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康樂有言:諸公生天雖在靈運先,成佛必居靈運後。吾觀中興諸大臣,其聲望之特達,以李鴻章為最遲,而其成名之高,當國之久,亦以李鴻章為最盛。

秦末之亂,天下紛擾,豪傑雲起,及項羽定霸後,而韓信始出現;漢末之亂,天下紛擾,豪傑雲起,及曹操定霸後,而諸葛亮始出現。自古大偉人,其進退出處之間,天亦若有以靳之,必待機會已熟,持滿而發,莫或使之,若或使之。謝康樂有言:諸公生天雖在靈運先,成佛必居靈運後。吾觀中興諸大臣,其聲望之特達,以李鴻章為最遲,而其成名之高,當國之久,亦以李鴻章為最盛。事機滿天下,時勢造英雄,李鴻章固時代之驕兒哉。

當鹹豐六七年之交,敵氛之盛,達於極點,而官軍淩夷益甚。廟算動搖無定,各方麵大帥,互相猜忌,加以軍需缺乏,司農仰屋,惟恃各省自籌餉項,支支節節,彌東補西,以救一日之急。當此之時,雖有大忠雄才,其不能急奏膚功,事理之易明也。於是乎出萬不得已之策,而采用歐美軍人助剿之議起。

先是洪、楊既據南京,**四方,十八行省,無一寸幹淨土,經曆十年,不克戡定。北京政府之無能力,既已暴著於天下。故英國領事及富商之在上海者,不特不目洪秀全為亂賊而已,且視之於歐洲列國之民權革命黨同一例,以文明友交待之,間或供給其軍器彈藥糧食。其後洪秀全驕侈滿盈,互相殘殺,內治廢馳,日甚一日。歐美識者,審其舉動,乃知其所謂太平天國,所謂四海兄弟,所謂平和博愛,所謂平等自由,皆不過外麵之假名,至其真相,實於中國古來曆代之流寇,毫無所異。因確斷其不可以定大業。於是英法美各國,皆一變其方針,鹹欲為北京朝廷假借兵力,以助戡亂。具述此意以請於政府,實鹹豐十年事也。而俄羅斯亦欲遣海軍小艦隊,運載兵丁若幹,溯長江以助剿,俄公使伊格那麵渴恭親王以述其意。

按:歐美諸邦,是時新通商於中國,必其不欲中國之擾亂固也。故當兩軍相持,曆年不決之際,彼等必欲有所助以冀速定。而北京政府之腐敗,久已為西人所厭憚,其屬望於革命軍者必加厚,亦情勢之常矣。彼時歐美諸國,右投則官軍勝,左投則敵軍勝,勝致之機,間不容發。使洪秀全而果有大略,具卓識,內修厥政,外諳交涉,速與列國通商定約,因假其力以定中原,天下事未可知也。豎子不悟,內先腐致,失交樹敵,終為夷僇,不亦宜乎。而李文忠等之功名,亦於此成矣。

時英法聯軍新破北京,文宗遠在熱河。雖和議已定,而猜忌之心猶盛。故恭親王關於借兵助剿之議,不敢專斷,一麵請之於行在所,一麵詢諸江南江北欽差大臣曾國藩、袁甲三及江蘇巡撫薛煥、浙江巡撫王有齡等,使具陳其意見。當時極力反對之,謂有百害而無一利者,惟江北欽差大臣袁甲三(衰世凱之父也)。薛煥雖不以為可,而建議雇印度兵,使防衛上海,及其附近,並請以美國將官華爾、白齊文為隊長。曾國藩覆奏,其意亦略相同,謂當中國疲弊之極,外人以美意周旋,不宜拂之。故當以溫言答其助剿之盛心,而緩其出師來會之期日,一麵利用外國將官,以收剿賊之實效。於是朝廷依議,謝絕助剿,而命國藩任聘洋弁訓練新兵之事,此實常勝軍之起點;而李鴻章勳名發軔之始,大有關係者也。

華爾者,美國紐約人也,在本國陸軍學校卒業,為將官,以小罪去國,潛匿上海。當鹹豐十年,洪軍**江蘇,蘇、常俱陷。上海候補道楊坊,知華爾、沈毅有才,薦之於布政使吳煦。煦乃請於美領事,赦其舊罪,使募歐美人願為兵者數十人,益以中國應募者數百,使訓練之以防衛蘇、滬,其後屢與敵戰,常能以少擊眾,所向披靡,故官軍、敵軍,皆號之曰常勝軍。常勝軍之立,實在李鴻章未到上海以前也。

今欲敘李鴻章之戰績,請先言李鴻章立功之地之形勢。

江、浙兩省,中國財賦之中堅也,無江浙則是無天下。故爭兵要則莫如武漢,急餉源則莫如蘇、杭,稍明兵略者所能知也。洪秀全因近來各地官軍,聲勢頗振,非複如前日之所可蔑視,且安慶新克複,(鹹豐十一年辛酉八月曾國荃克複)金陵之勢益孤,乃遣其將李秀成、李世賢等分路擾江、浙,以牽製官軍之兵力。秀成軍鋒極銳,蕭山、紹興、寧波、諸暨、杭州皆連陷,浙撫王有齡死之,江蘇城邑,擾陷殆遍,避亂者群集於上海。

安慶克複之後,湘軍聲望益高。囊者廷臣及封疆大吏,有不慊於曾國藩者,皆或死或罷。以故征剿之重任,全集於國藩之一身。屢詔敦促國藩,移師東指,規複蘇、常、杭失陷郡縣,五日之中,嚴諭四下。國藩既奏薦左宗棠專辦浙江軍務,而江蘇紳士錢鼎銘等,複於十月以輪船溯江赴安慶,麵渴國藩,哀乞遣援,謂吳中有可乘之機而不能持久者三端:曰鄉團,曰槍船,曰內應是也;有僅完之土而不能持久者三城:曰鎮江,曰湖州,曰上海是也。國藩見而悲之。時餉乏兵單,楚軍無可分撥,乃與李鴻章議,期以來年二月濟師。

鹹豐十一年十一月,有旨詢蘇帥於國藩,國藩以李鴻章對。且請酌撥數千軍,使馳赴下遊,以資援剿。於是鴻章歸廬州募淮勇,既到安慶,國藩為定營伍之法,器械之用,薪糧之數,悉仿湘勇章程,亦用楚軍營規以訓練之。

先是準南迭為發撚所**,居民大困,惟合肥縣誌士張樹聲、樹珊兄弟,周盛波、盛傳兄弟,及潘鼎新,劉銘傳等,自鹹豐初年,即練民團以衛鄉裏,築堡壘以防寇警,故安徽全省糜爛,而合肥獨完。李鴻章之始募淮軍也,因舊團而加以精練,二張、二周、潘、劉鹹從焉。淮人程學啟者,向在曾國荃部下,官至參將,智勇絕倫,國藩特選之使從鴻章,其後以勇敢善戰,名冠一時。又淮軍之初成也,國藩以湘軍若幹營為之附援,而特於湘將中選一健者統之,受指揮於鴻章麾下,即郭鬆林是也。以故淮軍名將,數程、郭、劉、潘、二張、二周。

同治元年二月,淮軍成,凡八千人,擬瀕江而下,傍賊壘衝過以援鎮江,計未決。二十八日,上海官紳籌銀十八萬兩,雇輪船七艘,駛赴安慶奉迎。乃定以三次載赴上海。三月三十日,鴻章全軍抵滬,得旨署理江蘇巡撫,以薛煥為通商大臣,專辦交涉事件(薛煥,原江蘇巡撫也)。

此時常勝軍之製,尚未整備。華爾以一客將,督五百人,守鬆江。是年正月,敵眾萬餘人來犯鬆江,圍華爾數十匝,華爾力戰破之。及鴻章之抵上海也,華爾所部屬焉,更募華人壯勇附益之,使加訓練,其各兵勇俸給,比諸湘淮各軍加厚。自是常勝軍之用,始得力矣。

鬆江府者,在蘇、浙境上,提督駐劄之地,而江蘇之要衝也。敵軍圍攻之甚急,李鴻章乃使常勝軍與英法防兵保(當時英法有防兵若幹,專屯上海自保租界),攻鬆江南之金山衛及奉賢縣;淮軍程學啟、劉銘傳、郭鬆林、潘鼎新諸將,攻鬆江東南之南匯縣。敵兵力鬥,英法軍不支退卻,嘉定縣又陷,敵乘勝欲進迫上海,程學啟邀擊大破之,南匯之敵將吳建瀛、劉玉林等,開城降。川沙廳(在吳淞口南岸)敵軍萬餘又來犯,劉銘傳固守南匯,大破之,遂複川沙廳。然敵勢猶雄勁不屈,以一隊圍鬆江青浦,以一隊屯廣福塘橋,集於泗濱以窺新橋。五月,程學啟以孤軍屯新橋,當巨敵之衝,連日被圍甚急。鴻章聞之,自提兵赴援,與敵軍遇於徐家匯,奮鬥破之。學啟自營中望見鴻章帥旗,遽出營夾擊,大捷,斬首三幹級,俘馘四百人,降者千餘。敵軍之屯鬆江府外者,聞報震駿,急引北走,圍遂解,滬防解嚴。

淮軍之初至上海也,西人見其衣帽之粗陋,竊笑嗤之。鴻章徐語左右曰:軍之良窳,豈在服製耶?須彼見吾大將旗鼓,自有定論耳。至是歐美人見淮軍將校之勇毅,紀律之整嚴,莫不改容起敬,而常勝軍之在部下者,亦始帖然服李之節製矣。

當時曾國藩既以獨力拜討賊之大命,任重責專,無所旁貸,無所掣肘。於是以李鴻章圖蘇,左宗棠圖浙,曾國荃圖金陵。金陵,敵之根據地也,而金陵與江、浙兩省,實相須以成其雄。故非掃**江蘇之敵軍,則金陵不能坐困;而非攻圍金陵之敵巢,則江蘇亦不能得誌。當淮軍之下滬也,曾國荃與楊載福(後改名嶽斌)、彭玉麟等,謀以水陸協進,破長江南北兩岸之敵壘。四月,國荃自太平府沿流下長江,拔金柱關,奪東梁山營寨,更進克株陵關、三漢河、江心洲、蒲包洲、五月,遂進屯金陵城外雨花台。實李鴻章解鬆江圍之力也。故論此役之戰績,當知湘軍之能克金陵、殲巨敵,非曾國荃一人之功,實由李鴻章等斷其枝葉,使其餉源兵力成孤立之勢,而根幹不得不坐凋。淮軍之能平全吳、奏膚功,亦非李鴻章一人之功,實由曾國荃等搗其巢穴,使其雄帥驍卒有狼顧之憂,而軍鋒不得不坐頓。東坡句雲: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同治元、二年間,亦中國有史以來之一大觀矣。

李秀成者,李鴻章之勁敵,而敵將中後起第一人也。洪秀全之初起也,其黨中傑出之首領,曰東王楊秀清,南王馮雲山,西王蕭朝貴,北王韋昌輝,翼王石達開,當時號為五王。既而馮、蕭戰死於湖南;楊、韋金陵爭權,互相屠殺;石達開獨有大誌,不安其位,別樹一幟,橫行湖南、江西、廣西、貴州、四川諸省,於是五王俱盡。鹹豐四、五年之間,官軍最不振,而江南之敵勢亦浸衰矣。李秀成起於小卒,位次微末,當金陵割據以後,尚不過楊秀清帳下一服役童子。然最聰慧明敏,富於謀略,膽氣絕倫,故洪氏末葉,得以揚餘燼簸浩劫,使官軍疲於奔命,越六七載而後定者,皆秀成與陳玉成二人之力也。玉成縱橫長江上遊,起台颶於豫、皖、湘、鄂;秀成出沒長江下口,激濤浪於蘇、杭、常、揚。及玉成既死,而洪秀全所倚為柱石者,秀成一人而已。秀成既智勇絕人,且有大度,仁愛馭下,能得士心,故安慶雖克複,而下遊糜爛滋甚。自曾軍合圍雨花台之後,而於江蘇地方及金陵方麵之各戰,使李鴻章、曾國荃費盡心力,以非常之钜價,僅購得戰勝之榮譽者,惟李秀成之故。故語李鴻章者不可不知李秀成。

李鴻章自南匯一役以後,根基漸定,欲與金陵官軍策應,牽製敵勢,遂定進攻之策。是歲七月,使程學啟、郭鬆林等急攻青浦縣城,拔之,井發別軍駕汽船渡海攻浙江紹興府之餘姚縣,拔之。八月,李秀成使譚紹光擁眾十餘萬犯北新徑(江蘇地,去上海僅數裏)。劉銘傳邀擊大破之,敵遂退保蘇州。

其月,淮軍與常勝軍共入浙江,攻慈谿縣,克之。是役也,常勝軍統領華爾奮戰先登,中彈貫胸卒,遺命以中國衣冠殮。美國人白齊文代領常勝軍。

是歲夏秋之變,江南癘疫流行,官軍死者枕籍。李秀成乘之,欲解金陵之圍,乃以閏八月選蘇州、常州精兵十餘萬赴金陵,圍曾國荃大營,以西洋開花大炮數十門,並力轟擊,十五晝夜,官軍殊死戰,氣不稍挫。九月,秀成複使李世賢自浙江率眾十餘萬合圍金陵,攻擊益劇。曾國藩聞報,大憂之,急征援於他地。然當時浙江及江北各方麵之官軍,皆各有直接之責任,莫能赴援。此役也,實軍興以來兩軍未曾有之劇戰也。當時敵之大軍二十餘萬,而官軍陷於重圍之中者不過三萬餘,且將卒病死戰死及負傷者殆過半焉。而國荃與將士同甘苦,共患難,相愛如家人父子,故三軍樂為效死,所以能抗十倍之大敵以成其功也。秀成既不能拔,又以江蘇地麵官軍之勢漸振,恐江蘇失而金陵亦不能獨全,十月,遂引兵退,雨花台之圍乃解。

案:自此役以後,洪秀全之大事去矣。大屯兵於堅城之下,兵家所大忌也。向榮、和春,既兩度以此致敗,故曾文正甚鑒之,甚慎之。曾忠襄之始屯雨花台,文正屢戒焉。及至此役,外有十倍強悍之眾,內有窮困決死之寇,官軍之危,莫此為甚。乃敵軍明知官軍之寡單如此,其瘡痍又如彼,而卒不敢肉薄突入,決一死命,以徽非常之功於俄頃,而顧虧此一簣,忽焉引去,遂致進退失據,隨以滅亡,何也?蓋當時敵軍將帥富貴已極,驕侈**泆,愛惜生命,是以及此。此亦官軍所始念不及也。曾文正曰:凡軍最忌慕氣。當道鹹之交,官軍皆暮氣,而賊軍皆朝氣,及同治初元,賊軍皆暮氣,而官軍皆朝氣。得失之林,皆在於是。驚哉言乎。以李秀成之賢,猶且不免,若洪秀全者,塚中枯骨,更何足道。所謂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殷鑒不遠,有誌於天下者,其可以戒矣。洪秀全以市井無賴,一朝崛起,不數歲而**天下之半,不能以彼時風馳雲卷,爭大業於汗馬之上,遂乃苟安金陵,視為安樂窩,潭潭府第,真陳涉之流亞哉!株守一城,坐待圍擊。故向榮、和春之潰,非洪秀全自有可以不亡之道,特其所遇之敵,亦如唯之與阿,相去無幾,故得以延其殘喘雲爾。鳴呼!洪秀興廢之間,天耶?人耶?君子曰:人也。

又案:此役為湘淮諸將立功之最大關健。非圍金陵,則不能牽江、浙之敵軍,而李文忠新造之軍,難遽製勝,非攻江、浙,則不能解金陵之重圍,而曾忠襄久頓之軍,無從保全。讀史者不可不於此著眼焉。

李秀成之圍金陵也,使其別將譚紹光、陳炳文留守蘇州。九月,紹光等率眾十餘萬,分道自金山、大倉而東,淮軍諸將防之,戰於三江口、四江口,互有勝敗。敵複沿運河設屯營,亙數十裏,駕浮橋於運河,及其支流,以互相往來,進攻黃渡,圍四江口之官軍甚急。九月廿二日,鴻章部署諸將,攻其本營。敵強悍善戰,淮軍幾不支。劉銘傳、郭鬆林、程學啟等身先士卒,揮劍奮鬥,士氣一振,大破之,擒斬萬餘人,四江口之圍解。

常勝軍統領華爾之死也,白齊文以資格繼其任。白氏之為人,與華氏異,蓋權謀黯猾之流也。時見官軍之窘蹙,乃竊通款於李秀成。十月,謀據鬆江城為內應。至上海脅迫道台楊坊,要索軍資巨萬,不能得,遂毆打楊道,掠銀四萬兩而去。事聞,李鴻章大怒。立與英領事交涉。黜白齊文,使償所攫金,而以英國將官戈登代之。常勝軍始複為用。時同治二年二月也,此實為李鴻章與外國辦交涉第一事,其決斷強硬之慨,論者韙之。

白齊文黜後,欲殺之,而為美領事所沮,遂放之。複降於李秀成,為其參謀,多所策劃,然規模狹隘。蓋勸秀成棄江、浙,斬其桑茶,毀其廬舍,而後集兵力北向,據秦、晉、齊、豫中原之形勢,以控製東南,其地為官軍水師之力所不及,可成大業雲雲。秀成不聽。白齊文又為敵軍購買軍械,竊掠汽船,得新式炮數門,獻之秀成。以故蘇州之役,官軍死於寶帶橋者數百人。其後不得誌於秀成,複往漳州投賊中,卒為郭鬆林所擒死。

先是曾國藩獲敵軍諜者,得洪秀全與李秀成手諭,謂湖南北及江北,今正空虛,使李秀成提兵二十萬,先陷常熟,一麵攻揚州,一麵窺皖、楚。國藩乃馳使李鴻章使先發製之,謂當急取太倉州以擾常熟,牽製秀成,使不得赴江北。鴻章所見適同。同治二年二月,乃下令常熟守將,使死守待援,而遣劉銘傳、潘鼎新、張樹珊率所部駕輪船赴福山,與敵數十戰皆捷。別遣程學啟、李鶴章攻太倉、昆山縣以分敵勢,而使戈登率常勝軍與淮軍共攻福山,拔之,常熟圍解。三月,克複太倉、昆山,擒敵七千餘,程學啟之功最偉,戈登自此益敬服學啟焉。

五月,李秀成出無錫,與五部將擁水陸兵數十萬圖援江陰,據常熟。李鴻章遣其弟鶴章及劉銘傳、郭鬆林等分道禦之。銘傳、鬆林與敵之先鋒相遇,擊之,獲利。然敵勢太盛,每戰死傷相當。時敵築連營於運河之涯,北自北漍,南至張涇橋,東自陳市,西至長壽,縱橫六七十裏,壘堡百數,皆扼運河之險,盡毀橋梁,備炮船於河上,水陸策應,形勢大熾。

鶴章與銘傳謀,潛集材木造浮橋,夜半急渡河襲敵,破敵營之在北漍者三十二。郭鬆林亦進擊力戰,破敵營之在南漍者三十五。周盛波之部隊,破敵營之在麥市橋者二十三。敵遂大潰,死傷數萬,河為不流,擒其酋將百餘人,馬五百匹,船二十艘,兵器彈藥糧食稱是。自是顧山以西無敵蹤。淮軍大振。六月吳江敵將望風降。

程學啟率水陸萬餘人,與銘傳謀複蘇州。進破花涇港,降其守將,屯濰亭。七月,李鴻章自將,克複太湖廳,向蘇州進發,先使銘傳攻江陰。敵之驍將陳坤書,與湖南、湖北、山東四大股十餘萬眾,並力來援。鴻章、銘傳親覘敵勢,見其營壘大小棋列,西自江濱,東至山口,乃定部署猛進攻之。敵抵抗甚力,相持未下。既而城中有內變者,開門納降,江陰複。

時程學啟別屯蘇州附近,連日力戰,前後凡數十捷。敵壘之在寶帶橋、五龍橋、蠡口、黃埭、滸關、王瓜涇、十裏亭、虎邱、觀音廟者十餘處,皆陷。而郭鬆林之軍,亦大捷於新塘橋,斬偽王二名,殺傷萬餘人,奪船數百艘,敵水軍為之大衰。李秀成痛憤流涕,不能自勝。自是淮軍威名震天下。

敵軍大挫後,李秀成大舉圖恢複,使其部將糾合無錫、漂陽、宜興等處眾八萬餘,船千餘隻,出運河口,而自率精銳數千,據金匱、援蘇州,互相策應,與官軍連戰,互有勝敗。十月十九日(二年),李鴻章親督軍,程學啟、戈登為先鋒,進迫蘇州城,苦戰劇烈,逐破其外郭,秀成及譚紹光等引入內城,死守不屈。既而官軍水陸並進,合圍三麵,城中糧盡,眾心疑懼。其裨將郜雲官等,猜疑攜貳,遂通款於程學啟,乞降。於是學啟與戈登親乘輕舸造城北之洋澄湖,與雲官等麵訂降約,使殺秀成、紹光以獻,許以二品之賞。戈登為之保人,故雲官等不疑。然卒不忍害秀成,乃許斬紹光而別。

李秀成微覺其謀,然事已至此,無可奈何,乃乘夜出城去(十月廿三夜)。廿四日,譚紹光以事召雲官於帳中,雲官乃與驍將汪有為俱,見紹光,即刺殺之,並掩擊其親軍千餘人,遂開門降。廿五日,雲官等獻紹光首,請程學啟入城驗視。其降酋之列銜如下:

一、納王郜雲官

二、比王伍貴文

三、康王汪安均

四、寧王周文佳

五、天將軍範起發

六、天將軍張大洲

七、天將軍汪環武

八、大將軍汪有為

當時此八將所部兵在城中者尚十餘萬人,聲勢洶洶。程學啟既許以總兵副將等職,至是求如約。學啟細察此八人,謂狼子野心,恐後不可製。乃與李鴻章密謀,設宴大饗彼等於坐艦,號炮一響,伏兵起而駢戮之,並殺餘黨之強禦者幹餘,餘眾俱降。蘇州定,鴻章以功加太子少保。

先是八酋之降也,戈登實為保人。至是聞鴻章之食言也,大怒,欲殺鴻章以償其罪,自攜短銃以覓之。鴻章避之,不敢歸營。數日後,怒漸解,乃止。

案:李文忠於是有慚德矣。夫殺降已為君子所不取,況降而先有約,且有保人耶?故此舉有三罪焉。殺降背公理一也,負約食言二也,欺戈登負友人三也。戈登之切齒痛恨,至欲剚刃其腹以泄大忿,不亦宜乎?雖彼鑒於苗沛霖、李世忠故事,其中或有所大不得已者存,而文忠生平好用小智小術,亦可以見其概矣。

蘇州之克複,實江南戡定第一關鍵也。先是曾國荃、左宗棠、李鴻章,各以孤軍東下深入重地,彼此不能聯絡策應,故力甚單而勢甚危。蘇州之捷,李鴻章建議統籌全局,欲乘勝進入浙地,與曾、左兩軍互相接應,合力大舉,是為官軍最後結果第一得力之著。十一月,劉銘傳、郭鬆林、李鴻章進攻無錫,拔之,擒斬其將黃子漋父子。於是鴻章分其軍為三大部隊:其(甲)隊,自率之;(乙)隊,程學啟率之,入浙,拔平湖、乍浦、澉浦、海鹽、嘉善,迫嘉興府,左宗棠之軍,(浙軍)亦進而與之策應,入杭州界,攻餘杭縣,屢破敵軍;(丙)隊,劉銘傳、郭鬆林等率之,與常勝軍共略常州,大捷,克複宜興、荊溪,擒敵將黃靖忠。鴻章更使郭鬆林進攻溧陽,降之。

時敵將陳坤書,有眾十餘萬,據常州府,張其翼以搗官軍之後背。李鴻章與劉銘傳當之,敵軍大盛,官軍頗失利。坤書又潛兵迂人江蘇腹地,出沒江陰、常熟、福山等縣,江陰、無錫戒嚴,江蘇以西大震。李鴻章乃使劉銘傳獨當常州方麵,而急召郭鬆林棄金壇,晝夜疾赴,歸援蘇州。又使李鶴章急歸守無錫,楊鼎勳、張樹聲率別軍扼江陰之青陽、焦陰,斷敵歸路。時敵軍圍常熟益急,苦戰連日,僅支。又並圍無錫,李鴻章嬰壁固守幾殆。數日,郭鬆林援軍至,大戰破敵,圍始解。鬆林以功授福山鎮總兵。

先是程學啟圍嘉興(此年正月起)極急,城中守兵,鋒銳相當,兩軍死傷枕籍。二月十九日,學啟激厲將士,欲速拔之,躬先陷陣,越浮橋,肉搏梯城。城上敵兵死守,彈丸如雨,忽流彈中學啟左腦,仆。部將劉士奇見之,立代主將督軍,先登入城。士卒怒憤,勇氣百倍。而潘鼎新、劉秉璋等,亦水陸交進,遂拔嘉興。

程學啟被傷後,臥療數旬,遂不起,以三月十日卒,予諡忠烈。李鴻章痛悼流涕。

嘉興府之克複也,杭州敵焰大衰,遂以二月二十三日(十九嘉興克複),敵大隊乘夜自北門脫出。左軍以三月二日入杭州城,至是蘇軍(李軍)與浙軍(左軍)之連絡全通,勢始集矣。

程學啟之卒也,鴻章使其部將王永勝、劉士奇分領其眾,與郭鬆林會,自福山鎮進擊沙山,連戰破之。至三河口,斬獲二萬人。鴻章乃督諸軍合圍常州,使劉銘傳擊其西北,破之;郭鬆林攻陳橋渡大營,破之;張樹聲、周盛波、鄭國櫆等襲河邊敵營廿餘,皆破之。敗軍潰走,欲還入城,陳坤書拒之,故死城下者不可勝數。三月廿二日,李軍進迫常州城,以大炮及炸藥轟城,城崩數十丈,選死士數百人,梯以登。陳坤書驍悍善戰。躬率悍卒出戰拒之,修補缺口,官軍死者數百人。鴻章憤怒,督眾益治攻具,築長圍,連日猛攻,兩軍創钜相當。經十餘日,李鴻章自督陣,劉銘傳、郭鬆林、劉士奇、王永勝等,身先士卒,奮戰登城,敵始亂。陳坤書猶不屈,與其將費天將共率悍黨,叱吒巷戰,鬆林遂力戰擒坤書,天將亦為盛波所擒。銘傳大呼傳令,投兵器降者赦之,立降萬餘。官軍死者亦千數。常州遂複,時四月六日也。至是江蘇軍(李軍)與金陵軍(曾軍)之聯絡全通,江蘇全省中,除金陵府城內無一敵蹤矣。

自同治元年壬戌春二月,李鴻章率八千人下上海,統領淮軍、常勝軍,轉鬥各地,大小數十戰,始於鬆江,終於嘉興常州,凡兩周歲至同治三年甲子夏四月,平吳功成。

案:李鴻章平吳大業,固由淮軍部將驍勇堅忍,而其得力於華爾、戈登者實多,不徒常勝軍之戰勝攻取而已。當時李秀成智勇絕倫,軍中多用西式槍炮,程、劉、郭,周、張、潘諸將,雖善戰,不過徒恃天稟之勇謀,而未曉新法之作用。故淮軍初期,與敵相遇,屢為所苦。李鴻章有鑒於是,故諸將之取法常勝軍,利用其器械者亦不少焉。而左宗棠平浙之功,亦得力於法國將官托格比、吉格爾之徒甚多。本朝之絕而複續,蓋英法人大有功焉。彼等之意,欲藉以永保東亞和平之局,而為商務之一樂園也。而豈料其至於今日,猶不先自振,而將來尚恐不免有great revolution在其後乎。

先是曾國荃軍水陸策應,圍金陵既已二撚,至甲子正月,拔鍾山之石壘,敵失其險,外圍始合,內外不通,糧道已絕,城中食盡。洪秀全知事不可為,於四月二十七日飲藥死。諸將擁立其子洪福,當時官軍尚未之覺,朝旨屢命李鴻章移江蘇得勝之師助剿金陵,曾國荃以為城賊既疲,糧彈俱盡,殲滅在即,恥借鴻章之力,而李鴻章亦不顧分曾之功,深自抑退,乃托言盛暑不利用火器,固辭不肯進軍。朝廷不喻鴻章之旨,再三敦促。國荃聞之,憂憤不自勝,乃自五月十八日起,日夜督將士猛攻地保城(即龍膊子,山陰之堅壘,險要第一之地也),遂拔之。更深穿地道,自五月三十至六月十五,隧道十餘處皆成。乃嚴戒城外各營,各整戰備,別懸重賞募死士,約乘缺以先登。

時李秀成在金陵,秀全死後,號令一出其手。秀成知人善任,恩威並行,人心服之,若子於父。五月十五日,秀成自率死士數百人,自太平門缺口突出,又別遣死士數百冒官兵服式,自朝陽門突出,衝入曾營,縱火嘩噪。時官軍積勞疲憊,戰力殆盡,驟遇此警,幾於瓦解獸散,幸彭毓橘諸將率新兵馳來救之,僅乃獲免。

六月十六日,正午,隧道內所裝火藥爆裂,萬雷轟擊,天地為動,城壁崩壞廿餘丈。曾軍將叱吒奮登,敵兵死抗,彈丸如雨,外兵立死者四百餘人。眾益奮發,踐屍而過,遂入城。李秀成至是早決死誌,以所愛駿馬贈幼主洪福,使出城遁,而秀成自督兵巷戰,連戰三日夜,力盡被擒,敵大小將弁戰死焚死者三千餘人。城郭宮室連燒,三日不絕,城中兵民久隨洪氏者男女十餘萬人,無一降者。自鹹豐三年癸醜秀全初據金陵,至是凡十二年始平。

案:李秀成真豪傑哉。當存亡危急之頃,滿城上下,命在旦夕,猶能驅役健兒千數百,突圍決戰,幾殲敵師。五月十五日之役,曾軍之不亡,天也。及城已破,複能以愛馬救幼主,而慷慨決死,有國亡與亡之誌。雖古之大臣儒將,何以過之,項羽之烏雛不逝,文山之漆室無靈,天耶?人耶?吾聞李秀成之去蘇州也,蘇州之民,男女老幼,莫不流涕。至其禮葬王有齡,優恤致將降卒,伊然有文明國戰時公法之意焉,金陵城中十餘萬人,無一降者,以視田橫之客五百人,其誌同,其事同,而魄力之大,又百倍之矣,此有史以來戰爭之結局所未曾有也。使以秀成而處洪秀全之地位,則今日之城中,安知為誰家之天下耶!秀成之被擒也,自六月十七日至十九日凡三日間,在站籠中慷慨吮筆,記述數萬言。雖經官軍刪節,不能備傳,而至今讀之,猶凜凜有生氣焉。鳴呼!劉興罵項,成致論人,今日複誰肯為李秀成、楊偉業發幽光者?百年而後,自有定評,後之良史,豈有所私。雖然,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曾、左、李亦人豪矣。

金陵克複,論功行賞。兩江總督曾國藩,加太子太保銜,封世襲一等侯。浙江巡撫曾國荃,江蘇巡撫李鴻章,皆封世襲一等伯;其餘將帥恩賞有差。國荃之克金陵也,各方麵諸將,鹹嫉其功,誹謗讒言,蜂起交發,雖以左宗棠之賢,亦且不免,惟李鴻章無間言,且調護之功甚多雲。

案:此亦李文忠之所以為文也,詔會剿而不欲分人功於垂成,及事定而不懷嫉妒於薦主,其德量有過人者焉。名下無虛,非苟焉已耳。