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大俠!”
田破斛聽到遠遠傳來的呼喝,卻不停留,反而縱躍得更快了。
在他江湖聞名的“清雲縱”獨門輕功下,那呼喝聲越來越遠,直至不聞。直到確定後麵的人追不上了,田破斛才停住腳步,“呸”的一聲吐出一口濃痰:“他奶奶的,為了那麽點銀子,至於追這麽遠麽?”
看看眼前西沉的夕陽,和黑沉沉一眼看不到頭的山路,田破斛才驚覺,自己一路飛奔,竟已迷失了道路。
飛身跳上一棵參天大樹,田破斛左右一瞥,恰好看到半山腰上一名佝僂老漢牽著一個孩童,正逐級而上。
田破斛揚聲喊道:“喂,前麵老漢,停下!”那孩童倒是回頭看了看,老人卻似乎沒聽見一般,腳步絲毫不停。
田破斛心下一怒,今天被人追逐本來心情就不好,當即運起內力,幾個起落攔在老人前麵,伸手一阻:“嘿,說你呢,你是聾子麽?”
老人抬頭,混濁的雙目中仿佛已被生活磨掉了所有喜怒,隻淡淡道:“你,做什麽?”聲音虛軟無力。
眼見這老人如此衰弱,邊上的小孩臉色更已嚇得發白,田破斛雖有一腔怒氣,卻也撒不出來,反而湧上隱隱的愧疚,當即盡量裝出一副和顏悅色的表情:“老人家,我想打聽一下,這是哪裏,附近可有大城鎮啊?”
老人搖頭道:“這裏是芏言山。最大的城鎮就是山下的漢陽了。您現在轉頭下山,大概還能在天黑前進城。”
想起漢陽城內令他頭疼不已的倩影,田破斛立刻搖了搖頭:“可有其他城市?”
老漢搖頭道:“今夜是肯定到不了了。馬上就要天黑了。山頂有間小客棧,可以休息。”
田破斛略一思忖,抱拳謝過老人,飛身朝山上掠去。
山上果然有家小客棧,於萬仞懸崖下,幾間小小茅屋隨著地形而建,離得甚遠。這可以算是田破斛見過最簡陋的客棧了。
客棧雖破,房錢卻一點都不便宜。老板四十多歲,又矮又胖,似乎已經見慣了江湖豪客,也不管田破斛一臉粗象,隻顧滿麵堆笑,請他自己選擇“客房”。
客棧內已經有了幾位客人。一位麵目俊朗的白衣少年和他的侍婢占了西北方的三四間房子;而另一位英氣勃勃、麵上風霜之氣甚重、臉色凝重的黑衣青年則占據了東北角最偏僻的一間茅草屋;西麵是一名大漢,一人獨占著三四間客房,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看起來應該是江湖豪客一流。
雖然客人不多,但人人似乎都各有心思,遠遠隔開,互不搭訕。田破斛自選了南麵一間靠近客棧老板房間的客房安頓下來。
天色暗了下來,陰雲慢慢自四周聚攏,大家都是常走江湖的,自然能看出,一場暴雨就要來臨。店中客人都準備到堂屋用飯,紛紛聚集過來,正看到門口的山路上慢慢出現幾個人影。
田破斛定睛看去,當前的正是剛才見過的一老一小,而老人身邊多了一個女子,時不時伸手攙扶一下老人,跟一老一小有說有笑。
天色昏暗,看不清那女子的麵容,可隻是遠遠看到那婀娜的身形,已足以讓人心中一滯。
那是一種怎樣的嫵媚?足以讓你忘卻眼前的青山夕陽,讓你的眼中隻剩下她,剩下她那一舉一動的妖嬈,一步步走進你心裏。但那嫵媚讓你感受到的卻不僅僅是美,美中又似乎帶著一縷愁,慢慢繞進你的心。
甚至還沒看清這女子的麵容,已足以讓人感覺,心痛。
田破斛大驚。他太熟悉這個女子,以至於根本不用看清她的麵容,隻是遠遠一瞥,已經認出她來——這個自己一直躲之不及的人。
或許應該趕緊離開?田破斛抬頭看看即將暴雨的天空,歎了一口氣。一種說不明白的情緒,讓他放棄了離開的想法。
算了,該來的就讓他來吧。
三人走得甚慢,夕陽餘暉下,慢慢可以看清那女郎嬌媚的麵容。雖然保養得很好,但眼角的一點皺紋還是暴露了她年齡的秘密。
——她應該已是三十上下,麵上長駐著一絲笑意。勾人心魄之中又帶著冷冰冰、拒人千裏之外的涼意,能夠把對人的吸引和對自我的保護結合得如此之好,沒在江湖風塵中打過多年滾,是斷然不可能做到的。
田破斛暗自長歎一聲,事已至此,反而不再緊張,幾步迎上前去,抱拳道:“柳老板,真是湊巧啊,幸會幸會!”他心裏卻知,今日這場相會,多半不是湊巧兩個字能夠解釋的。
一見田破斛,柳老板的臉上不可抑製地浮出一抹笑意,和之前職業般的笑容不同,這笑意顯得真誠而羞怯,一時把她那略帶風塵的臉部笑得青澀了起來。
那笑意一閃即逝,女子也回了一禮:“田大俠。果然幸會。”說著左右看了看,似乎有什麽話說,可考慮到身邊的外人,終於沒說出口,隻道:“看來今日要在此留宿了。本來我還擔心一個女人家不安全,沒想到碰到田大俠,這下可以放心了。”
那老人聽得二人說話,卻不知他倆間的糾葛,隻道舊友重逢,便施了一禮道:“小老兒就不打擾二位敘舊了。”說畢拉著小童徑自去了。
老人一走,二人反覺尷尬,一時無話。田破斛心內忐忑,女子卻是不知該從何說起。屋中一時陷入了寂靜。
直到……
“柳老板!”招呼聲來自另一名占據西麵房舍的江湖豪客。女子回頭一看,麵上恢複了淡淡的嫵媚:“哦,是謝兄弟啊。外出公幹啊?”
那大漢聞言笑道:“是啊。受人管,沒辦法,不過柳老板竟然拋下城裏生意,跑到這荒郊野外來。真是難得啊。”
原來這女子名叫柳如眉,現年不過三十,雖不會武功,但在武林中卻是大大有名,乃是漢陽城最大賭場“一粒骰”的主人。她本來也是名門之後,柳家雖然和左唐玉等一等一的大家族不能比,但也是傳承數百年的武林世家,但這柳如眉不知為何,不喜女紅,不喜武功,卻對做生意有著莫名的天賦。自十八歲開始在漢陽城開設第一家賭場開始,多年來長袖善舞,結交豪客,將賭場生意做得風生水起,一家家賭場開遍了漢陽城,端的讓人感歎,巾幗不讓須眉。
柳如眉微笑道:“二位還不認識吧?我來介紹,這位是金刀盟謝強。”
田破斛點頭,抱拳道:“久仰。”這謝強乃是金刀盟二十四把刀之一,盟主孫無病的親信,在江湖上也算是小有名頭。
謝強點頭應是,笑逐顏開。要知他雖然江湖地位不低,但江湖中人一提起他來,總是說“金刀盟二十四把刀之一”,反而忽略了他的名字,可這柳如眉介紹他時,卻隻提名字,加上田破斛的一聲“久仰”,讓他心裏甚是舒服。
柳如眉又轉頭道:“這位,便是落荒拳田破斛田大俠了。”
謝強“啊”了一聲,趕緊抱拳道:“久仰久仰!田大俠的風姿,我是一向景仰的。”語聲甚是真誠。
田破斛雖然並不在乎這些,卻也免不得心下暢快。
此時,客棧老板的聲音遠遠傳來,謝強傾聽片刻道:“開飯了。田大俠、柳老板,咱們不妨邊喝酒邊聊,如何?”
田破斛知道這客棧的條件甚是簡陋,卻沒料到它竟簡陋到隻有一張桌子的地步。於是,這群萍水相逢的人隻得圍坐在一起。這樣倒顯得熱鬧了些,讓這些習慣漂泊的江湖子弟心中隱隱有些暖意。
老人和小孩本是漢陽人士,和根基紮在漢陽城內的謝強還居然相互認識。
各自一番介紹,原來祖孫倆姓李,小童李木的父母早逝,和爺爺相依為命。李家世居漢陽,以祖傳的製琴手藝為生。近來老人得了一種怪病。經常咳嗽不止,漢陽城內的名醫束手。老人無奈之下隻得帶孫子去投奔京城的親戚,順便看看可有救治的方法。
那內衣人主仆不知去了何方,未曾出現在餐桌上。李家祖孫對謝強甚是畏懼,不敢多說話,而麵貌精幹的黑衣漢子則甚為冷漠,隻道自己名叫林昆,便不願多話,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神情。田破斛和柳如眉之間互有心病,也不願當著眾人多言,一時間倒有些冷場。
謝強隻覺場麵甚是憋悶,沒話找話道:“柳老板,倒沒想到您和田大俠認識。田大俠一向行俠仗義,特別是當日力抗倭寇,實在讓我等傾慕啊。”這話甚帶恭維,田破斛卻是尷尬地笑笑,並不接話。
柳如眉嫣然一笑:“我和田大俠,認識已有六年了吧?”田破斛沉聲道:“六年零兩個月。”
柳如眉已有了幾分酒意,笑道:“謝強,這幾年你在漢陽城沒見過我幾次吧?知道為什麽麽?因為我都在追他!他好賭,所以欠了我很多錢……”她的聲音越說越低,漸不可聞,笑聲也隨著越來越低,最後,這一向風情滿滿的女子竟語帶哽咽起來。
謝強雖然粗豪,卻也覺得這氣氛不對,隻得賠笑不語。
田破斛麵色尷尬,卻也有些潛藏的笑意。想起這幾年來發生的許多事,一時也酒意上湧,左有看看,自己左邊是小童李木,右邊卻是冷漠的黑衣漢子。
當即,他伸手拍向林昆的肩膀,沒話找話道:“你知道,我的外號為什麽叫落荒拳麽?”
林昆不動聲色,身子一偏,讓田破斛的一掌拍了個空,淡淡道:“不知。”
田破斛搖頭道:“告訴你,我那拳法是我學了幾百家拳法後自創的,就連落荒拳的名字也是我自己取的。你們不教我,我就自己練,哼,怕個屁!我看得出你是名門子弟,我告訴你,你們的武功,不行!我自己練出來的,才是真功夫!”
林昆不語,麵色不見喜怒。
田破斛搖頭笑道:“你是少林?武當?唐門?你知道為什麽你們的人才很多,卻永遠出不了一個天下第一麽?因為你們,你們這些名門子弟根本就不知道什麽叫‘練’,你們隻會學,學你們師父教的東西,所以你們永遠都隻能是跟著師長屁股後麵的小屁孩!”
這話的挑釁意味很濃,但林昆仍是聲色不動,隻淡然道:“你醉了!”
那邊柳如眉神情失控,這邊田破斛不住撩撥那黑衣漢子,好戲一撥連著一撥,眾人正不知該如何收場,忽聽一個清越的聲音響起:“諸位,請了。”
除了李老人,所有人都回頭看去,卻是那最後的房客——白衣人主仆姍姍來遲。
看走在前麵的白衣人麵色白皙,一身白衣一塵不染,身後是一名身著黃色衣衫的侍婢,俏臉上還帶著一絲孩子氣,但不知為何,這清秀的侍婢身上仿佛帶著一絲讓人無法言表、卻不敢忽視的詭異。
這對主仆一進屋,諸人不由都停住了話頭。
白衣人走過,徑自尋了個空位就要坐下,恰在李老人的對麵。
看著來人,謝強忽地省起一事,不敢怠慢,急急站起身來,抱拳道:“未敢請教公子?”
白衣人一笑,微一點頭,答道:“不必客氣。在下朱煌。”
朱煌?當今江湖之中,有誰不知道這個名字。
九字江山,白衣侯,朱煌?
除了不知江湖事的李氏子孫,所有人都是一驚,連那冷漠的黑衣漢子都不禁轉頭看了他幾眼。
白衣侯近年來聲勢日隆,隱隱有威壓江湖之勢,但此人一向神秘,江湖上的大多數人都隻聞其名不見其人。屋內諸人這都是頭一次見到這位神秘的人物。
本來屋內多是老江湖,對初次見麵者的一句話,未必便信。但這白衣人身上似乎有一種神奇的力量,讓人很難對他的身份產生懷疑。
近來金刀盟和唯劍樓之間的刀劍之戰頗為激烈,而唯劍樓和白衣侯之間有著扯不清的關係。算起來,這白衣侯應該是金刀盟謝強的敵人。但別說此刻謝強孤身一人,再加上他又想起隱隱聽說到的、前日漢陽城內發生的大變故,謝強不僅不敢發難,反而對白衣侯甚是恭敬。這讓不明內情的田破斛不由得暗暗稱奇。
眾人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不再說話。
那侍婢眼珠轉轉,忽然看向對麵的李老人,悄聲道:“這位老人家,您近來是不是經常徹夜咳嗽。且肺疼不止?”
李老人聞言一驚,連連點頭道:“不錯,不錯,正是如此。姑娘會瞧病?”語聲中甚是焦急。
侍婢輕笑一聲道:“瞧病我不會,瞧毒我倒是會。我看。您是中了七歲晶之毒,對吧?”說畢再不說話。
老人驚愕之色更甚,仿佛怕人聽見這番話似的,左右看了看。方才點頭道:“姑娘好厲害。”
眾人卻聽得一頭霧水,誰也不知道所謂的“七歲品”,究竟是什麽東西。
老人見眾人好奇,顫巍巍道:“諸位都是大人物,想必不會搶我的生意,我也就如實相告了。如果不是月前有高人指點,我也不知原來我家祖傳用的紫晶石叫‘七歲晶’。這種晶石隻在漢陽附近的一座大山內出產。我家世代以製琴為生,所製瑤琴天下聞名,其他人無論如何仿製,音色永遠和我們做的琴有差距,其實關鍵就在於,他們使用的灰胎多用鹿角,大不了摻雜些珠翠珊瑚,而我們李家卻是將這種紫晶石磨成粉,摻入灰胎中,製作出來的琴,琴音自然與眾不同。但我家祖祖輩輩,到了年老時都會得這種怪病而死,本來我也不怕死,不過小木年紀太小,父母早亡,我實在放不下他,所以才帶著他去京城看看,是否能碰個僥幸。姑娘……”說到這裏,他頓了頓,似乎這個一世艱辛的老漢,實在不知該怎麽開口向一個素不相識的外人求懇。
那黃衣侍婢搖頭道:“我看你的病症已被壓製。而我所能做的也無非如此,要想去根。怕是……”話到這時,天外一個霹靂閃過,大雨傾盆而下,除了見到那老人不住點頭之外,眾人皆未聽清侍婢下麵的言語。
豪雨傾盆,眾人匆匆吃完了這頓萍水相聚的晚餐,再不願多聚,各自離去。最後到來的祖孫二人已經沒了客房,隻得住在老板的臥房內,而客棧老板齊胖子似乎早習慣了這種情形,雖然大雨傾盆,仍是笑眯眯地在自己的堂屋內打上了地鋪。
田破斛盤膝坐下,卻是心神不定。
最近他並未多加留意江湖動向,誰能料到這小小的山巔竟然會出現如此莫測的情形?雖然目前看似風平浪靜,但他總覺得,在這雨幕之中,定會有一些什麽事情發生。
想想那神秘的白衣侯,冷漠的黑衣人,謝強的詭異態度……其實這些都不重要。真正讓他無法安神的,其實還是心底的那道倩影。
似乎為了證明他的直覺完全正確,輕輕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慢慢移近他的客房。他不用抬頭看,也知道來人是誰一他的債主。柳如眉。
柳如眉也不敲門,左手拎著隻酒壇,就那麽推門伴著風雨而入,麵頰上的兩朵紅暈更為她添上了幾分柔媚。
看著垂目不理的田破斛,柳如眉忽地歎了口氣,緊接著滿臉怒意,一把將手中的酒壇拍在地上。清脆的碎裂聲之下,烈酒伴著被吹入屋中的雨水,混雜著灑了一地。
柳如眉橫眉怒喝一聲:“給老娘還錢!”
田破斛頭也不抬,隻略略動了動眉毛,算是反應:“沒有。”這話答得痛快,竟讓薄怒的柳如眉一時無語,半晌方道:“那就先還你有的。”
“我什麽都沒有。”
柳如眉一腳勾上房門,突地大怒,仿佛多年來壓在心底的想念、不甘,還有憧憬,全部混雜在一起,讓她怒吼出聲:“你沒有?一句沒有就夠了麽?你看看老娘!江東柳家大小姐怎麽會變成了柳老板的?你這獨行大盜落荒拳又怎會變成了田破斛田大俠的?一句沒有就行了麽?你是沒有心還是沒有肝?”
田破斛忽地又是一陣恍惚,腦海中出現了另一個人的影子,一個漸行漸遠的影子,一個不知為何總在這樣的時候在他腦中盤旋不去的幽靈,一個讓他永遠無法對柳如眉點頭的背影。
他想不起那人是誰,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更不知道她為什麽會死死藏在他的腦海裏,總在這樣的時刻出現,讓他不願、不敢、不想去點頭。於是他隻有搖頭重複:“我什麽都沒有。”
柳如眉的聲音轉低:“我知道,你是在乎我的,可是為什麽要一直逃開?你究竟在怕什麽?”
田破斛忽地一咧嘴,似乎是在笑:“我就說過,天下唯你知我。所以我怕。你明白麽,你離我的心太近,所以我怕!”
柳如眉直直看著田破斛低垂的頭,一句粗口勃然而出:“去你媽的!”一腳踢開房門,徑自去了。
田破斛抬頭看去,那房門本是朝內開的,竟被這一腳踢得向外揚起,想起這女子其實不諳武功,不知是用了多大的力才會把門踢成這樣。
她的腳,不知道疼不疼?
突然,一陣腳步聲傳來,聲音更輕更弱。田破斛的心中竟沒來由地一陣緊張,但緊接著,便是釋然和失望。
門開,一個小小的腦袋探進來,是那小童李木怯生生地道:“這位大叔,能不能行個方便?”
一股雪白的煙氣從藥罐中冒出,凝聚著久久不肯散去,卻揚起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仿佛雪後初梅,讓人心馳。
反正也睡不著,在幫李木搬來他需要的木柴後,田破斛便饒有興致地看著這小小孩童戴著手套,駕輕就熟地架火、煮藥:
此刻看這藥熬製的過程竟然如此奇特,他不禁開口問道:“這是什麽藥啊?”李木歪著頭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
田破斛本就是隨口一問,心思並不在這裏,聞言也就沒有追問下去。那小童卻似乎很喜歡說話,接著道:“這藥隻能緩解爺爺的症狀,不能去根。給藥的叔叔還說,它雖然可以克製爺爺的病,但平常人是萬萬不可以碰的,而且熬製的時候必須遠離爺爺才行,否則會反受其害。我知道大叔是個好人,所以才來求大叔幫忙。嘻嘻。大叔果然心腸好。”
田破斛道:“你看我哪裏長得像好人了?”他過去乃是獨行大盜,雖然已洗手多年,但當年的凶相猶在,加上臉上還有一道長長的刀疤,論相貌實在和“好人”二字離得甚遠。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反正我能感覺到誰是好人。我覺得,那謝強大叔就不怎麽是好人。”
田破斛不禁莞爾,隨口問道:“你說的叔叔,是你的親叔叔麽?”
李木搖頭道:“不是。爺爺和我已經沒有其他親人了。現在爺爺病了,我就是李家的頂梁柱,我一定要治好爺爺。爺爺咳得好難受,一夜一夜睡不著,以前我每天都要去山上采藥的……”
話未完,忽聽一聲驚呼遠遠傳來,淒厲而尖銳。
聲音一入耳,田破斛便已分辨出是柳如眉的,當下不禁大驚。不及關照李木,便急速飛身,破門而出,朝柳如眉的房間奔去!
屋門已開,田破斛縱身而人,屋內一片狼藉,東西落得滿地都是。唯一的一張桌子碎在地上。
柳如眉,這個一向強悍的女子,衣衫不整,整個人縮成一團,在牆角嚶嚶哭泣。
謝強站在柳如眉麵前,想要開口勸解卻不知該說什麽,想要拉她起來,又要顧忌男女之嫌,一時竟是手忙腳亂。看到田破斛進屋。他明顯鬆了一口氣,對田破斛點了點頭,立刻出了房門。
一看到這紛亂的情景,田破斛反而冷靜下來,幾步走上前去,一把將猶自嚶嚶哭泣的柳如眉拉起,讓她在**坐下,並理順她的衣裳。
柳如眉仿佛失魂一般任由田破斛擺布,不發一言。
田破斛整理好,看著柳如眉的眼睛,沉聲道:“告訴我,究竟怎麽了?”這句話一出口,仿佛委屈的孩子得到了母親的撫慰,柳如眉的眼淚更如開閘般湧出,痛哭聲甚至壓過了門外的淋漓風雨。
天色轉亮,仍舊是那張桌子,仍舊是那幾個人,隻是少了一個柳如眉,但氣氛。卻已完全不同了。
田破斛輕咳一聲道:“諸位恐怕已經知道,昨夜店內出了些事情,不過大家未必知道詳情,我就長話短說了。昨天夜裏。有人趁黑摸進柳老板的房間,意圖不軌,幸虧柳老板及時呼救,那人做賊心虛,沒能得手便跑掉了。”
這話一出,卻沒有想象中的震動,除了咳了半夜完全不知情的李老漢麵色驟變之外,那黑衣漢子林昆以及謝強都麵色如常,白衣侯主仆更是淺斟美酒,似乎完全沒聽到一般。
田破斛說出的這番話是合計了半宿的,此刻稍頓了頓,續道:“咱們江湖中人,最恨這種下流勾當,何況是欺辱一個不會武功的弱女子?這等鼠輩,我田某是看不過去的,大家覺得如何?”說畢,環視諸人。
謝強眼見田破斛的目光望向自己,便接道:“這裏是金刀盟的地盤,這人竟如此大膽,我回去定會稟報盟主追究。柳老板可認得那人?”
田破斛搖頭道:“天色昏暗,那人身具武功,柳老板又驚嚇過度。沒看到那人的相貌。恕我直言,此事隻有兩種可能,一是有些小賊趁黑上山,此刻已逃下山了,二麽,怕是山上有人見色起意……”他說著話,眼睛卻看向那黑衣人林昆。林昆恍若未覺,麵色冷漠。
田破斛續道:“我自然希望是第一種情況,但總要先排除第二種才行。諸位可否說一下昨夜亥時左右的行蹤,並說說可曾聽到什麽動靜?”
這已近乎捕快問案了,在座諸人除了惶恐的李氏祖孫及客棧老板外。都不是一般的江湖人物,甚至還有白衣侯這樣的翹楚,田破斛能問出這樣的話來,著實算是膽大,連謝強臉上都滿是不悅。
“好,不如我先說吧。”出乎所有人意料,最好說話的竟然是神秘的白衣侯朱煌。田破斛也略顯吃驚,旋即鎮定心神道:“侯爺如此大度,田某謝過了。”
朱煌微笑道:“昨夜亥時左右,我和蟬兒在和齊老板聊天,直到後半夜方散。我們倒沒聽見什麽聲音。”這個答案出乎所有人預料。
田破斛疑惑地轉頭,看向那胖得幾乎成了個圓的客棧老板。齊胖子忙不迭地點頭,卻不敢多話。
一個江湖頂尖人物人夜不睡,隻為和一個市儈的客棧老板聊天,這話聽起來實在透著幾分荒謬。但從朱煌的口中說出,卻不由得眾人不信。
田破斛的心思本就不在朱煌身上,不過白衣侯這一開口。等於幫他打開了一個缺口,雖然不情願,謝強也道:“我昨夜一直在睡覺,聽到柳老板的喊聲才起來。沒聽見其他聲音。”
那白衣侯的侍婢突然一笑,開口道:“可有人能證明你當時在睡覺?”若別人問這話,謝強怕是當時就要惱了,但白衣侯的人,他卻不敢怠慢,隻得無奈答道:“沒有,老子睡覺,怎麽可能有證人?”
田破斛點了點頭道:“我午夜前一直和李木小兄弟在一起,對吧?”李木點頭應是。
田破斛接著道:“既然齊老板和侯爺在一起,自然沒了嫌疑。至於這位老人家,我們都知道他的病,自然也不可能。老人家,隻是不知您可聽到或看到過什麽?”
老人稍一思索道:“沒有。昨夜上半夜我咳得厲害,根本睡不著覺,卻也沒聽見什麽特殊的聲音。”
白衣侯確認道:“您的確沒聽到任何聲音麽?有無可能,您中途睡著了所以才沒聽見?”
謝強的神色頓時變得不正常起來。莫非這白衣侯是在懷疑自己?因為若從謝強的房間走到柳如眉的房間,必須經過老人的住所,雖然江湖人高來高往,但免不了會發出一些聲音,被老人聽到。
老人看了一眼謝強,點頭道:“沒有。我昨夜病發,咳嗽了半宿,後半夜方才吃藥睡去,前半夜一直清醒,確信沒聽到過任何聲音。”
田破斛點頭,目光轉向那黑衣人道:“兄台,你呢?”
黑衣人的目光毫不退縮,迎著田破斛充滿懷疑的眼睛道:“彈琴。”
田破斛奇道:“昨夜雨大,你住得偏僻,大家都沒聽到你的琴聲,你說自己在彈琴,可有人能證明?”
黑衣人仍是惜字如金:“沒有。”
這時,一個聲音插入:“我……我能證明。”田破斛循聲看去。卻是少年李木。
李木怯生生道:“昨夜,我跟田大叔您熬藥,從門縫裏往外看,正瞧到這位大叔在撫琴。”
田破斛道:“你怎麽知道他在撫琴?”
“雖然沒聽到琴聲,但我也會撫琴。昨夜熬藥時無聊,從門縫看過去,正好看到這位大叔在窗戶上的影子,還有琴的影子,看姿勢就知道,他當時正在撫琴。”少年的聲音仍帶著稚氣,但一番話卻說得嚴密。
田破斛暗自點頭,心道這少年若有際遇,將來怕是前途不可限量。
一番質問之後,卻沒什麽結果。要知夜半無人,風雨大作,行蹤本就不太可能被人看到或聽到。但問題的詭異卻在於,在場諸人之中,除了謝強一人之外,其他人竟然都可以被確認行蹤,於是,眾人看向謝強的目光,便隱隱變得有些不善了起來。
謝強本來在江湖上的地位不低,但麵對田破斛這樣的大豪便隱隱低了一頭,更何況還有那神秘莫測的白衣侯,一時心下忐忑。
田破斛歎了口氣道:“多謝諸位配合。其實昨夜大雨滂沱,外人前來作案的幾率也不低,謝兄不用太在意。”說畢歎口氣,心內了無頭緒。
一餐無話,眾人也就散了。田破斛本想去看看把自己關在屋內的柳如眉,但稍一思忖,在柳如眉的房間外停住腳步後,卻轉向平靜無人的山岡。
柳如眉出身名門,雖然後來在江湖上廝混,但靠著天才的經商頭腦,可以說從沒吃過大虧,尤其是她為人雖然豪爽,但一向守身如玉,昨夜卻幾乎被**賊得手,不免大受打擊,直到今早仍是神情恍惚,連對田破斛也不肯說話,隻是嚶嚶哭泣。
除了初見的那一次外,田破斛見到的柳如眉從來都是颯爽英姿不亞男兒,乍一見她楚楚可憐的樣子,實在是不知如何安慰,隻得把心思重新放在對凶手的追尋上。
早上路還泥濘,加上昨夜變故,眾人一時不好離開,但過一刻,太陽出山,怕是大家就要走了。雖然早餐時,田破斛曾說可能是外人所做,但在他心中,仍是堅信一定是在場諸人所為,否則怎會如此之巧,居然**賊會知道當晚柳如眉出現在了小店中?
是誰呢?其實他已經懷疑,或者說,一直在懷疑一個人,但卻苦於沒有證據。
腳步聲響起,田破斛抬頭看去,卻見正是那神秘的白衣侯朱煌正緩步走來,那黃衣小婢緊緊跟在他身後。
朱煌立定,微笑道:“田大俠心中已在懷疑什麽人了,我猜得可對?”
田破斛雖然多年前已經棄惡從善。但不知為何,卻仍是不喜他人稱自己為“大俠”,但此刻對麵的是那傳說中的神話白衣侯,他的不悅便不能輕易露出,隻是敷衍道:“這等大事,自然首重證據。”
日頭慢慢露出半片臉龐。紅色的朝霞映紅了整座山岡,緊接著,那朝日忽地噴薄而出,一瞬間便放出萬丈豪光,讓人不可仰視。
朱煌微笑著感慨道:“一晨的積蓄,終及不上奮力的一躍。這正是我等習武之人的厚積薄發之理。”
本來田破斛對這個江湖諸多傳說的焦點——白衣侯頗為警惕,但聽到這句話卻隻覺甚是有理,當即忍不住附和道:“侯爺所言不虛。要知武之一道,在於‘厚’,也在於‘積’,但其實‘發’,才是最為重要的。江湖人都欲得名師指點,我倒覺得,有一名師雖然能讓人少走彎路,但這條路終究是別人帶著你走,到最後那一躍之時,怕會變得更難。因為被名師教導太久,沒了‘發’的銳氣。這就是為何江湖多年來,從來沒有師徒兩代天下第一的道理。所以,我最看不起那些初入江湖、洋洋自得的名門子弟。”這一番話說完,田破斛恍然驚覺,這話對白衣侯似也有些不敬,因為雖然他的師承頗為神秘,江湖無人知曉,但自身是天璜貴胄,也算是名門之後了。
朱煌卻恍若未覺,點頭道:“田大俠好見識。不過恕在下直言,昨日我看田大俠的身形架勢,落荒拳雖是集拳法大成,但一招一式的骨子裏隱隱還都是左家心法。若是你的心法也能像拳法一般博采眾長,加上自身頓悟,是否也是一條出路?”
田破斛心底大驚,那些仿佛已被他遺忘的往事竟被這一句話輕輕帶上了心頭。
那一場變故。那嚴格得讓人窒息的教學,那無處體會的親情,那莊嚴的門庭,那幾世的榮耀……還有那,走出家門時的決絕。
從那一刻開始,叛逆的少年胡作非為,做著一切家族不讓做的荒唐事,練他們不讓練的糊塗功,直到闖出了偌大名頭。江湖人都知道田破斛最看不慣名門子弟,但天下卻幾乎沒人知道,獨行大盜田破斛和天下名門之首關中左家之間的關係,甚至連柳如眉都不知道。他也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或許因為驕傲,或許因為自卑。
直到今天,自己的心法中尚存的淡淡影子,竟被白衣侯一眼看穿。仿佛埋藏多年的瘡疤被人猛地掀開,露出裏麵永遠無法愈合的紅黃血肉來,讓他不由疼痛得暗暗攥緊了拳頭。
朱煌看著田破斛驟變的臉色,續道:“田大俠,你一直說要厚積薄發,但我看來,你厚積有之,卻未能發,或許是因為你仍有心結未解。武之一道,想要更上層樓,需要的是心,隻要能直麵內心,恨怒喜樂怨憎恚,都可化為力量,但若你不肯,便不可能得到飛升的機會。”
田破斛心下一動。卻是不語。
朱煌微笑道:“還是說回昨夜的事吧。其實田大俠你已經做了很多,隻是太拘泥於尋找時間證據,其實事情完全可以反過來想。時間證據有沒有關係並不大。不過……說謊,一定是有理由的。其實齊老板有些事情想說,你要不要聽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