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2年,湖南省立一中(今長沙市一中)始建,毛澤東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在普通(科)一班讀了一個學期。在就讀的這個學期裏,他寫了一篇題為《商鞅徙木立信論》的作文。這是迄今為止所發現的毛澤東最早的文稿。原件現藏於中央檔案館。
原文無寫作時間,作文紙折縫間印有“湖南全省高等中學校”字樣,作者在題下寫有“普通一班毛澤東”7字。毛澤東於1912年春退出長沙新軍後,考入湖南全省高等中學校,同年秋即退學自修。此文當寫於1912年上半年,時年19歲。
全文如下:
吾讀史至商鞅徙木立信一事,而歎吾國國民之愚也,而歎執政者之煞費苦心也,而歎數千年來民智之不開、國幾蹈於淪亡之慘也。謂予不信,請罄其說。
法令者,代謀幸福之具也。法令而善,其幸福吾民也必多,吾民方恐其不布此法令,或布而恐其不生效力,必竭全力以保障之,維持之,務使達到完善之目的而止。政府國民互相倚係,安有不信之理?法令而不善,則不惟無幸福之可言,且有危害之足懼,吾民又必竭全力以阻止此法令。雖欲吾信,又安有信之之理?乃若商鞅之與秦民,適成此比例之反對,抑又何哉?
商鞅之法,良法也。今試一披吾國四千餘年之紀載,而求其利國福民偉大之政治家,商鞅不首屈一指乎?鞅當孝公之世,中原鼎沸,戰事正殷。舉國疲勞,不堪言狀。於是而欲戰勝諸國,統一中原,不綦難哉?於是而變法之令出,其法懲奸宄以保人民之權利,務耕織以增進國民之富力,尚軍功以樹國威,孥貧怠以絕消耗。此誠我國從來未有之大政策,民何憚而不信?乃必徙木以立信者,吾於是知執政者之具費苦心也,吾於是知吾國國民之愚也,吾於是知數千年來民智黑暗、國幾蹈於淪亡之慘境有由來也。
雖然,非常之原,黎民懼焉。民是此民矣,法是彼法矣,吾又何怪焉?吾特恐此徙木立信一事,若令彼東西各國文明國民聞之,當必捧腹而笑,噭舌而譏矣。嗚呼!吾欲無言。
當時的國文教員柳潛讚譽此文的作者年未弱冠的毛澤東“才氣過人,前途不可限量”,做了如下評語:“實切社會立論,目光如炬,落墨大方,恰似報筆,而義法亦入古。逆折而入,筆力挺拔。曆觀生作,練成一色文字,自是偉大之器,再加功候,吾不知其所至。力能扛鼎,積理宏富。有法律知識,具哲理思想,借題發揮,純以唱歎之筆出之,是為壓題(點題)法,至推論商君之法為從來未有之大政策,言之鑿鑿,絕無浮煙漲墨繞其筆端,是有功於社會文字。”並批給同學“傳觀”。
柳潛字鈞湄,為湖南湘陰人,是清朝末年的一名舉子。他早年酷愛讀書,頗有才華;青壯年以後目睹國運衰竭,官場腐敗,遂放棄仕途,一直以教書為業,積累了豐富的教學經驗。在湖南省一中,柳潛稱得上是首屈一指的國文老師。自從毛澤東以頭榜進入省一中後,十分愛才的柳潛,便一直對這位“頭名狀元”給予特別“關照”。他除在課堂上對毛澤東嚴格要求,細心輔導外,還利用課餘時間給毛澤東講析曆代文章大家的代表之作,使毛澤東得到了係統而規範的古漢語言文字的訓練,閱讀與寫作水平有了很大提高。
據《史記·商君列傳》所記,商君,戰國時衛國人,本姓公孫,名鞅。後投奔秦國,為秦孝公所用,因破魏軍有功,秦封之於商十五邑(今河南境內),故號“商君”,又稱“商鞅”。商鞅在秦國推行變法之時,阻力甚多。包括秦孝公本人,開始也擔心不合禮法,“恐天下議己”。甘龍等大臣更是反對。經商鞅反複爭辯,才說服了他們。
接下來,為了使新法取信於老百姓,商鞅采取了“徙木立信”的辦法:“令既具,未布,恐民之不信,已乃立三丈之木於國都市南門,募民有能徙置北門者予十金。民怪之,莫敢徙。複曰:‘能徙者予五十金。’有一人徙之,輒予五十金,以明不欺。卒下令。”
年輕的毛澤東對商鞅的評價是非常高的,認為他是4000多年曆史上“首屈一指”的“利國福民偉大之政治家”。他在《史記》中讀到商鞅推行新法的史實,破題三歎。因為商鞅所推行之新法,本是“利國福民”的“良法”。其主要內容為:獎勵耕織,廢除貴族世襲特權,推行連坐法,廢除井田製,按丁男征稅,按軍功授爵等。這些,在毛澤東看來,是秦國“戰勝諸國,統一中原”的“大政策”。可黎民百姓卻不能認識這些政策的好處,不能辨別優劣,非要統治者“煞費苦心”地用徙木立信的辦法來推行不可。
在青年毛澤東看來,理想的國民,應該是看到好的法令就支持,看到壞的法令就反對。由此觀之,商鞅徙木立信一事說明“吾國國民之愚”。他還由此得出結論:中國屢次遭淪亡慘境,根子就在“數千年來民智之不開”。這也反映了辛亥革命後知識界、思想界的一個共識:改造國民性。
梳理近代史,確乎如此,從洋務運動到辛亥革命的曆史進程,使大多數有誌之士都不同程度地認識到這個問題,船堅炮利的洋務運動不見成效,政治體製的維新運動血灑刑場,物質文明、製度文明的藥方把一個古老的病人弄得愈益衰弱,人們不約而同地把精神文明當作振興中華的新的良方。從梁啟超的“欲維新我國,當維新我民”,到嚴複的“開民智,興民德”,再到魯迅的“人立而後事舉”,表明這是那個時代必然引申出的共同話題。在青年毛澤東後來的一係列政治和文化主張中,從“變化民質”、改造“人心道德”入手的救國圖存的思路,格外的引人注目。《商鞅徙木立信論》,正是這條思路的發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