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達夫 著 阿 成 批注、評點
上
雪後的東京,比平時更添了幾分生氣。從富士山【1】頂上吹下來的微風,總涼不了滿都男女的白熱的心腸。千九百二十年前,在伯利恒【2】的天空遊動的那顆明星出現的日期又快到了。街街巷巷的店鋪,都裝飾得同新郎新婦一樣,竭力的想多吸收幾個顧客,好添些年終的利澤。【3】這正是貧兒富主,一樣多忙的時候。這也是逐客離人,無窮傷感的時候。
在上野【4】不忍池的近邊,在一群亂雜的住屋的中間,有一間樓房,立在澄明的冬天的空氣裏。這一家人家,在這年終忙碌的時候,好象也沒有什麽活氣似地,樓上的門窗,還緊緊的閉在那裏,可是金黃的日球,離開了上野的叢林,已經高掛在海青色的天體中間,悠悠的在那裏笑人間的多事了。
太陽的光線,從那緊閉的門縫中間,斜射到他的枕上的時候,他那一雙同胡桃似的眼睛,就睜開了。他大約已經有二十四五歲的年紀。在黑漆漆的房內的光線裏,他的臉色更加覺得灰白,從他麵上左右高出的顴骨,同眼下的深深陷入的眼窩看來,他定是一個清瘦的人。
他開了半隻眼睛,看看桌上的鍾,長短針正重壘在X字的上麵。開了口,打了一個嗬欠,他並不知道他自家是一個大悲劇的主人公,仍舊嘶嘶的睡著了。半醒半覺的睡了一忽【5】,聽著間壁的掛鍾打了十一點之後,他才跳出了被來。胡亂地穿好了衣服,跑下樓來,洗了手麵,他就套上了一雙破皮鞋,跑上外麵去了。
他近來的生活狀態,比從前大有不同的地方。自從十月底到如今,兩個月的中間,他每晝夜顛倒的,到各處酒館裏去喝酒。東京的酒館,當爐【6】的大約都是十七八歲的少婦。他雖然知道她們是想騙他的金錢,所以肯同他鬧,同他玩的,然而一到了太陽西下的時候,他總不能在家裏好好的住著。有時候他想改過這惡習慣來,故意到圖書館裏去取他平時所愛讀的書來看,然而到了上燈的時候,他的耳朵裏,忽然會有各種悲涼的小曲兒的歌聲聽見起來;他的鼻孔裏,也會有脂粉,香油,油沸魚肉,香煙醇酒的混合的香味到來;他的書的字裏行間,忽然更會跳出一個紅白的臉色來。她那一雙迷人的眼睛,一點一點的擴大起來了。同薔薇花苞似的嘴唇,漸漸兒的開放起來,兩顆笑靨,也看得出來了。洋瓷似的一排牙齒,也透露著放起光來了。他把眼睛一閉,他的麵前,就有許多妙年的婦女坐在紅燈的影裏,微微的在那裏笑著。也有斜視他的,也有點頭的,也有把上下的衣服脫下來的,也有把雪樣嫩的纖一棟小木屋伸給他的。到了那個時候,他總不知不覺的要跟了那隻纖手跑去,同做夢的一樣,走出了圖書館。等到他的懷裏有溫軟的肉體坐著的時候,他才知道他是已經不在圖書館內的冷板凳上了。
昨天晚上,他也在這樣的一家酒館裏坐到半夜過後一點鍾的時候,才走出來,那時候他的神誌已經變得昏亂而不清。在路上跌來跌去的走了一會,看看四麵並沒有人影,萬戶千門,都寂寂地閉在那裏,隻有一行參差不齊的門燈黃黃的投射出了幾處朦朧的黑影。街心的兩條電車的路線,在那裏放磷火似的青光。他立住了足,靠著大學的鐵欄杆,仰起頭來就看見了那十三夜的明月,同銀盆似的浮在淡青色的空中。他再定睛向四麵一看,才知道清淨的電車線路上,電柱上,電線上,歪歪斜斜的人家的屋頂上,都灑滿了同霜也似的月光。他覺得自家一個人孤冷得很,好象同遇著了風浪後的船夫,一個人在北極的雪世界裏漂泊著的樣子。背靠著了鐵欄杆,他盡在那裏看月亮。看了一會,他那一雙衰弱的老犬似的眼睛裏,忽然滾下了兩顆眼淚來。去年夏天,他結婚時候的景象,同走馬燈一樣的,旋轉到他的眼前來了。
三麵都是高低的山嶺,一麵寬廣的空中,好象有江水的氣味蒸發過的樣子。立在山中的平原裏,向這空空****的方麵一望,誰都能生出一種靈異的感覺出來,知道這天空的底下,就是江水了。在山坡的煞尾的地方,在平原的起頭的區中,有幾點人家,沿了一條同曲線似的清溪,散在疏林蔓草的中間。有一天多情多夢的夏天的深更,因為天氣熱得很,他同他新婚的夫人,睡了一會,又從**爬了起來,到朝溪的窗口去納涼去。燈火已經吹滅了,月光從窗裏射了進來。在藤椅上坐下之後,他看見月光射在他夫人的臉上,定睛一看,他覺得她的臉色,同大理白石的雕刻沒有半點分別。看了一會,他心裏害怕起來,就不知不覺的伸出了右手,摸上她的麵去。
“怎麽你的麵上會這樣涼的?”
“輕些兒吧,快三更了,人家已經睡著在那裏,別驚醒了他們。”
“我問你,唉,怎麽你的麵上會一點兒血氣都沒有的呢?”
“所以我總是要早死的呀!”
聽了她這一句話,他覺得眼睛裏一霎時的熱了起來。不知是什麽緣故,他就忽然伸了兩手,把她緊緊的抱住了。他的嘴唇貼上她的麵上的時候,他覺得她的眼睛裏,也有兩條同山泉似的眼淚在流下來。他們兩人肉貼肉的暗泣了許久,他覺得胸中漸漸兒的舒爽起來了,望望窗外,遠近都灑滿了皎潔的月光。抬頭看看天,蒼蒼的天空裏,有一條薄薄的雲影,浮在那裏。
“你看那天河。……”
“大約河邊的那顆小小的星兒,就是象征我的星宿吧!”
“是什麽星?”
“織女星。”
說到這裏,他們就停著不說下去了。兩人默默地坐了一會,他又眼看著那一顆小小的星,低聲的對她說:
“我明年未必能回來,恐怕你要比那織女星更苦咧。”
他靠住了大學的鐵欄杆,呆呆的盡在那裏對了月光追想這些過去的情節。一想到最後的那一句話,他的眼淚更連連續續的流了下來。他的眼睛裏,忽然看得見一條溪水來了。那一口朝溪的小窗,也映到了他的眼睛裏來。沿窗擺著的一張漆的桌子,也映到了他的眼睛裏來。桌上的一張半明不滅的洋燈,燈下坐著一個二十歲前後的女子,那女子的蒼白的臉色,一雙迷人的大眼,小小的嘴唇的曲線,灰白的嘴唇,都映到了他的眼睛裏麵。他再也支持不住了,搖了一搖頭,便自言自語的說:
“她死了,她是死了,十月二十八日那一個電報,總是真的。十一月初四的那一封信,總也是真的。可憐她吐血吐到氣絕的時候,還在那裏叫我的名字。”
一邊流淚,一邊他就站起來走,他的酒已經醒了,所以他覺得有點寒冷。到了這深更半夜,他也不願意再回到他那同地獄似的寓裏去。他原來是寄寓在他的朋友的家裏的;他住的樓上,也沒有火缽,也沒有生氣,總隻有幾本舊書,橫攤在黃灰色的電燈光裏等他;他愈想愈不願意回去了,所以他就慢慢的走上了到上野的火車站去的路。原來日本火車站上的人是通宵不睡的;待車室裏,有紅紅的火爐生在那裏;他上火車站去,就是想去烤火取暖,坐待天明的。
一直的走到了火車站,清冷的路上並沒有一個人同他遇見,進了車站,他在空空寂寂的長廊上,隻看見兩排電燈,在那裏黃黃的放光。賣票房裏,坐著二三個女事務員,在那裏打嗬欠。進了二等待車室,半醒半睡的坐了兩個鍾頭,他看看火爐裏的火也快完了。遠遠地有幾聲機關車的車輪聲傳了過來。車站裏也來了幾個穿製服的人在那裏跑來跑去的跑。等了一會,從東北來的火車到了。車站上忽然熱鬧了起來,下車的旅客的腳步聲同種種的呼喚聲,混作了一處,傳到他的耳膜上來;跟了一群旅客,他也走出火車站來了。出了車站,他仰起頭來一看,隻見蒼色圓形的天空裏,有無數星辰,在那裏微動;從北方忽然來了一陣涼風,他覺得冷得難耐的樣子。月亮已經下山了。街上有幾個早起的工人,拉了車慢慢的在那裏行走,各店家的門燈,都象倦了似的還在那裏放光。走到上野公園的西邊的時候,他忽然長歎了一聲,朦朧的燈影裏,息息索索的飛了幾張黃葉下來,四邊的枯樹都好象活了起來的樣子,他不覺打了一個冷噤,就默默的站住了。靜靜兒的聽了一會,他覺得四邊並沒有動靜,隻有那工人的車輪聲,同在夢裏似的,斷斷續續的打動了他的耳膜,他才知道剛才的不過是幾張落葉的聲音。他走過觀月橋的時候,隻見池的彼岸一排不夜的樓台都沉在酣睡的中間,兩行燈火,好象還在那裏嘲笑他的樣子。他在家睡下的時候,東方早已經灰白了。
中
這一天又是一天初冬好天氣,午前十一點鍾的時候,他急急忙忙的洗了手麵,套上了一雙破皮鞋,就跑出到了外麵。
在藍蒼的天蓋下在和軟的陽光裏,無頭無腦的走了一個鍾頭的樣子,他才覺得饑餓了起來。身邊摸摸看,他的皮包裏,還有五元餘錢剩在那裏。半月前頭,他看看身邊的物件,都已賣完了,所以不得不把他亡妻的一個金剛石的戒指,當入當鋪裏去。他的亡妻的最後的這紀念物,隻質了【7】一百六十元錢,用不上半個月,如今卻隻有五元錢了。
“亡妻呀亡妻,你饒了我吧!”
他淒涼了一陣,羞愧了一陣,終究還不得不想到他目下的緊急的事情上去。他的肚裏盡管在那裏嘰哩咕嚕的響。他算算看這五元餘錢,斷不能到上等的酒館裏去吃一個醉飽,所以他就決意想到他無錢的時候常去的那一家酒館裏去。
那一家酒家,開設在植物園的近邊,主人是一個五十光景的寡婦,當爐的就是那老寡婦的女兒,名叫靜兒。靜兒今年已經是二十歲了。容貌也隻平常,但是她那一雙同秋水似的眼睛,同白色人種似的高鼻,不識【8】是什麽理由,使得見過她一麵的人,總忘她不了。並且靜兒的性質也和善得非常,對什麽人總是一視同仁,裝著笑臉的。她們那裏,因為客人不多,所以並沒有廚子。靜兒的母親,從前也在西洋菜館裏當過火爐的,因此她卻頗曉得些調羹的妙訣。他從前身邊沒有錢的時候,大抵總跑上靜兒家裏去的,一則因為靜兒待他周到得很,二則因為他去慣了。靜兒的母親也信用他,無論多少,總肯替他掛帳的。他酒醉的時候,每對靜兒說他的亡妻是怎麽好,怎麽好,怎麽被他母親虐待,怎麽的染了肺病,死的時候,怎麽的盼望他。說到傷心的地方,他每流下淚來,靜兒有時候也會陪他落些同情之淚。他在靜兒家裏進出,雖然還不上兩個多月,然而靜兒待他,竟好象同待幾年前的老友一樣了。靜兒有時候有不快活的事情,也都會告訴他。據靜兒說,無論男人女人,有秘密的事情,或者有傷心的事情的時候,總要有一個朋友,互相勸慰的能夠講講才好。他同靜兒,大約就是一對能互相勸慰的朋友了。
半月前頭,他也不知道從什麽地方聽來的消息,隻聽說靜兒要嫁人去了。因為不願意直接把這話來問靜兒,所以嗣後他隻是默默的在那裏觀察靜兒的行狀【9】。心裏既有了這一條疑心,所以他覺得靜兒待他的態度,比從前總有些不同的地方。有一天將夜的時候,他正在靜兒家坐著喝酒,忽然來了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靜兒見了這男人,就丟下了他,馬上去招呼這新來的男子;按理這原也是很平常的事情。靜兒走開了,他隻能同靜兒的母親說了些無關緊要而且是無味的閑話。然而他一邊說話,一邊卻在那裏注意靜兒和那男人的舉動。等了半點多鍾,靜兒還盡在那裏同那男人說笑,他等得不耐煩起來,就同傷弓的野獸一般,匆匆的走了。自從那一天起,到如今卻有半個多月的光景,他還沒有上靜兒家裏去過。同靜兒絕交之後,他喝酒更加喝得厲害,想他亡妻的心思,也比從前更加沉痛了。
“能互相勸慰的知心好友!我現在上那裏去找得出這樣的一個朋友呢!”
近來他於追悼亡妻之後,總想到這一段結論上去。有時候他的亡妻的麵貌,竟會同靜兒的混到一處來。同靜兒絕交之後,他覺得更加哀傷更加孤寂了。
他身邊摸摸看,皮包裏的錢隻有五元餘了。他就想把這事作了口實,跑上靜兒的家裏去。一邊這樣的想,一邊他又想起了《坦好直》(《Tannh?覿 user》)裏邊的“盍縣罷哈”(“Wolfram von Eschenbach”)【10】來。
“千古的詩人盍縣罷哈呀!我佩服你的大量。我佩服你真能用高潔的心情來愛‘愛利查陪脫’。”
想到這裏,他就唱了兩句《坦好直》裏邊的唱句,說:
Dort iit sie;———nahe dich ihr ungest?觟rt!……
So flieht für dieses Leben
Mir jeder Hoffnung Schein!
(Wagner’s《Tannh?覿user》)【11】
(你且去她的裙邊,去算清了你們的相思舊債!) (可憐我一生孤冷!你看那鏡裏的名花,又成了泡影!)
念了幾遍,他就自言自語的說:
“我可以去的,可以上她的家裏去的,古人能夠這樣的愛他的情人,我難道不能這樣的愛靜兒麽?”
看他的樣子,好象是對了人家在那裏辯護他目下的行為似的,其實除了他自家的良心以外,卻並沒有人在那裏責備他。
慢慢的走到了靜兒家裏的時候,她們母女兩個,還剛才起來。靜兒見了他,對他微微的笑了一臉,就問他說:
“你怎麽這許久不上我們家裏來?”
他心裏想說:
“你且問問你自家看吧!”
但是見了靜兒那一副柔和的笑容,他什麽也說不出來了,所以隻回答說:“我因為近來忙得非常。”
靜兒的母親聽了他這一句話之後,就佯嗔假怒的問他說:
“忙得非常?靜兒的男人說近來你時常上他家裏去喝酒去的呢。”
靜兒聽了她母親的話,好象有些難以為情的樣子,所以叫她母親說:
“媽媽!”
他看了這些情節,就追問靜兒的母親說:
“靜兒的男人是誰呀?”
“大學前麵的那一家酒館的主人,你還不知道麽?”
他就回轉頭來對靜兒說:
“你們的婚期是什麽時候?恭喜你,希望你早早生一個又白又胖的好兒子,我們還要來吃喜酒哩。”
靜兒對他呆看了一忽,好象要哭出來的樣子。停了一會,靜兒問他說:“你喝酒麽?”
他聽她的聲音,好象是在那裏顫動似的。他也忽然覺得淒涼起來,一味悲酸,仿佛象暈船的人的嘔吐,從肚裏擠上了心來。他覺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口,隻能把頭點了幾點,表明他是想喝酒的意思。他對靜兒看了一眼,靜兒也對他看了一眼,兩人的視線,同電光似的閃發了一下,靜兒就三腳兩步的跑出外麵去替他買下酒的菜去了。
靜兒回來了之後,她的母親就到廚下去做菜去,菜還沒有好,酒已經熱了。靜兒就照常的坐在他麵前,替他斟酒,然而他總不敢抬起頭來再看她一眼,靜兒也不敢仰起頭來看他。靜兒也不言語,他也隻默默的在那裏喝酒。兩人呆呆的坐了一會,靜兒的母親從廚下叫靜兒說:
“菜做好了,你拿了去吧!”
靜兒聽了這話,卻兀的不動身體,老是坐在那裏。他不知不覺的偷看了一下,靜兒是在落眼淚了。
他胡亂的喝了幾杯酒,吃了幾盤菜,就歪歪斜斜的走了出來。外邊街上,人聲嘈雜得很。穿過了一條街,他就走到了一條清淨的路上。走了幾步,走上一處朝西的長坡的時候,看看太陽已經打斜了。遠遠的回轉頭來一看,植物園內的樹林的梢頭,都染了一片絳黃的顏色。他也不知是什麽緣故,對了西邊地平線上溶在太陽光溜的遠山,和遠近的人家的屋瓦上的殘陽,都起了一種惜別的心情。呆呆的看了一會,他就回轉了身,背負了夕陽的殘照,向東的走上了長坡。
同在夢裏一樣,昏昏的走進了大學的正門之後,他忽而聽見有人在叫他說:
“Y君,你上哪裏去!年底你住在東京麽?”
他仰起頭一看,原來是他的一個同學。新剪的頭發,穿了一套新做的洋服,手裏拿了一隻旅行的藤篋,他大約是預備回家去過年去的。他對他同學一看,就作了笑容,慌慌忙忙的回答說:
“是的,我什麽地方都不去,你預備回家去過年去麽?”
“對了,我是預備回家去的。”
“你見你情人的時候,請你替我問問安吧。”
“可以的,她恐怕也在那裏想你咧。”
“別取笑了,願你平安回去,再會再會。”
“再會再會,哈……”
他的同學走開了之後,他一個人冷冷清清的在薄暮的大學園中,呆呆的立了許多時候,好象瘋了似的。呆了一會兒,他又慢慢的向前走去,一邊卻自言自語的說:
“他們都回家去了,他們都是有家庭的人。Oh,home! sweet home!”【12】
他無頭無腦的走到了家裏,上了樓,在電燈底下坐了一會,他那昏亂的腦髓,也把剛才在靜兒家裏聽見過的話想了出來:
“不錯不錯,靜兒的婚期,就在新年的正月裏了。”
他想了一會,就站了起來,把幾本舊書,捆作了一包,不慌不忙的將那包舊書拿到了學校前邊的一家舊書鋪裏。辦了一個天大的交涉,把幾個大天才的思想,僅僅換了九元餘錢;有一本英文的詩文集,因為舊書鋪的主人,還價還得太賤了,所以他仍舊不賣。
得了九元餘錢,他心裏雖然在那裏替那些著書的天才抱不平,然而一邊卻滿足得很。因為有了這九元餘錢,他就可以謀一晚的醉飽,並且他的最大的目的,也能達得到了。———就是用幾元錢去買些禮物送給靜兒的這一個宏願———
從舊書鋪走出來的時候,街上已經是黃昏的世界了,在一家賣給女子用的裝飾品的店裏,買了些麗繃【13】(ribbon)犀簪同兩瓶紫羅蘭的香水,他就一直的跑上了靜兒的家裏。
靜兒不在家,她的母親隻一個人在那裏烤火。見他又進來了,靜兒的母親好象有些嫌惡他的樣子,所以問他說:
“怎麽你又來了?”
“靜兒上哪裏去了?”
“去洗澡去了。”
聽了這話,他就走近她的身邊去,把懷裏藏著的那些麗繃香水等拿了出來,對她說:
“這一些兒微物,請你替我送給靜兒,就算作了我送給她的嫁禮吧。”
靜兒的母親見了那些禮物,就滿臉裝起笑容來說:
“多謝多謝,靜兒回來的時候,我再叫她來道謝吧。”
他看看天色已經晚了,就叫靜兒的母親再去替他燙一瓶酒,做幾盤菜。他喝酒正喝到第二瓶的時候,靜兒回來了,靜兒見他又坐在那裏喝酒,不覺呆了一呆,就向他說:
“啊,你又……”
靜兒到廚下去轉了一轉,同她的母親說了幾句話,就回到了他的麵前。他以為她是來道謝的,然而關於剛才的禮物的話,她卻一句也不說,隻呆呆的坐在他的麵前,盡一杯一杯的在那裏替他斟酒。到後來他拚命的叫她添酒的時候,靜兒就紅了兩眼,對他說:
“你不喝了吧,喝了這許多酒,難道還不夠麽?”
他聽了這話,更加大口痛飲了起來。他心裏的悲哀的情調,正不知從哪裏說起才好,他一邊好象是對了靜兒已經複了仇,一邊又好象是在那裏哀悼自家的樣子。
在靜兒的**醉臥了許久,到了半夜後二點鍾的時候,他才踉踉蹌蹌的跑出了靜兒的家。街上岑寂得很,遠近都灑滿了銀灰色的月光,四邊並無半點動靜,除了一聲兩聲的幽幽的犬吠聲之外,這廣大的世界,好象是已經死絕了。跌來跌去的走了一會,他又忽然遇著了一個賣酒食的夜店。他摸摸身邊看,袋裏還有四五張五角錢的鈔票剩在那裏。在夜店裏他又重新飲了一個盡量。一霎時他覺得大地高天,和四周的房屋,都在那裏旋轉的樣子。倒前衝後的走了兩個鍾頭,他隻見他的麵前現出了一塊大大的空地來。月光的涼影,同各種物體的黑影,混作了一團,映到了他的眼裏。
“此地大約已經是女子醫學專門學校了吧?”
這樣的想了一想,神誌清了一清,他的腦裏,起了**,他又不是現在的他了。幾天前的一場情景,便同電影似的,飛到了他的眼前。
天上飛滿了灰色的寒雲,北風緊得很。在落葉蕭蕭的樹影裏,他站在上野公園的精養軒的門口,在那裏接客。這一天是他們同鄉開會歡迎W氏的日期,在人來人往之中,他忽然看見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子,穿了女子醫學專門學校的製服,不忙不迫的走來赴會。他起初見她麵的時候,不覺呆了一呆。等那女子走近身邊的時候,他才同夢裏醒轉來的人一樣,慌慌忙忙地走上了前去,對她說:
“你把帽子外套脫下來交給我吧。”
兩個鍾頭之後,歡迎會散了,那時候差不多已經有五點鍾的光景。出口的地方,取帽子外套的人,擠得厲害。他走下樓來的時候,見那女子還沒穿外套,呆呆的立在門口,所以就又走上去問她說:
“你的外套去取了沒有?”
“還沒有。”
“你把那銅牌交給我,我替你去取吧。”
“謝謝。”
在蒼茫的夜色中,他見了她那一副細白的牙齒,覺得心裏爽快得非常。把她的外套帽子取來了之後,他就跑過後麵去,替她把外套穿上了。她回轉頭來看了他一眼,就急急的從門口走了出去。他追上了一步,放大了眼睛看了一忽,她那細長的影子,就在黑暗的中間消滅了。
想到這裏,他覺得她那纖軟的身體似乎剛在他的麵前擦去的樣子。
“請你等一等吧!”
這樣的叫了一聲,上前衝了幾步,他那又瘦又長的身體,就橫倒在地上了。
月亮打斜了。女子醫學校前的空地上,又增了一個黑影。四邊靜寂得很。銀灰色的月光,灑滿了那一塊空地,把世界的物體都淨化了。
下
十二月二十六日的早晨,太陽依舊由東方升了起來。太陽的光線,射到牛 區役所前的揭示場的時候,有一個區役所的老仆,拿了一張告示,貼上了揭示場【14】的木板。那一張告示說:
行路病者:
年齡約可二十四五之男子一名,身長五尺五寸,貌瘦,色枯黃,顴骨頗高,發長數寸,亂披額上,此外更無特征。
衣黑色嗶嘰舊洋服。衣袋中有Emeat Dowson’s《Poems and Prost》【15】一冊,五角鈔票一張,白綾手帕一方,女人物也,上有S.S.等略字。身邊留有黑色軟帽一頂,穿黃色淺皮鞋,左右各已破損。
病為腦溢血。本月二十六日午前九時,在牛 若鬆町女子醫學專門學校前之空地上發見,距死約四小時。因不知死者姓名住址,故為代付火葬。
牛 區役所示
注釋:
本篇作於1921年初。最初連載於1921年7月7~9日、11~13日《時事新報》副刊《學燈》,署名T·D·Y,後來編入小說集《沉淪》,1921年10月上海泰東圖書局初版。這個集子既是作者第一部小說集,也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第一部白話短篇小說集。
本篇描寫一名留日學生在炎涼世態中因找不到可以互相勸慰的知心朋友,而陷入靈與肉的衝突,並且在苦悶中最終不幸去世的情景。反映了“弱國子民”在那個特定時代的悲劇命運。
最初發表時,文末原有如下一則英文附記:The reader must bear in mind that this is an imaginary tale after all,the author can not be responsible to its reality.One word,however,must be mentioned here that he owes much obligation to R.L. Stevensons and the life of Emest Dowson for the plan of this unambitious story.
其意思是:讀者須知,這畢竟隻是一個虛構的故事,作者不能對其真實性負責。然而,有一點必須在此提到:這篇不存奢望的小說的構思,取材於史蒂文森的《宿夜》和歐內斯特·道生的生平者甚多。
【1】 富士山 日本第一高峰,著名火山。有溫泉、瀑布,風景優美,日本人奉為“聖山”。在本州島中南部,距東京約80公裏。
【2】 伯利恒(希伯來文 Bethlehem) 一譯白冷,原意為“麵包房”,為猶太教、基督教“聖地”之一,在耶路撒冷南8公裏。
【3】 利澤 利潤。
【4】 上野 日本東京的公園,以櫻花著名。
【5】 一忽 一會兒。
【6】 當爐 此指侍酒一類的工作。
【7】 隻質了 隻當了。
【8】 不識 不知。
【9】 行狀 原指舊時代記述死者世係、籍貫、生卒、事跡的文字,一般由其家屬撰寫,這裏指舉止、行為、表現等。
【10】 盍縣罷哈(Wolfram von Eschenbach) 今譯沃·封·埃申巴赫(1170~ 1220),德國十三世紀騎士文學代表作家。
【11】 德語,大意為:她在那兒,輕輕地靠近她!……照亮我每一個希望的光明飛走了!按小說中給出的大意來理解亦可。Wagner 瓦格納,德國劇作家、思想家。
【12】 英語,意為:哦,家!甜蜜的(或溫暖的)家!
【13】 麗繃 英語ribbon的音譯,今譯緞帶、絲帶。
【14】 揭示場 公告欄,布告欄。
【15】 Ernest Dowsom《Poems and Prose》 英語,歐內斯特·道生的《詩與散文》。
鬱達夫(1895~1945)現代作家。原名鬱文,浙江富陽人。1913年赴日本留學,廣泛涉獵了中外文學和哲學著作。飽受屈辱和歧視的異國生活,激發了他的愛國熱忱,也使他憂傷、憤世。他從研究經濟學轉而走上文學創作的道路,1921年參與發起成立創造社,出版了新文學最早的白話短篇小說集《沉淪》,以其“驚人的取材、大膽的描寫”而震動了文壇。1922年畢業於東京帝國大學經濟部。回國後參加編輯《創造》季刊、《創造周報》等刊物。1923年起在北京大學、武昌師範大學等校任教。代表作有:《沉淪》《春風沉醉的晚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