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 明玉昭的心裏有了些預感。

聶驍捏著明玉昭的手,已經認出那個鬥笠人了——畢竟,他剛做完那個夢, 夢裏的一切還曆曆在目呢。

明玉昭已經揚聲招呼道:“既然要投效於我, 就過來吧。”他隨口吩咐,“把鬥笠摘下來,總要讓我看看你長什麽樣子。”

伴隨著這句話,那人大步走了過來, 同時口中卻說:“歸某並不是刻意隱瞞, 隻是麵容被毀損, 形貌醜陋,恐怕失禮於閣下。”他頓了頓, 似乎是解釋,“也是因為這個緣故, 歸某難以找到合適的雇主, 這才冒昧前來求見清瞳公子。”

明玉昭挑眉,懶懶地說:“無妨, 還能醜到哪去?”

那人低聲說:“恐怕足有十二分的醜陋。”

不過,他到底還是順從地把鬥笠摘了。

明玉昭開始打量他。

[還真是毀容毀得夠徹底的啊, 阿驍你看, 他滿臉都是小傷疤, 密集得讓人眼暈!眼角那裏好大一道劃痕,挺粗糙的,是很硬的那種樹枝弄的吧?他本來看中薑騁就很瞎了,這下子差點是真的瞎了啊!還有他的耳朵上缺了一塊, 傷口發黑的, 應該是被什麽毒物咬了吧, 沒有特定的解藥是沒法長出來了。他的鼻梁也斷了,長的時候可能還隻顧著爬來爬去,結果直接給長歪了……對了還有他的手!這個最慘了,擰成這樣,裏麵骨頭也都是扭曲的吧,疼都疼死了!]

[聽你說他很頑強,現在一看是真頑強啊……]

·

不錯,明玉昭也認出來了,眼前這位的裝扮和傷勢,可不明擺著就是那位剛從崖底爬出來的、倒黴催的蘇清瞳嗎?

也就是他目前身份的正主。

——歸崖,從山崖底下歸來,這名字取得也太不走心了。

隻是跟原本命運裏不同的是,這位並沒有直接去靈樞峰,反而是特意來找他這個“冒牌貨”,還聲稱要成為他的下屬。

這家夥在想什麽,搞這一出?

·

蘇清瞳過來投靠,當然是有他自己的原因的。

在原本的命運裏,他直接聽說了有個替身蘇青童存在,那時候以他對師門愛人的執念,能更快說服自己,覺得蘇青童就是他們的慰藉,因為他們思念自己才會這樣。

所以他當然是要盡快趕回,跟在意的那些人團聚。

可這次就不一樣了,這回的消息是,靈樞峰上已經有個“蘇清瞳”了。

這難免就讓他產生疑慮——那個“蘇清瞳”是什麽人?師尊他們真的被騙了嗎?他們真的認不出他來了?

而薑騁被當眾捉奸,更是如同兜頭給他淋了一桶冰水,讓他透心涼。

何況在已經有了“蘇清瞳”的前提下,他師尊還收了個“很像曾經的蘇清瞳”的小弟子……這恐怕就和慰藉搭不上什麽關係了。

蘇清瞳不得不懷疑——

愛人可以做出當街出軌的齷齪事,師尊同門會更在意一個“像蘇清瞳”的人超過“蘇清瞳”本身,隻因為“蘇清瞳”變了,不像以前了……那麽現在變化更大的他,因為落崖而已經不人不鬼的他,又算什麽呢?會不會也是短暫的喜悅過後,就被會拋棄?

在沒有見到師門愛人不嫌棄自己還百般為自己尋藥的辛苦前,蘇清瞳對他們的濾鏡沒有來得及得到穩固,他本就並不愚蠢,就也沒那麽衝動了。

他原本是很期盼的,作為支柱的種種情誼滿盈在胸,可是再多的迫不及待在這接連的情感打擊之下,也會冷卻一些,讓他也冷靜下來。

於是他心裏湧現出的萬千複雜,都最終化為了一個念頭——他要去見“蘇清瞳”,爭取投入他的門下,然後親自去看,去體會。

·

多方打聽後,蘇清瞳得知了“蘇清瞳”的下落,來到了這處山間溪流邊。然後他見到了樹蔭下的寶車,一眼就認出來,那品級達到了六階!

六階寶車,整個天問宗都隻有一輛,隻有武王單獨出行的時候才會使用——也根本不是這輛。

顯然,“蘇清瞳”獨自擁有一輛。

而他的師尊靈霄武王從前幾百年也沒有把心思花在座駕上,難道隻過了三十年就會新增一輛,還送給“蘇清瞳”嗎?如果真是他送的,外麵的消息恐怕早就傳遍了。

再說了,這車駕的風格十分奢華,根本不符合靈霄武王的喜好,也不符合曾經蘇清瞳的喜好。

那麽,這輛寶車是“蘇清瞳”原本就有的?

這個被認作自己的人,到底是什麽身份,什麽來曆?

心裏湧現百種猜測,蘇清瞳揚聲請見。

於是他就見到了,一個五官跟他年輕時或有六分相似,但哪怕當年的他和這人站在一起,也絕對不會讓人覺得很像的、明媚鮮妍的嬌貴公子哥。而且分明年紀很小,從眼神、從身形輪廓,以及多看幾眼就能辨認的骨齡,都可以說明,他不過隻有不到二十歲而已。

蘇清瞳更不知是什麽滋味了——這個人跟他截然不同,不可能真的被認錯成他。

然後,他說出了自己的來意,又被要求露出容貌。

蘇清瞳遲疑過後還是照做了,而讓他訝異的是,這位小公子根本沒露出什麽異樣,就好像他根本不是形容醜怪,而是很普通的麵容。

這一刻,他也看到了守在對方身邊的高大男子,冷酷的氣質堅硬的輪廓,看起來跟薑騁也是截然不同的,卻是“蘇清瞳”選擇的新任未婚夫聶驍。

聶驍把“蘇清瞳”整個籠罩在自己的保護範圍之內,是外貌上難以看出的體貼細致。

蘇清瞳有點恍惚。

當年薑騁待他也是很好的,現在似乎物是人非了。

·

明玉昭把蘇清瞳打量了好一會兒,對方一動不動,站得筆直,任他打量。

[阿驍,你說他在想什麽?]

聶驍摟了摟他,在他耳邊用那極低的聲音說道:“大概是聽到很多傳言,沒辦法立刻做出選擇吧,想先觀察。”

明玉昭了然。

[他也挺有意思的,真貨給假貨幹活啊。]

聶驍不由莞爾。

蘇清瞳被明玉昭和聶驍的反應弄得有點緊張,原本他就是想借著給“蘇清瞳”做下屬的機會而已,可現在卻突然有了一種真的在被考察的感覺。

明玉昭抬起下巴,傲慢地問:“你有什麽用處,值得我收下你?”

蘇清瞳早就打好了腹稿,回答說:“歸某還算有幾分力量,目前在氣海境巔峰,如果能有一定的資源,可以很快打通日輪,進入中輪境。倘若公子能收下歸某,歸某什麽活計都能做。”

明玉昭“哦”了一聲,漫不經心地說:“原來你想跟隨我,是為了突破的資源。”

蘇清瞳覺得這個理由很好,仿佛羞赧似的垂下眼,恭敬回答:“公子明察秋毫。”

明玉昭懶得演了,隨口應道:“那你就跟著我吧,現在時間不早了,你跟我們一起回去。”

蘇清瞳立刻進入狀態,顯得更加恭敬了。

“是,公子。”

明玉昭揚揚眉,揮手把六階寶車收了,但讓蘇清瞳意外的是,他馬上又拿出來一座五階的車駕,放出來幾頭拉車的妖馬——依舊是非常華麗的風格。

“歸崖,我和阿驍歇一會兒,你來駕車。”

蘇清瞳應一聲“是”,重新戴上鬥笠,老老實實地坐在了車駕前,驅使妖馬。

·

車裏,明玉昭靠在聶驍的懷裏,抓他的頭發玩。

[阿驍,這蘇清瞳還挺能屈能伸的,原命運裏卻把自己折騰成那樣。]

聶驍輕輕地給他順背,更輕地說:“遇到的人不對而已。”

明玉昭想想也是。

聶驍親了親他的側臉,並沒有起誓,但語氣很篤定,就像他這個人一樣可靠,說:“玉昭,你不用怕。”

他永遠不會讓他家的小公子遭遇和蘇清瞳一樣的痛苦。

·

蘇清瞳察覺到,這五階寶車大剌剌在街道上行駛時,路邊時常都會有人投來視線,但這視線大多並不含惡意,羨慕很多,更多的則是認出來這車駕主人後的自然駐足。

他隱隱發現,盡管傳言中“蘇清瞳”和靈樞峰關係淡了,可他在七星城裏卻還是名聲很大。以往的名聲多是在實力上,而現在的名聲卻是在他出手豪爽上——談不上哪個更好,不過相比起來,出手豪爽的似乎更招人喜歡。

蘇清瞳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因為大筆撒錢而出名……

·

漸漸地,車駕抵達了天問宗。

山門外的守衛弟子見到這車駕,紛紛讓開路,並不阻攔。

隻是有人詢問:“蘇師兄,駕車的是什麽人?”

“蘇清瞳”懶洋洋的聲音傳出來。

“我新收的侍奉弟子,用不著你們管,放心吧。”

守衛弟子就讓開了。

車駕經過他們的時候,車窗裏丟出來幾枚元幣,也許是“通融”的費用?

守山弟子麻利地接住,態度更和氣幾分。

蘇清瞳:“……”

·

隨著靈樞峰的山路往上,峰中的其他弟子也都很恭敬地讓開道路,口稱“蘇師兄”。盡管他們的表現很疏離,但是都還是恭敬的。

車窗裏探出一隻細長柔軟的手,隨意擺了擺。

車駕直愣愣地繼續往上,顯然不怎麽愛搭理他們。

蘇清瞳想想自己,如果是他回來了,麵對峰頭上弟子們的疏離,他會怎麽想?

可能會覺得有些自卑於此時的容貌,有些傷心吧?

總之不會如此的張揚、隨意。

·

到了半山腰,蘇清瞳眼睜睜瞧著車裏那位嬌貴公子是被聶驍給抱下來的。

也是在這時候,有個正好下山的白衣少年暴露出了身形……

蘇清瞳想,這個就是新的六師弟?

而“蘇清瞳”則搖著扇子,似笑非笑地看著那少年。

“薑秋瞳,你是沒瞧見我?”

白衣少年臉上劃過一抹怨憤,卻隻能不情不願又恭恭敬敬地行禮。

“見過五師兄。”

稍晚一步的駱華風剛好看見白衣少年彎腰不起的模樣,揉了揉眉心,說道:“清瞳,你這是在幹什麽,又找秋瞳的麻煩?”

白衣少年——薑秋瞳小聲說:“不是的,大師兄,清瞳師兄隻是叫我不可沒有禮數……”

駱華風皺眉:“都是同門,沒人如此嚴厲地要求過他,他又何必這樣嚴厲要求你?”

蘇清瞳眼瞳微縮,沒想到大師兄會不問前因就先責怪起來,後續還有嫌棄。

他心裏湧現一抹酸楚,滿口都是苦澀的滋味。

“蘇清瞳”卻扯了扯嘴角,用扇柄扒拉著薑秋瞳那尖尖的下巴,笑著問道:“怎麽,你覺得我欺負你了?”他看著薑秋瞳被他扒拉著又不敢動的屈辱情態,“你自己說說看,像你這樣的人,是不是該每時每刻都記得禮數,才能勉強像個樣子?”

駱華風的臉有些難看。

薑秋瞳的淚珠都在眼眶裏打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