響,而亦有後未讀前之書、此未閱彼之籍,竟有遙契處者。此心此理,自有同然,孟子、象山之言,深可玩味。評者必謂《新論》有合於台、賢即是有取於台、賢,而又坐以取則掠美、未取而不言即是藏拙雲雲,試問《新論》之體係果與台、賢同否?《新論·附錄》中答人書曾言台、賢淵源所自,不能外於大空大有,此語自是誠諦。一般人皆言台、賢是中國思想,此與詬理學實是禪宗者同一錯誤。凡一學派之思想受時代影響或外來影響而有變易於其所承接之古學,此另是一事;至其骨髓與所承接之古學為相反、為相承,此個分別極緊要。佛法是出世之教,儒者為融貫天人之學,此是二家骨髓不同處。理學盡管受禪師影響,而其骨髓確與古儒學為相承;台、賢盡管以中國思想附會佛法,而其骨髓確已反固有而歸宗出世法。又複當知,佛教東來,宣譯之業,要以羅什之介紹大空、奘師之介紹大有皆為較有係統之傳譯,足資研究。奘師未出之前,真諦古學頗盛行,台、賢多資於是,後來亦受奘門影響,此中不暇討論及斯。但謂台、賢淵源所自不外大空大有,此語終無有錯。

《新論》體用不二義,一方由佛法中談真如隻是無為、隻是不生滅、隻是寂靜,其與有為法或生滅法無融會處,一方鑒於西洋談本體者,其於本體與現象亦多欠圓融,因此潛思默識,曆年良久,而後斷然以體用不二立說。先生初欲求印度之真,先從奘譯唯識入手,後乃上探什師,此土諸宗,實所未究。《新論》文言本出後,有人謂其近《華嚴》。先生嚐涉獵一過,謂其有甚好處,惜不免混亂。閱《疏抄》時,以老病未及隨筆抉其得失,嚐以為恨事。台宗則迄今未多翻閱,此實情也。《華嚴》理事圓融,以視大乘諸經生滅與不生滅折成二片者誠有異,與《新論》體用不二義

本較接近,但其於本原處雖有見,畢竟失之渾淪,隻說到理成事與事即理而止,事上欠解析,即不能施設宇宙論,此還是印度佛家本旨。宇宙是如何而有的,如何而顯現,在吾國之《大易》與《老》《莊》均有精透說明,印度佛家獨不爾。評者在第二段中所雲“佛氏於此照例默然不答”,此語卻是。佛家何故不許問宇宙如何而有?在佛教中人固以不可思議四字來神聖與莊嚴此種意趣,其實如果要說宇宙如何而有,則宇宙即是依本體之流行而假施設,佛氏出世法於本體隻見為寂滅,亦雲寂靜。終不許於本體說流行或生化也。《新論》明由體成用,其所謂用者,即依本體之流行而立名。本體是備萬理、含萬德而流行不息的物事,即於其流行中有一翕一閽之勢上而名為用。詳在《新論·轉變》《功能》諸章。故於用而施設宇宙,亦即於用而識體,以體用本不二故。但用者依翕翩二勢得名,而翩乃真體顯發其自性之方麵,故不妨說心為體,以心之名依閽立故;翕雖亦真體之顯,但此方麵便已物化而不守自性,故說翕為物。唯夫心則恒如其本體之自性,故於此識體也。此體用義與台、賢果有相似處否?望評者且細心。

若不會,姑置可也,何用相誣?全性起修,即“元者善之長”義,亦“自誠明”義。孟曰“誠者天之道也”,其在人則謂之性。明即見性功夫,一切修為皆明也。自誠而明,是全性起修何疑?全修在性,“率性之謂道”也。此等句子,時見稱引。小大無礙,《莊子》有明文。主伴互融、一多相攝等義,華嚴家實自卦爻中體玩得之,然西洋哲學家亦多能言及,何用少見多怪,以為華嚴獨發之秘乎?海漚等喻,既是譬喻,亦何足言?即物遊玄,便自見得,心同理同,互不相襲,此皆枝節,無關根底。若雲襲取,則佛教自其肇創,以至後來小宗大乘之發展,隨時皆有所取資於外道,而乃破斥外道不遺餘力,然世未有以此議佛氏者何耶?老子後於孔,今人考據,殆無異議。儒言道,老亦言道,儒言陰陽,老亦言陰陽,此乃根本大義相同,非枝節之合而已。然老攻擊儒家甚厲,從來未有詆老氏學非自得,亦未有疑其襲儒言而反抹煞之者何耶?良知始見《孟子》,而陽明自謂其發明良知為千古之一快,世未有疑陽明襲孟子者何耶?張人李人,五官百體無不似也,而世不謂張人即是李人者何耶?伯樂相馬,得之於牝牡驪黃之外,得其精氣蘊藏故也。牝牡驪黃,天下之馬無弗同也,而馬各自有其精氣蘊藏,則不得而強同也。豈唯相馬,讀書者若隻求之於文句或理論之間,而不了解其中之所蘊藏,徒妄生異同、妄為是非,則與著者本旨無幹,亦無所損,隻自誤而已矣。

評者又雲:《新論》繼承理學的傳統,以“寂然不動”、“上天之載,無聲無臭”、“神無方而易無體”說明儒家知道寂然的真體,此空此寂即是佛家所見的,於是乎會通《般若》與禪宗。其實佛明空寂,彼此間也還有差別,淺深偏圓不等,那裏能憑此依稀仿佛的片言隻句作為儒佛見體寂。同一的確證。

此段話是門戶狹小見。華梵聖哲澈了大本大源之言,甲乙不約而同言到。其所以同言到者,實由其同見到;其所以同見到者,實由心同、理同。孟子、象山皆說心同理同,此是無上甚深第一義語,千聖莫能違。心有所不同者,必非大明之心,障染未盡也;《易》之《乾》言大明,佛曰圓明。理有所不同者,必所見非真,要非理果無實,令人不得同見也。儒者窮理、盡性以至於命,參考熊先生《讀經示要》第二卷。即佛氏所謂澈法源底也。窮至此大本大源處,說“寂然不動”,不動者,無昏擾義,非停止義。說“無聲無臭”,說“神無方易無體”,神者,神化;易者,變易。此皆就本體之流行言。換句話說,即就本體之全現為大用而言。無方者,無有方所;無體者,無有形體。此與佛氏見到空寂,無方所、無形體等義名空,非空無之謂。確無不同處。唯儒者卻證會到本體空寂乃無方而化也神,無形而不窮於變易,所謂動而健、生化不測也。佛氏出世法於本體健動德用卻不與儒者同其所見,然於本體空寂之德,卻是佛與儒同其所見。今評者必曰此空此寂即是佛家所見的,而於聖人所言寂然不動與無聲無臭、無方無體等了義語竟悍然詆為依稀仿佛的片言隻句,此等門戶見,實有未安。佛家浩浩三藏,蔽以三法印,三法印歸於一寂,《大智論》有明文。《大易》“寂然不動”一語,赫然確爾,與佛世尊心心相印,何得以私意抑揚?無聲無臭,無方無體,《大般若》千言萬語,無非密顯此義。上聖圓音,一字中含無量甚深微妙義;一句中表無量甚深微妙義。證真之言,何事於多?喋喋多言,徒令眾生緣名言而起執。佛家小宗大乘諸論師每有此失,宗門起而掃**,真是一捆一掌血、一棒一條痕,可不悟哉!夫辨異同者,辨之於理而已,明明證真之言,字字金科玉律,而曰“依稀仿佛”,虛懷究理者,何敢為此言?何忍為此言?評者甚至以無思、無為、寂然等語為談蓍龜,如斯戲論,未免侮聖言。夫《易》者,象也,即取象蓍龜而義不在蓍龜也。如《乾》德取象於龍,而義不在龍也。明儒有詬佛家涅槃之寂為厭生死而逃之冥漠反成鬼趣者,評者亦以為然否?

無思無為即非有意想造作之謂,此即異乎一神教擬人的觀念,佛與儒此處有何差別?稍有頭腦者,當不至謬想孔子言天同於景教等也。評者疑《新論》談本體、談唯心,便與西洋學者混同,佛家真如是遍為萬法實體,又曰“三界唯心”雲雲,亦與西洋人混同否?《新論》談儒家修養,何曾說即是佛家的修養?明明謂佛家隻證到空寂,而不悟生化之健,正由儒佛修養有不同處,故所得成效異耳。評者有雲“以此為彼”,不知果何所謂?猶複須知,萬事萬理總是同中有異、異中有同,克就異點而言,固無可強同,克就同點而言,亦無可立異。儒佛修養,有其異點,自亦有其同點,若一往談異,必佛法全不是道而後可雲耳。學字有多義,《學而》章之學字是覺義,則漢儒古訓也。五十知天命之命,非神的意誌,非神的賜予,則《易·無妄》之象有明證,評者橫扯作甚!

評者又雲:儒家說仁、說良知,都是人類異於禽獸的特性。故仁或良知不是一切法所同的。此實不究儒學。《易》明乾元始萬物,故曰萬物各正性命。注家皆謂萬物各得乾元大正之理以為其性命也。儒言萬物,猶佛書雲一切法,萬物之本性皆是乾元。漢儒言乾為仁,又曰“乾知大始”言乾以其知而大始萬物也。此中知字義深,顯乾是明昭之體;大者讚詞。據此,乾元即仁,亦即良知,可見仁或良知即是萬物或一切法共有的本性,言萬物,而人類在其中。豈唯人類獨有之乎?程子言“仁者渾然與萬物同體”,即據《易》義。評者全不求解何耶?夫仁或良知雖一切法同有,而植物及無生物則不能顯發之;動物已稍露端倪,互助論者所發見之事實皆可證明動物已有仁或良知在,否則隻有相噬,何能互助?《大易》之義,顯然不誣。但動物雖有此端倪,而畢竟甚暖昧,未能顯發,能顯發之者,厥惟人類。故從萬物本性上說,任何物通有仁或良知,不唯人類有之而已。從萬物不免受形氣之限而言,則唯人類能顯發其仁或良知,而可以謂之特殊。故儒學崇勉人道,使之盡己性以盡物性,達於天地位、萬物育之盛,而全體大用畢竟呈露,無所虧蔽矣。至矣大哉!孰得而稱諸!《華嚴·性相品》雲一切眾生皆具如來智慧德相,是從眾生本性言。然餘經又說闡提畢竟不成佛,又說修行唯在人道,諸天與地獄等眾皆難修。佛氏雖說得空闊,事實上還同儒者人道為本也。

評者又雲:禪者不像儒者繳繞於倫常圈子裏的,理學家那裏理會得?此等語真可哀!王陽明常歎佛氏出家想逃人倫之累,卻先已有累在心。儒家則不然,有父子,還他一個孝慈,何父子之累?有兄弟,還他一個友愛,何兄弟之累?有夫婦,還他一個有別,何夫婦之累?若以貪嗔癡三毒繳繞自心,即逃出倫常之外,畢竟造業受苦,有何好處?此可哀者一。儒者倫常那有圈子可說?《大學》三綱八目,格致誠正統於修身,自身推之家國以至天下,天下者,天地萬物之都稱。故儒者倫誼不限於人類,極至範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裁成天地,輔相萬物,終底天地鹹位、萬物並育。修齊治平之效已舉,而猶曰懼以終始,猶如佛位有不放逸數也。儒道至大無外,至高無上,而評者橫計有圈子,作繭自縛,驢年出!此可哀者二。吾以誠心告評者:昭烈帝曰:“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今人渾是貪嗔癡,有甚倫常?出家人竟毀及此,忍不戒與!釋尊教人孝父母,度其弟及妻子以及眾生,與孟子親親、仁民、愛物,果何差別?其敬念之哉!

評者極詆禪與理之渾沌。凡不同流派的思想並行,終當有出而融會者,此為中外古今之公例。拘門戶者,不知觀其會通,而大道始喪矣。理學家於禪融到好處與否,是別一問題,而評者無可通禪與理,則可斷言也。且理學可妄議乎?自魏晉之衰,北中國全陷於鳥獸之俗,南朝亦失淳風;唐太宗一代稱盛,藩鎮非胡帥者無;承以五代之主,又皆蠻野。此長期中,正義殆絕,人氣殆盡,吾中夏之衰自此始。非以良知深研曆史而不同考據家態度者,殆不能感覺此長期之黑暗與慘毒。佛之徒,皈命空王,忘懷世事,民生無所賴,此是事實。五代最慘,而禪學於時特盛。熊先生嚐言:自唐至五代,佛門中許多過量英雄,若戮力世法,爾時世運或別是一局麵。此說不為無理。兩宋諸儒承衰微之運,又承漢以來儒學久絕於經師之手,而佛教適乘機以入,取中國文化與學術之統而代之,如今日全盤西化之局,兩宋諸大哲始董理堯、舜、湯、文以迄孔子之道統、學統、治統,自是而吾民族始知有人道之尊、人倫之重、中夏聖賢學術之可寶、數千年文明之可慕,於是興自信之念,有自大自立之風。雖元起漠北,掃**歐亞,曾不百年,因南宋昔在江浙,理學植根深厚,明祖卒藉之以興,成光複華夏之偉業。明代人才甚盛,晚明學術思想發達,則王學解放理性之所啟。此時本不當亡國,惜乎繼體之主皆昏庸,其亡滅於邊區之東胡,則由其時民主思想未開,不知改革帝製,遂至群眾渙散而亡。故明季諸大哲如船山、亭林、梨洲等,皆以理學家盛倡民治,而欲革帝製,不幸神州已臨厄運,而業考據者遂趨附胡主,斬理學之緒。中夏至今,民德日衰,民智日浮亂,社會無中心思想,艱危將甚於昔。稍有人心者,平心靜氣思之,理學自是中華民族一線血脈,何容輕侮!宋明諸老先生之學,上究天人之故,下窮道德與治化之原,王霸義利之辨,正是今日帝國主義者與資本主義者之對症藥。根底深厚,踐履篤實,後生何忍過自輕狂,率意詆毀!論學術,求至道,無分於夷夏,外國有聖賢,吾人當敬奉,本國有聖賢,奈何欲鄙視?釋尊與宣聖,雖各有特異處,而必謂一在人乘,一高出三界之外,此有何種尺度可以量度?龍樹、提婆、無著、世親諸菩薩與程、朱、陸、王諸大哲,所學不必同而互有短長,亦有何種尺度可判其高下?吾儕當以平等心敬禮中外聖賢,而學理異同與得失,則一衡以公明之心。熊先生嚐言:至理無窮無盡,中外古今乃至未來,任何上聖,其學之所造總有異點,總有同點,乃至同中有異,異中有同。大同大異,小同小異,互相觀待,紛紜複雜,妙不可詰,唯無門戶見而善觀會通者,乃可漸近於真理。惜乎千古學人,求有胸懷豁達者極不易。窮理之事,本乎神解,胸懷拘礙而神解得透者,星球餘信其可毀,而獨不信有斯事。先生此言,大矣廣哉!曾是有知,忍不服膺?先生又言:禪宗諸大德視教中諸大菩薩,論長則各有其長,求短亦各有所短,入主出奴亦不必。混沌自是末流之失,而且任何上哲,其明之所在即其蔽之所伏,於此有所明,於彼即有所蔽故。此蔽處正是渾沌。誰能一口吞下真理之大全,絕無渾沌?先生此言,又有趣也。又白:宋明儒病在拘礙,頗欠活潑。此意難言。吾人宜承其誌願以上追孔門。據此可見評者議《新論》承理學傳統,太隔閡在。評者又雲“《新論》雖然不同情優侗與附會,可是並沒有離開這套作風”雲雲。吾告評者:離開與否,且讓後來具眼人判斷。評文此段末後,純是意見作祟,大義均詳於前,無須贅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