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章之用兵也,謀定後動,料敵如神,故在軍中十五年,未嚐有所挫衄。雖曰天運,亦豈不以人事耶?其剿發也,以區區三城之立足地,僅一歲而**平全吳哉。剿撚也,以十餘年剽悍之勁敵,群帥所束手無策者,亦一歲而殲之。蓋若有奔授焉。其洔屬將也,皆以道義相交,親愛如骨肉,故鹹樂為用命,真將將之才。
金陵克複,兵氣半銷。雖然,撚亂猶在,憂未歇也。撚之起也,始於山東遊民。及鹹豐三年,洪秀全陷安慶、金陵,安徽全省大震,撚黨乘勢,起於宿州、毫州、壽州、蒙縣諸地,橫行皖、齊、豫一帶,所到掠奪,官軍不能製。其有奉命督師者,輒被逆擊,屢敗衄,以故其勢益猖。及鹹豐七年冬,其遊騎遂擾及直隸之大名府等地,北京戒嚴。
今將撚敵初起以迄李鴻章督師以前,迭次所派平撚統帥列表如下:
人——官——任官年份——屯駐地
善祿——河南提督——鹹豐三年——永城縣
周天爵——欽差大臣——鹹豐三年——宿州
呂賢基——工部左侍郎——鹹豐三年——安徽
陸應穀——河南巡撫——鹹豐三年——開封府
舒興阿——陝甘總督——鹹豐三年——陳州
袁甲三——欽差大臣——鹹豐三年——宿州(周天爵卒代之)
英桂——河南巡撫——鹹豐四年——開封府
武隆額——安徽提督——鹹豐五年——毫州
勝保——欽差大臣——鹹豐七年——督江北軍
史榮春——提督——鹹豐八年——曹州兗州
田在田——總兵——鹹豐八年——曹州兗州
邱聯恩——總兵——鹹豐八年——鹿邑
朱連泰——總兵——鹹豐八年——毫州
傅振邦——總兵——鹹豐九年——宿州
伊興額——都統——鹹豐九年——宿州
關保——協領——鹹豐九年——督河南軍
德楞額——協領——鹹豐九年——曹州
勝保——都統欽差大臣——鹹豐十年——督河南軍關保副之
穆騰阿——副都統——鹹豐十年——安徽(副袁甲三)
毛昶照——團練大臣——鹹豐十年——河南
僧格林沁——蒙古親王——鹹豐十年
曾國藩——欽差大臣——同治三年
庚申之役,文宗北狩熱河,撚黨乘之,侵入山東,大掠濟寧。德楞額與戰,大敗。始以蒙古科爾沁親王僧格林沁督師,追躡諸撚,號稱驍勇。同治二年,發黨諸酋陳得才、藍成昌、賴文光等合於撚。撚酋張總愚、任柱、牛落江、陳大喜等各擁眾數萬,出沒於山東、河南、安徽、湖北各州縣,來往倏忽,如暴風疾雨,不可捉摸,官軍疲於奔命。同治三年九月,撚黨一股入湖北,大掠襄陽、隨州、京山、德安、應山、黃州、鄲州等處。舒保戰死,僧王之師屢潰。僧王之為人,勇悍有餘,而不學無術,軍令太不整肅,所至**掠殘暴,與發撚無異,以故湖北人民大失望。
其時金陵新克複,餘黨合於撚者數萬人,又轉入河南、山東,掠城市。四年春,僧王銳意率輕騎,追逐其酋,一日夜馳三百裏。至曹州,部下多怨叛。四月廿五日,遂中撚首之計,大敗,力戰墮馬死,朝廷震悼。忽以曾國藩為欽差大臣,督辦直隸山東河南軍務,而命李鴻章署理兩江總督,為國藩糧運後援。
先是官軍之剿撚也,惟事追躡,勞而無功,間講防堵,則彌縫一時耳。要之,無論為攻為守,非苟且姑息以養敵鋒,則躁進無謀以鈍兵力,未嚐全盤打算,立一定之方略,以故勞師十餘年,而無所成。自曾國藩受事以後,始畫長圍圈製之策,謂必蹙敵一隅,然後可以聚殲。李鴻章稟承之,遂定中原。
曾國藩,君子人也,常兢兢以持盈保泰、急流勇退自策厲。金陵已複,素誌已償,便汲汲欲自引退。及僧王之亡,撚氛迫近京畿,情形危急,國藩受命於敗軍之際,義不容辭,遂強起就任。然以為湘軍暮氣漸深,恐不可用,故漸次遣撤,而惟用淮軍以赴前敵。蓋國藩初拜大命之始,其意欲虛此席以待李鴻章之成功,蓋已久矣。及同治五年十二月,遂以疾辭,而李鴻章代為欽差大臣。國藩回江督本任,籌後路糧餉。
鴻章剿撚方略,以為撚賊已成流寇,逼之不流,然後會師合剿,乃為上策。明孫傳庭謂剿流寇當驅之於必困之途,取之於垂死之日,如但一彼一此,爭勝負於矢石之間,即勝亦無關於**平。鴻章即師此意。故四年十一月,曾奏稱須蹙之於山深水複之處,棄地以誘其人,然後合各省之兵力,三四麵圍困之。後此大功之成,實由於是。
其年五月,任柱、賴文光等大股深入山東。鴻章命潘鼎新、劉銘傳盡力追躡,欲蹙之於登、萊海隅,然後在膠、萊咽喉,設法扼逼,使北不得竄入畿疆,南不得蔓延淮南。六月,親督師至濟寧,相度形勢,以為任、賴各股,皆百戰之餘,兼遊兵散勇裹脅之眾,狡猾剽悍,未可易視,若兵力未足兜圍,而迫之過緊,畫地過狹,使其窺破機關,勢必急圖出竄,稍縱即逝,全局又非。於是定策先防運河以杜出路,次扼膠、萊以斷咽喉。乃東撫丁寶楨,一意欲驅賊出境,於鴻章方麵,頗多齟齬。七月,敵軍突撲濰河,東省守將王心安防駐戴廟,任敵偷渡,而膠、萊之防遂潰。是時蜚謗屢起,朝廷責備綦嚴,有罷運防之議。鴻章複奏,以為運河東南北三麵,賊氛來往竄擾,官軍分路兜逐,地方雖受**,然受害者不過數府縣之地,驅過運西,則數省流毒無窮。同是疆土,同是赤子,而未便歧視也。乃堅持前議,不少變。十月十三日,劉銘傳在安邱、濰縣之交,大戰獲勝。二十四日,追至贛榆,銘傳與馬步統將善慶力戰,陣斃任柱,於是東撚之勢大衰。
二十八日,潘鼎新海州上莊一戰,斃悍賊甚夥。十一月十一二日,劉銘傳、唐仁廉等在濰縣壽光抄擊一晝夜,敵眾心攜,投降遂多。郭鬆林、楊鼎勳、潘鼎新繼之,無戰不捷。至二十九日,銘傳、鬆林、勳動等,躡追七十裏,至壽光彌河間,始得接仗。戰至十數回合,又追殺四十餘裏,斬獲幾三萬人,敵之精銳器械騾馬輜重拋盡。鴻章奏報中,謂軍士回老營者,臣親加拊慰,皆饑憊勞苦,麵無人色。賴文光在彌河敗後,落水未死,複糾合千餘騎,衝出六塘河防。黃翼升、劉秉璋、李昭慶等,水陸馬步,銜尾而下,節節追剿,隻剩數百騎,逼入高室水鄉。鴻章先派有統帶華字營淮勇之吳毓蘭,在揚州運河扼守。諸軍戮力,前截後追,十二月十一日,毓蘭生擒文光。東撚悉平,東、蘇、皖、豫鄂五省,一律肅清。
鴻章奏捷後,附陳所屬諸軍剿撚以來,馳逐數省,轉戰終年,日行百裏,忍饑耐寒,憂讒畏譏,多人生未曆之苦境。劉銘傳、劉秉璋、周盛波、潘鼎新、郭鬆林、楊鼎勳,皆迭乞開缺,請稍為休養,勿調遠役。並以劉銘傳積勞致病,代為請假。三月,乃七年正月,西撚張總愚大股,忽由山右渡河北竄,直逼畿輔。京師大震。初七、初八日,疊奉寄諭飭催劉銘傳、善慶等馬步各營,迅赴河北進剿,鴻章以銘傳疲病,正在假期,不忍遽調,乃率周盛波、盛傳馬步十一營,潘鼎新、鼎字全軍,及善慶溫、德克勒西馬隊,陸續進發,由東阿渡河,飭郭鬆林,楊鼎勳整飭大隊,隨後繼進。
西撚之役,有較東撚更難圖功者,一則黃河以北,平坦千裏,無高山大河以限之,張總愚狡猾知兵,竄擾北地平原,擄馬最多,飆忽往來,瞬息百裏,欲設長圍以困之,然地勢不合,羅網難施,且彼鑒於任、賴覆轍,一聞圍紮,立即死力衝出,不容官軍閑暇次第施工,此一難也,二則淮軍全部,皆屬南人,渡河以北,風氣懸殊,南勇性情口音,與北人均不相習,且穀食麵食,習慣不同,而馬隊既單,麩料又缺,此二難也。鴻章乃首請飭行堅壁清野之法,以為“前者任、賴撚股,流竄中原數省,畏墟寨甚於畏兵。豫東、淮北,民氣強悍,被害已久,逐漸添築墟寨,到處興城池相等,故撚逆一過即走,不能久停。近年惟湖北、陝西,被擾最甚,以素無墟寨,等辦不及,賊得盤旋飽掠,其勢愈張。直、晉向無撚患,民氣樸懦,未能築寨自守。張總愚本極狡猾,又係窮寇,南有黃河之阻,必致縱橫馳突,無處不流,百姓驚徒**,詎有已時,可為浩歎。(中略)自古用兵,必以彼此強弱饑飽為定衡。賊未必強於官軍,但彼馬多而我馬少,自有不相及之勢;彼可隨地擄糧,我須隨地購糧,賊常飽而兵常饑,又有不能及之理。今欲絕賊糧,斷賊馬,惟有苦勸嚴諭河北紳民,趕緊堅築墟寨,一有警信,收糧草牲畜於內,既自固其身家,兼以製賊死命”雲雲。西撚之平,實賴於是。
四月,奏請以劉銘傳總統前敵各軍,溫旨敦促起行。使淮軍與直東民團,沿黃河、運河,築長牆浚濠以蹙敵。揀派各軍,輪替出擊,更番休息,其久追疲乏須暫休息之軍,即在運河東岸擇要屯駐,俟敵竄近,立起迎擊,以剿為防。又派張曜、宋慶分紮夏津、高唐一帶,程文炳紮陵縣、吳橋一帶,為運防遮護。左宗棠亦派劉鬆山,郭寶昌等軍,自連鎮北至倉州一帶減河東岸分紮,與楊鼎勳等軍就近策應,布置略定,然後進剿。
五月,撚股竄向西北,各軍分投攔擊,疊次獲勝。鴻章乃趁黃河伏泛盛漲時,縮地圍紮,以運河為外圈。而就恩縣、夏津、高唐之馬頰河,截長補短,劃為裏圈。逼賊西南,層層布置。五六月間,各軍迭次大捷,敵勢衰蹙,陣散漸多。六月十九至二十二等日,乘勝尾追,每戰皆捷。二十三日,張總愚涉水,向西南逃竄。二十四日,由平原向高唐。二十五日,潘鼎新追百二十裏,冒雨至高唐,敵已向博平、清平一帶,圖撲運河。而官軍早於馬頰河西北岸築長牆數百裏,足限戎馬,敵方洞知,已入彀中,竄地愈狹,死期近矣。是時各軍已久追疲乏,鴻章乃派劉銘傳生力馬軍助戰,軍勢大振。二十八日,將敵圈在徒駭黃運之間,銘傳調集馬步迎擊,追剿數裏,值郭鬆林東來馬步全軍,攔住去路,又兼河道分歧,水溜泥陷,劉、郭兩軍馬隊,五六千人,縱橫合擊,擒斬無算。張總愚僅帶領十騎北逃,旋自沉於河以死。西撚肅清,中原平。八月,李鴻章入覲京師。
鴻章之用兵也,謀定後動,料敵如神,故在軍中十五年,未嚐有所挫衄。雖曰幸運,亦豈不以人事耶?其剿發也,以區區三城之立足地,僅一歲而**平全吳,其剿撚也,以十餘年剽悍之勁敵,群帥所束手無策者,亦一歲而殲之。蓋若有天授焉。其待屬將也,皆以道義相交,親愛如骨肉,故鹹樂為用命,真將將之才。雖然,李鴻章兵事之生涯,實與曾國藩相終始,不徒薦主之感而已,其平吳也,又由國藩統籌大局,肅清上流,曾軍合圍金陵,牽掣敵勢,故能使李秀成疲於奔命,有隙可乘。其平撚也,一承國藩所定方略,而所以千裏饋糧士有宿飽者,由有良江督在其後,無狼顧之憂也。不寧惟是,鴻章隨曾軍數年,砥礪道義,練習兵機,蓋其一生立身行己耐勞任怨、堅忍不拔之精神,與其治軍馭將推誠布公團結士氣之方略,無一不自國藩得之。故有曾國藩然後有李鴻章。其事之如父母,敬之如神明,不亦宜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