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阿成探討鬱達夫的小說藝術及其他
阿成,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比較文學碩士。《小說林》《詩林》總編輯,編審。黑龍江作協副主席。34歲開始發表文學作品。曾獲1987~1988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中國首屆魯迅文學獎。曾出版小說集《東北的吉普賽》《安重根擊斃伊藤博文》等,長篇小說《忸怩》《馬屍的冬雨》等。部分作品被譯成法、英、德、日、俄等多種文字。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編輯(以下簡稱問):您是北方人,小說寫得清清爽爽、幹淨利索,屬於一“咬”脆的那種(僅限我讀到的您的有限小說),完全一派北方風範,與鬱達夫的風格是完全不同的,您為何對鬱達夫情有獨鍾呢?據我所知,鬱達夫的小說代表作有《沉淪》《春風沉醉的晚上》《南遷》《薄奠》等等,您又為何獨選他的《銀灰色的死》?
阿成(以下簡稱答):謝謝你對我小說的評價。這裏我恐怕要不謙虛一點,我清楚,有相當一些人喜歡我的小說。在某種意義上說,我是一個擁有固定讀者群的作家。對此,我感到一種欣慰,也增加了我寫作的樂趣和信心。至於你說的對鬱達夫的作品情有獨鍾,我想,主要是我們彼此都對那些不幸的人和精神苦悶者天然地有一種充分的理解和同情。因為我們都曾經曆過這樣的一種精神狀態。在那樣一種不被民眾所理解的精神狀態之下,有人能夠理解這一切,這無論如何是一種感動。換句話說,是對人的生存狀態、精神狀態的尊重。誠如你所說的,鬱達夫先生寫過許多優秀的小說,我這裏不是在鼓吹他,在非“政工”的情況下,我沒必要去做違心的事,也不會人雲亦雲。首先是作家非常好的作品引起我對他的尊敬,就是一個作家對另一個作家尊敬的基礎和出發點。一個作家對另一個作家的尊敬靠什麽呢?首先是靠他卓爾不群的作品。什麽是卓爾不群的作品呢?就是他說出了我想說而沒有說出來的那種感受,那種分析和那種憤怒與寬厚。當然,這有一個基本的前提,因為他說出來的一切,在本質上至少是文學作品,而不是一部哲學作品,或者其他的什麽。你談到的《春風沉醉的晚上》等作品,為什麽沒有去評點這些,主要是我尚未重讀,而且,我過去讀的那種感受,需要進行重新的調整,因為人的每個階段的閱讀會有不同的認識。我們認識一部作品,評價一部作品,其實是很難在短時間內做出公正評價的。為什麽呢?因為小說實際上也是一種人生狀態,這種狀態需要在人生的旅途上逐漸地理解它。至於我選擇了《銀灰色的死》,主要是:我感動,我選擇。
問:可以這樣說,一個人的所有作品都是他的別一種個人史、生活史;別一種帶個人色彩的社會史;別一種個人的精神史。無一不是作家別一體例的自傳。鬱達夫的作品也一樣,他的絕大部分作品都帶有明顯的自傳色彩,都融匯了作家孤獨、內省、敏感、憂鬱、自卑、感傷和憤世嫉俗的氣質特征。此篇亦然,主人公甘心沉淪或自戕,結局是悲涼的。不知您在此有何心得,希望您能結合《銀灰色的死》分析一下鬱達夫的思想與藝術特色。
答:你談到的自傳,我不知道是界定在一種什麽樣的範圍之內。廣義地說,所謂自傳,我理解,即作家所有的感受都應該歸入自傳的範疇之內,屬於作家個人的情感史。這樣說準不準確?可能不大那麽準確,以後有機會把它再說得更準確一點。作家情感曆程中的精華部分應當是深刻的,甚至是始終處在衝動之中,揮之不去的。這種情感狀態是個人的精神空間,自然空間,生存空間的重疊,它一直伴你同行。這是文學作品需要的一種狀態,或者創作資源。不然就難以表達自己的情感。曆史上,讀者對優秀的作家總有一點刻薄,對優秀的作家有一個基本的判定,那就是:才華與表達是超凡的,深沉的、坦率的、含蓄的、不猶豫的、精致的、唯美的,而且是充滿智慧之光的。換句話說,在一部作品裏,沒必要的東西越少,作品的藝術純度就越高。如果說一下鬱達夫的思想藝術特色,我想,除了上述各點之外,是他的悲天憫人的詩意化傾向。他所悲所憫的,實際上是值得尊重的東西,但生活中恰恰不是這樣。要知道,在下流的生活麵前,很多人是束手無策的。
問:我讀過您的小說《脆弱的人》《白狼鎮》和散文《深夜手記》。發現您是一個很善於營造氛圍的作家,您小說中預期的人物總是出其不意,總是在一種特有的但又是十分自然的氛圍中到來。其次您的人物安排、情節設置以及結局等方麵也都特別講究,而且幾與生活同構,不露斧跡。我想請您就小說氛圍與結構方麵談談自己的體會。另外在您的小說中似乎有一些不定因子,這是否就是您與鬱達夫暗河相通的地方?
答:你說到的這兩篇小說是最近寫的,《深夜手記》要早一些。這恐怕與你上一個問題有相似之處。有時候,我們冷靜下來會不難發現,就是人的生存狀態常常不盡如人意。所以,好多作家有意或無意地表達了一種發自靈魂的對弱者的同情。這說明什麽呢?說明一種進步和一種文明。有時候我們太注重強者了。但是,小說家不僅僅要關注少數的強者和樂不可支乃至沉迷於時尚的人,非常明顯,在人類社會當中,弱者是構成社會的主體。其實,作者出麵分析自己的作品經常會掉到強而說之的陷阱裏去。我的古怪之處是,即自己來解讀自己的作品,那恰恰說明這一作品還存有不完善之處,需要解讀式的策應才能將它加以完成。換言之,經過解讀才被認定是“好”的作品,這是讓人羞澀的,說明,作者的基礎工作還沒有做好。好的作品不需要太多後解讀。如果你一定要叫我說說《白狼鎮》這篇小說,我倒是有一種注意,我相信這點注意讀者在這篇普通的小說中不難發現的,那就是小說中的每一個人的行為都是合理的,起碼是對他個人而言是合理的,是有感情的。這一點能成為我的追求,我很榮幸。說到《深夜手記》裏的那個老太太,或者說那個死魂靈,我隻有一句話,那就是,人的孤獨感不會因為死亡而消失。
問:有的作家可以由一個最敏感的詞進入創作,有的作家一生都在思考一個問題,比如人性的問題,人的根本生存問題等等,一旦有了新的啟發便進入創作,演繹人物情節;有的作家似乎一直在尋找久已心儀的題材,是題材點燃了他的創造性火花,從而走近書桌進入創作的。還有一種我感到很糟糕的創作,就是勾兌式的創作,作品像用工業酒精兌出來的假酒,要命得很,這裏隻有胡編亂造的痕跡,你感覺不到人的體溫和作家的魂靈。不知您是怎樣進入創作的,可以跟我們詳細地談一談嗎?
答:你談到的“題材點燃了作家的創造性火花”,這種類型的作家我發現是有的,因為這種類型的作家總是有一種責任感和擔當的**。我常常不敢正視他們的眼睛,他們的擔當有一種準偉大感和準英雄感。你談到“演繹人物情節”,如果把“演繹”改成“分析”可能就會更好一些。至於你問我是怎麽進行創作的,說實話,我很難把它說清楚,這太神秘太不可理喻了。總之,不管我是怎麽進入創作的,我已經進入創作了,把筆拿起來,真是千頭萬緒,感慨不已,要說的話很多,寫到哪兒算哪兒就可以了。我相信你一定不是同我討論基本功的問題吧?那樣,我們又要回到一個作者最初的起步階段了。其實,隻要拿起筆來,我更注意與讀者交流。聊天的經驗告訴我,交流的敵人,是過多的景物描述。所以,我相信,讀我的小說你不會覺得很困難,也不會覺得在跟一個可疑的牧師談話。
問:我們都是從過去過來的,從我們的父輩那裏,從優秀的魂靈中走過來,從一種智慧到另一種智慧,從上源到下源,都活在大師的陰影裏,談不上獨創,都有一種“影響的焦慮”。請結合您的創作實踐談談您在閱讀中所受到的重大啟發和重要影響,您是否也存在一種“影響的焦慮”或者陶然在這種智性的影響中?
答:我是否真的活在大師的陰影裏?這我還沒有想好。我相信我在他們的陰影裏,但是否活在他們那裏,接受他們指導,我需要再仔細地想想。不過,這重要嗎?相反,我倒是確實生活在那些生活不盡如人意的人們的影響下麵。因為我聽到朋友的也好,周圍人的也好,大都是些不那麽開心的事情。這些影響他們個人情緒,個人生活,個人行為的事,卻對我發生了重要的影響。我希望我們的每一天,都像賀年片上寫的那樣“天天開心”,但事實上是不可能的。因為不大可能,賀年片上才那麽寫。所以,小說家的另一個重要任務,就是要撫慰那些在生活上不盡如人意的人,增強彼此的了解與理解。
問:關於經典,卡爾維諾說:“一部經典作品是一本永遠不會耗盡它要向讀者說的一切東西的書;一本每次重讀都像初讀那樣帶來發現的書;一本即使我們初讀也好像是在重溫的書……”為什麽要讀經典或重讀經典,請您結合您個人的閱讀經驗談談您的一些最具個人特色的認識。包括您的閱讀習慣、涉獵範圍都可以談談。
答:你說的卡爾維諾是不是那個意大利作家伊塔洛·卡爾維諾?遺憾的是,他的作品我看的不多,他說過什麽樣的話我也沒太在意,要知道,我從來就不想按照別人的要求,別人的追求,別人的理解進行自己的創作。這是我的基本操守。這不是說我有個性,我得尊重我自己的感受。我為什麽選擇寫作,因為它給了我自由。當然,我也尊重別人的感受。不同的是,我從不把別人的感受當成自己的感受,把別人的觀點當成我自己的觀點,這不是我傲慢,我也是在尊重我個人的觀點,哪怕是錯誤的觀點。即使是錯誤的觀點,隨著時間的流失會漸漸地修正這一錯誤的。這裏不存在排斥的問題,有時候,恰恰是他們的觀點,他們的感受,也是我的觀點,我的感受,甚至是一模一樣,極其酷似的。但是,那我也不認為,那是他們的感受,不是我的感受。我也不因為兩種感受如此的酷似而欣喜若狂,樂不可支。因為在感受的細節方麵、情境方麵、記憶方麵,連同閱曆永遠不會一致的。所謂的一致,是一種客氣,是一種禮貌,是一種無奈與妥協,或者是一種權宜之計。在現實生活中,我們常聽到一個人在講一件事情的時候,對方會說,是啊是啊。其實,那是一種客氣。我想,重要的是,一個作家不要被別人的判斷所左右,所控製,你必須完全處在一種自由的狀態之中,這樣,你才能寫好一部小說,包括你對經典著作的選擇與閱讀。你的閱讀經驗絕對不能被別人所左右,無論是重讀經典,還是一般性的泛泛閱讀,都是如此。你讓我談自己的閱讀習慣,我沒什麽閱讀習慣,有趣的就讀,我不想成為一個學人,做一個小說家就已經很奢侈了。另外,我不清楚你所指的經典是哪些著作,這恐怕是一個很寬泛的話題吧。
問:最近您在讀些什麽?有哪些可以向我們的讀者推薦一下?
答:我一直在讀一些東西,什麽都讀,隻要有可讀性,隻要有趣味性,隻要有知識性,隻要不太淺薄,不太絮叨,不太陳舊———所謂的陳舊,就是那種毫無智慧之光的陳述與描述。說到我最近讀得比較有趣的書,你可能會大失所望,就是一個叫安西水丸的日本人寫的一本叫《常常旅行》的小冊子,非常有趣,讀起來心情非常好,另有他的好朋友村上春樹寫的隨筆集《村上朝日堂的卷土重來》,短小精致,似可一閱。
另外,我說錯的地方你別太在意,因為我們是在聊天兒,不出錯誤的聊天是偽聊天。我們就聊到這兒?
責任編輯 黑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