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鴻章所辦洋務,綜其大綱,不出二端:一曰軍事,如購船、購械、造船、造械、築炮台、繕船塢等是也;二曰商務,如鐵路、招商局、織布局、電報局、開平煤礦、漠河金礦等是也。其間有興學堂派學生遊學外國之事,大率皆為兵事起見,否則以供文涉翻譯之用者也。李鴻章所見西人之長技,如是而已。

“洋務”二字,不成其為名詞也。雖然,名從主人,為李鴻章傳,則不得不以“洋務”二字總括其中世二十餘年之事業。

李鴻章所以為一世俗儒所唾罵者以洋務,其所以為一世鄙夫所趨重者亦以洋務,吾之所以重李責李而為李惜者亦以洋務。謂李鴻章不知洋務乎?中國洋務人士,吾未見有其比也。謂李鴻章真知洋務乎?何以他國以洋務興,而吾國以洋務衰也?吾一言以斷之,則李鴻章坐知有洋務,而不知有國務,以為洋人之所務者,僅於如彼雲雲也。今試取其平定發撚以後,日本戰事以前,所辦洋務各事列表如下:

設外國語言文字學館於上海——同治二年正月

設江南機器製造局於上海——同治四年八月

設機器局於天津——同治九年十月

籌通商日本並派員往駐——同治九年閏十二月

擬在大沽設洋式炮台——同治十年四月

挑選學生赴美國肆業——同治十一年正月

請開煤鐵礦——同治十一年五月

設輪船招商局——同治十一年十一月

籌辦鐵甲兵船——光緒元年十一月

請遣使日本——光緒元年十一月

請設洋學局於各省,分格致測算,與圖,火輪機器,兵法、炮法、化學、電學諸門,擇通曉時務大員主之,並於考試功令稍加變通,另開洋務進取一格——光緒元年十二月

派武弁往德國學水陸軍械技藝——光緒二年三月

派福建船政生出洋學習——光緒二年十一月

始購鐵甲船——光緒六年二月

設水師學堂於天津——光緒六年七月

設南北洋電報——光緒六年八月

請開鐵路——光緒六年十二月

設開平礦務商局——光緒七年四月

創設公司船赴英貿易——光緒七年六月

招商接辦各省電報——光緒七年十一月

築旅順船塢——光緒八年二月

設商辦織布局於上海——光緒八年四月

設武備堂於天津——光緒十一年五月

開辦漠河金礦——光緒十三年十二月

北洋海軍成軍——光緒十四年

設醫學堂於天津——光緒二十年五月

以上所列李鴻章所辦洋務,略具於是矣。綜其大綱,不出二端:一日軍事,如購船、購械、造船、造械、築炮台、繕船塢等是也;二日商務,如鐵路、招商局、織布局、電報局、開平煤礦、漠河金礦等是也。其間有興學堂派學生遊學外國之事,大率皆為兵事起見,否則以供交涉翻譯之用者也。李鴻章所見西人之長技,如是而已。

海陸軍事,是其生平全力所注也。蓋彼以善戰立功名,而其所以成功,實由與西軍雜處,親睹其器械之利,取而用之,故事定之後,深有見夫中國兵力,平內亂有餘,禦外侮不足,故兢兢焉以此為重,其眼光不可謂不加尋常人一等,而其心力瘁於此者亦至矣。計中日戰事以前,李鴻章手下之兵力,大略如下:

李鴻章注全副精神以經營此海陸二軍,自謂確有把握。光緒八年,法越肇釁之時,朝議飭籌畿防,鴻章複奏,有“臣練軍簡器,十餘年於茲,徒以經費太絀,不能盡行其誌,然臨敵因應,尚不至以孤注貽君父憂”等語。其所以自信者,亦可概見矣。何圖一旦中日戰開,艨艟樓艦或創或痍,或以資敵,淮軍練勇,屢戰屢敗,聲名一旦掃地以盡。所餘敗鱗殘甲,再經聯軍津沽一役,隨羅榮光、聶土成同成灰燼。於是直隸總督北洋大臣三十年所蓄、所養、所布畫,煙消雲散,殆如昨夢。及於李之死,而其所摩撫卵翼之天津,尚未收複。嗚呼!合肥合肥,吾知公之不瞑於九泉也。

至其所以失敗之故,由於群議之掣肘者半,由於鴻章之自取者亦半;其自取也,由於用人失當者半,由於見識不明者亦半。彼其當大功既立,功名鼎盛之時,自視甚高,覺天下事易易耳。又其裨將故吏,昔共患難,今共功名,徇其私情,轉相汲引,布滿要津,委以重任,不暇問其才之可用與否,以故臨機僨事,貽誤大局,此其一因也。又惟知練兵,而不知有兵之本原,惟知籌晌,而不知有餉之本原,故支支節節,終無所成,此又其一因也。下節更詳論之。

李鴻章所辦商務,亦無一成效可睹者,無他,官督商辦一語,累之而已。中國人最長於商,若大授焉。但使國家為之製定商法,廣通道路,保護利權,自能使地無棄財,人無棄力,國之富可立而待也。今每舉一商務,輒為之奏請焉,為之派大臣督辦焉,即使所用得人,而代大匠斲者,固未有不傷其手矣。況乃奸吏舞文,視為利藪,憑挾狐威,把持局務,其已入股者安得不寒心,其未來者安得不裹足耶?故中國商務之不興,雖謂李鴻章官督商辦主義,為之厲階可也。

吾敢以一言武斷之曰:李鴻章實不知國務之人也。不知國家之為何物,不知國家與政府有若何之關係,不知政府與人民有若何之權限,不知大臣當盡之責任。其於西國所以富強之原,茫乎未有聞焉,以為吾中國之政教文物風俗,無一不優於他國,所不及者惟槍耳、炮耳、船耳、鐵路耳、機器耳,吾但學此,而洋務之能事畢矣。此近日舉國談時務者所異口同聲,而李鴻章實此一派中三十年前之先輩也。是所謂無顏效西子之顰,邯鄲學武陵之步,其適形其醜,終無所得也,固宜。

雖然,李鴻章之識,固有遠過於尋常人者矣。嚐觀其同治十一年五月複議製造輪船未可裁撤折雲:

臣竊惟歐洲諸國,百十年來,由印度而南洋,由南洋而中國,闖入邊界腹地,凡前史所未載,亙古所未通,無不款關而求互市。我皇上如天之度,概與立約通商,以牢籠之,合地球東西南朔九萬裏之遙,胥聚於中國,此三千餘年一大變局也。西人專恃其槍炮輪船之精利,故能橫行於中土,中國向用之器械,不敵彼等,是以受製於西人。居今日而曰攘夷,曰驅逐出境,固虛妄之論,即欲保和局守疆土,亦非無具而能保守之也。(中略)士大夫囿於章句之學,而昧於數千年來一大變局,狃於目前苟安,而遂忘前二三十年之何以創钜而痛深,後千百年之何以安內而製外,此停止輪船之議所由起也。臣愚以為國家諸費皆可省,惟養兵設防、練習槍炮、製造兵輪之費萬不可省。求省費則必屏除一切,國無與立,終不得強矣。

光緒元年,《因台灣事變籌畫海防折》雲:

茲總理衙門陳請六條。目前當務之急,與日後久遠之圖,業經綜括無遺,洵為救時要策。所未易猝辦者,人才之難得,經費之難籌,畛域之難化,故習之難除。循是不改,雖日事設防,猶畫餅也。然則今日所急,惟在力破成見,以求實際而已。何以言之?曆代備邊,多在西北,其強弱之勢,主客之形,皆適相垺。且猶有中外界限。今則東南海疆萬餘裏,各國通商傳教,往來自如,麇集京師,及各省腹地,陽托和好之名,陰慚懷吞噬之計,一國生事,諸國搆煽,實惟數千年來未有之變局。輪船電報之速,瞬息千裏,軍器機事之精,工力百倍,又為數千年來未有之強敵。外患之乘,變幻如此,而我猶欲以成法製之,譬如醫者療疾,不問何症,概投之以古方,誠未見其效也。庚申以後,夷勢駸駸內向,薄海冠帶之倫,莫不發憤慷慨,爭言驅逐。局外之訾議,既不悉局中之艱難,及詢以自強何術,禦侮何能,則茫然靡所依據。臣於洋務,涉曆頗久,聞見較廣,於彼己長短相形之處,知之較深。而環顧當世餉力人才實有未逮,又多拘於成法,牽於眾議,雖欲振奮而末由。易曰:窮則變,變則通。蓋不變通則戰守皆不足恃,而和亦不可久也。

又雲:

近時拘謹之儒,多以交涉洋務為浼人之具,取巧之士,又以其引避洋務為自便之圖。若非朝廷力開風氣,破拘攣之故習,求製勝之實際,天下危局,終不可支,日後乏才,且有甚於今日者,以中國之大,而無自強自立之時,非惟可憂,抑亦可恥。

由此觀之,則李鴻章固知今日為三千年來一大變局,固知狃於目前之不可以苟安;固嚐有意於求後千百年安內製外之方,固知古方不以醫新症;固知非變法維新,則戰守皆不足恃;固知畛域不化,故習不除,則事無一可成;甚乃知日後乏才,且有甚於今日,以中國之大,而永無自強自立之時。其言沈痛,吾至今讀之,則淚涔涔其承睫焉。夫以李鴻章之忠純也若彼,其明察也若此,而又久居要津,柄持大權,而其成就乃有今日者,何也?則以知有兵事而不知有民政,知有外交而不知有內治,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國民。日責人昧於大局,而己於大局,先自不明;日責人畛域難化,故習難除,而己之畛域故習,以視彼等,猶不過五十步與百步也。殊不知今日世界之競爭,不在國家而在國民,殊不知泰西諸國所以能化畛域、除故習、布新憲、致富強者,其機恒發自下而非發自上,而求其此機之何以能發,則必有一二先覺有大力者,從而導其轅而鼓其鋒,風氣既成,然後因而用之,未有不能濟者也。李鴻章而不知此、不憂此,則亦已耳;亦既知之,亦既憂之,以彼之地位,彼之聲望,上之可以格君心,以臂使百僚;下之可以造輿論,以呼起全國,而惜乎李之不能也。吾故曰:李之受病,在不學無術。故曰:為時勢所造之英雄,非造時勢之英雄也。

雖然,事易地而殊,人易時而異。吾輩生於今日,而以此大業責李,吾知李必不任受。彼其所謂局外之訾議,不知局中之艱難,言下蓋有餘痛焉。援春秋責倘賢者之義,李固咎無可辭,然試問今日四萬萬人中,有可以cast the first stone之資格者,幾何人哉?吾雖責李,而必不能為所謂拘謹之儒,取巧之士,囿於章句,狃於目前者稍寬其罪,而又決不許彼輩之隨我而容喙也。要而論之,李鴻章不失為一有名之英雄,所最不幸者,以舉國之大,而無所謂無名之英雄以立乎其後,故一躍而不能起也。吾於李侯之遇,有餘悲焉耳。

自此章以後,李鴻章得意之曆史終,而失意之曆史方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