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十四史》中,毛澤東對《南史》評價比較高,一些篇目都做了精讀細批。

《南史》共八十卷,為唐人李延壽所撰,是一部私人修撰的史著。李延壽一個人撰寫了《南史》和《北史》兩部史書,概括介紹了南北朝的曆史狀況。《南史》起於宋武帝永初元年(420年),終於陳後主禎明三年(589年),記述了南朝宋、齊、梁、陳四個朝代共170年的曆史。李延壽在唐初曾參加過官修的《隋書》和《晉書》的編撰工作。介紹梁朝曆史的史書,除了《南史》以外,還有收在《二十四史》中的《梁書》,這本書也是在前人的基礎上,由姚思廉在貞觀十年(636年)完成的。李延壽在編撰《南史》時,參考了《梁書》的相關篇目。《南史》的長處,在於它能根據當時的“雜史”即所謂“小說短書”補充了一些比較生動的曆史資料,因而口語化較強,故事生動,使人物的形象更加栩栩如生。這大概也是毛澤東喜讀《南史》的一個原因吧!

在中國的曆史上,自東晉南遷以後,南方建立的政權,前後有270多年。如果加上孫吳這個政權,在金陵建都的六朝,則有330多年。有兩個人在位的時間較長,那就是吳主孫權和梁武帝蕭衍。孫權,如果從建安五年(200年)算起,至其終年為53年,是六朝時期在位最長的一位帝王了,他能在東漢末年天下攘攘而亂紛紛的局麵下,在南方建立一個相對穩定的政權,與比自己強大的魏和在自己上遊的蜀國相抗衡,實屬不易。故辛棄疾在《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那首詞中會講:“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這句詞也為毛澤東所喜歡。在孫權之後,當算梁武帝蕭衍了。

在南北對峙的局麵下,從軍事力量上講,大部分時間都是北方強大,南方處於弱勢。而梁武帝蕭衍在位的48年,南方在政治、軍事、經濟、文化各個方麵都得到較高的發展。梁武帝去世以後,南朝便一蹶不振,南北軍事上的均勢消失,40年後北方便並吞了南方。

梁武帝是在天監元年(502年)夏四月即帝位建國的。蕭衍從雍州(治所在今湖北襄陽)起兵後,據《資治通鑒》載,當時北魏的車騎大將軍源懷上言:“蕭衍內侮,寶卷(齊廢帝東昏侯)孤危,廣陵、淮陰等戍皆觀望得失。斯實天啟之期,並吞之會;宜東西齊舉,以成席卷之勢。若使蕭衍克濟,上下同心,豈唯後圖之難,亦恐揚州危逼。何則?壽春之去建康才七百裏,山川水陸,皆彼所諳。彼若內外無虞,君臣分定,乘舟藉水,倏忽而至,未易當也。”可見當時北魏希望在蕭衍尚未站穩腳跟時,便起兵南進。如果讓蕭衍站穩腳跟後,那麽北魏在淮河地區的統治,隨時都能遭到威脅。所以北魏便派任城王元澄為都督淮南諸軍事、揚州刺史,準備經略南下之事。但事與願違,蕭衍很快便進入了建康,建立了梁朝。然而齊的一部分殘餘力量,逃向北方投靠北魏了,如齊國的鄱陽王蕭寶寅便逃亡到北方,齊國的江州刺史陳伯之先是騎牆於南北之間,接著便降於北魏。

在天監二年年初,北魏決定利用蕭寶寅與陳伯之南下攻梁,以蕭寶寅為揚州刺史,配兵1萬,屯東城,以陳伯之為都督淮南諸軍事、江州刺史,屯陽石。並以任城王元澄發兵2萬、馬1500匹,加上在壽陽的3萬軍隊,準備全麵進攻梁朝。這就是梁武帝建國初年在北方所麵臨的嚴峻挑戰。在天監年間,梁朝與北方對抗的將領主要是曹景宗與韋睿這兩位名將。

曹景宗是梁開國名將,在《南史·曹景宗傳》的天頭上,毛澤東批注道:“景宗亦豪傑哉!”曹景宗,字子震,新野(今河南新野)人。此人幼善騎射,好畋獵,少有大誌,愛讀史書。他在讀《史記·樂毅傳》時歎息曰:“大丈夫當如此。”蕭衍為雍州刺史時,曾薦其為竟陵太守;梁武帝起兵時,曹景宗率同族子弟300人從軍。梁建國後為郢州刺史,然“景宗在州,鬻貨聚斂,於城南起宅,長堤以東,夏口以北,開街列門,東西數裏。而部曲殘橫,人頗厭之”。在這一段文字之上,毛澤東批道:“使貪使詐,梁武有焉。”曹景宗為人是比較貪婪,後麵還有一段文字說他“為人嗜酒好樂,臘月於宅中使人作邪呼逐除,遍往人家乞酒食。本以為戲,而部下多剽輕,因弄人婦女,奪人財貨”。毛澤東在這一段文字批注道:“曹孟德、徐世勣、郭雀兒、趙立郎,亦用此等人。”梁武帝對這種行為亦還有所約束。而曹景宗亦有所畏懼,故《南史》在下文雲:“帝頗知之,景宗懼乃止。”梁武帝用曹景宗不是用其貪,而是用其能戰。正由於這一點毛澤東仍稱曹景宗為“亦豪傑哉”。

梁武帝早期雖然奮發有為,但晚景頗為淒慘,不但國家沒有治理好,還把自己的性命丟了。549年,叛將侯景以10萬兵力攻破都城建康宮城後,將梁武帝囚禁於淨居殿,不給飲食。這位年老的皇帝饑餓、憂憤成疾。“口苦,索蜜不得,再曰‘荷荷!’遂殂。”“荷荷”是擬聲詞,為怨恨之聲。時年86歲的梁武帝,要吃一口蜂蜜而不可得,喊了兩聲“荷荷”,含恨而死。

毛澤東讀《南史·賀瑒傳》(附《賀琛傳》)時,對梁武帝蕭衍有兩段發人深省的評論,一針見血地指出了他晚年敗亡的原因。

梁武帝在位時,有一位名叫賀琛的大臣曾上書梁武帝。當時武帝年事已高,百官“緣飾奸諂,深害時政”,奸邪小人紛紛以正人君子的麵目出現,官場風氣敗壞。賀琛上書談了四件事情:一、人民不能安居,此乃有關官員之過;二、現今天下官員,罕有清廉,乃由風俗侈靡造成;三、小人“詭競求進”,用不正當手段向上爬;四、目前天下沒有戰事,而國庫空虛。這些意見提得很尖銳,切中時弊。

梁武帝看了賀琛的上書勃然大怒,立即召來負責記錄的官員,口授斥責賀琛的敕命,對賀琛所提意見逐條予以批駁。

針對賀琛的第二條意見,梁武帝說:你提出應當倡導節儉,這很好嘛。孔夫子說:“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朕不是這樣做的嗎?“朕絕房室三十餘年,不與女人同屋而寢,亦三十餘年。於居處不過一床之地,雕飾之物,不入於宮,此亦人所共知。受生不飲酒,受生不好音聲,所以朝中曲宴,未嚐奏樂。朕三更出理事,隨事多少,事少,或中前得竟,事多,至日昃方得就食。既常一食,若晝若夜,無有定時,疾苦之日,或亦再食。昔腰過於十圍,今之瘦削,裁二尺餘。舊帶猶存,非為妄說。為誰為之,救物故也。”

梁武帝把自己如何勤苦,如何操勞,如何節儉,說得非常具體,甚至提到了自己的私生活。他說,自己已經30年不過夫妻生活。居住的地方很狹小,陳設簡樸。生來不飲酒,不喜音樂。三更就開始處理政事。如事情少,中午處理完;事情多,太陽偏西才能吃飯。一般一天隻吃一頓,生病的時候,也有一天吃兩頓的。他還說,他的腰圍以前有“十圍”(兩手合拱的長度為一圍),因為勞瘁,現今瘦得隻有兩尺多。他怕人不信,所以特別說明,以前用的腰帶還在,可以證明他的話句句屬實。梁武帝向人們表白:我為什麽要這麽幹,就是為了救眾生於苦難之中。

毛澤東針對梁武帝的這段話,揮筆寫下了這樣的批語:

蕭衍善攝生,食不過量,中年以後不近女人。然予智自雄,小人日見,良佐自遠,以至滅亡,不亦宜乎。

“予智自(予)雄”即自以為聰明和英雄妄自尊大。毛澤東認為梁武帝是一個妄自尊大的君主,讓小人鑽了空子,賢能的輔佐大臣都離他而去,他的敗亡一點也不奇怪,是勢所必然。

針對賀琛的第三條意見,梁武帝說,你指出小人用不正當手段向上爬,那也不能不讓他們奏事,不能因噎廢食。古人說:“偏聽生奸,獨任成亂。”你倒說說看,要怎樣辦才好呢?將你的意見寫出報來。

毛澤東就梁武帝的這段話批道:“‘偏聽生奸,獨任成亂’,梁武有焉。”

“專聽”即偏聽,“獨任”即偏信。毛澤東認為梁武帝治國,犯的大錯之一即是“專聽”“獨任”,以致“小人日見”,“良佐自遠”,國家出現內亂。

侯景攻破建康宮城之日,梁武帝說過這樣一句話:“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複何恨!”死到臨頭,還不知道自己敗亡的原因,真是可悲!《南史》的作者李延壽對梁武帝有如下一段評論:“自古撥亂之君,固已多矣。其或樹置失所,而以後嗣失之。未有自己而得,自己而喪……可為深痛,可為至戒者乎!”即是說,自古開國之君不少,有的舉措失當,以致後繼者丟失政權;但從來沒有天下由自己而得、由自己而失這樣的事。梁武帝給後世留下了極其慘痛的教訓。這段評語,有助於人們理解以上毛澤東針對梁武帝蕭衍的兩段批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